我可以不再重蹈母亲劳苦的宿命吗

　　从小生活在贫困家庭的孩子，看到父母为生活奔波劳累的苦命，总会暗暗发誓长大后要改变宿命。然而，现在长大了，开始怀疑当初的誓言，但值得安慰的是，现在至少比父母更年轻的时候，见到了比他们更大的世界。——
　　我到我们那个小家庭时，我妈33岁左右。因为子宫肌瘤，她一直无法顺利怀孕，只能收养。但以前收养制度不像现在这么完全，最重要的是，小县城没有那么多不要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一个，又总是不健康，或者太丑。所以一拖就是很多年，33岁时她才当妈。
　　我记事很早，我现在还记得自己刚学会说话，还不大会走路时的事情（我学会走路很晚）。那时大概两岁上下？反正从那个时候起，我妈就是一个总是很焦灼、暴躁、严肃、严格，很少开心的中年妇人了。她的生活任何一个方面都危机重重：上世纪末的社会转型，导致她的工作很不顺，家里也一度很穷，我爸爸是一个典型的四川耙耳朵，被强势老婆欺压惯了的无能男人，无法担负一家的重担，当然，还有让她头痛不已的女儿，我从很小就是个戾气很重，随时都想逃离她的小孩，到了今天，也没啥长进。
　　所以我妈没注意到她身体上的危机，大概也算情有可原？她的麻烦太多了，每一个都足够她烦死，根本不敢去想那些潜在的危机，一想干脆不要活。从我很小起，她每次吃完饭，肚子就很胀很不舒服，要到床上去趴一会儿。那时我爸和我会一起笑话她那个奇怪的样子——真没办法，我们家人就是这么讨厌，这么不温暖的人。但是她也就趴一趴就算了，从来没想过要去体检或是啥的，觉得就是常见的不消化，不消化的人多了。
　　20年后，我妈被检查出来有结肠癌。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没有先兆，但谁都没注意到。在过去的二十年，家里人皱着眉头度过了中国社会巨变的时期，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新麻烦，大家都得咬紧牙关对付前面这个主题，很多东西真的被有意无意忽视了。
　　你们都知道，癌症这个东西，只要发现得够早，治愈率要高很多。我一直很可惜她没有早一年半载发现，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化疗折磨得皮包骨头，还得吃止痛片。但到我这个年纪，已经明白很多事情，你过了也许觉得可惜，但当时你只有那个选择，或者那个意识。这是对现实干巴巴，无味的承认。当然还是会忍不住想：她要是早几年经常检查就好了。
　　说这些是因为，我突然发现，再过几年，我就要到我妈遇见我时的那个年纪了，轮回轮了一次。在过去的20年，我几乎每天都在鄙视她（当然还有我爸），觉得自己长大了，绝不会获得和她一样狼狈。现在很快很快，我就要和她同一起跑线了，我能做的更好么？
　　最近（或者说有段日子了，只是被我才发现）我的手指上长了两个小黑痣。这让我很害怕，因为在我那点可怜巴巴的医学常识里，手指，特别是手心那一面长黑痣 ，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当然昨天在豆瓣一说，大家都很淡定，无数比我严重得多的孩子都在那里打哈哈。但我还是担心。因为目睹了我妈的故事，我有时也在想，20年后，这玩意会不会也变成巨大的灾难，差点要掉我的命？而且我越来越胖了，以前胖了还减得回去，现在越看越觉得不可能。眼袋和黑眼圈也在越来越重，更奇怪的是，我现在脸上还很多痘痘，青春期时都没这么多。我表姐怀孕时，脸上因为荷尔蒙有痘痘，还情有可原，我这是怎么回事，就实在想不通了。后来一想还是荷尔蒙吧，不过是紊乱的荷尔蒙，而不是勃发的。胸部虽然还没下垂，不过也是早晚的事。沮丧的时候会想：老了，再怎么折腾也就是减缓，不可能逆天了。再说难听点：顶天就是守得住功架，绝对守不住卖相了。可我有多不想成为我妈那样的憔悴妇人啊。
　　和所有那个年代的人一样，我妈不穷不富了大半辈子，人到中年，突然面临窘迫和贫困。她的震怒和惶恐，今天看来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当时我觉得她处理得很糟。后来我自己也工作了，上了一阵子不穷不富的班，然后又穷了一阵。是真的很穷，最穷的时候，真的只能到超市买那种最便宜的，老太太们猛抢的卖相不好的青菜，一两年没买一件衣服。因为晚交房租，被中介和房东吼得很难听。更别提找人借钱的事情了。后来慢慢地好转了，但还是很辛苦。有几次走在路上都差点睡着了，这真的不是夸张。不久前换到了现在的公司，薪水挺好，大家都说你算熬出头了。但其实还是很忙，而且说有多喜欢这工作，我真不觉得。虽然我知道大部分人都不是太喜欢自己的工作，但一想到要这么过一辈子，又立刻毛焦火辣起来。总之，我在上班和钱这两件事情上，吃了不少苦，有时觉得比我妈吃的可能还略多一点？这点上，我们母女算是打个平手？
　　其实在中国，钱的问题，更多程度上是个养老的问题。只要没有钱，你的别的东西还有可能不受影响，但健康和养老一定会非常岌岌可危。我妈虽然一辈子工作不顺心，但好歹有个医保，虽然她后来用进口药花掉了我们家一套房子，但其余的大部分治疗都是报销的。她有我爸，和我们整个母系家族（尤其是我姨妈一家）照顾她，虽然很苦，但是还不算孤苦无依。虽然如此，她每每打电话还常哭：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太失败了，老了老了落得这个下场！每次挂了电话后，我都要后背很凉地想下我自己的晚景。我至今还是不想要孩子，也没有结婚打算，我真不知道几十年后我也病了老了需要人照顾了，是不是一个人都找不到——如果还没钱呢？上次和XX子聊到，他说：那你现在就开始多挣钱，以后的养老系统应该可以完善点，有钱总不至于太糟吧？但万一，我就是挣不到钱呢？或者，万一遇上乱世，什么都是灰呢？每次想到这些，我都头皮发麻。而且这些年，这类问题越想越多。
　　这里要扯远点，说下中国社会问题。（这里顺便打个广告，其实我不是专门的情感专栏作者，我写的时政文比我的烂专栏好一百倍······阿呸，你以为你是连岳。）我昨天想了一下，惊讶地发现，近一百年来，中国每一代人，只要活了60岁以上，都经过了至少一次人命如土，社会巨变的大事件，我外公他们的劫难是战争和文革，我妈的劫难是文革和转型，我们这辈经历了三者中最温吞安全的转型，不知道会不会就要经历另外惨烈的事件。我一直很反对把个体事件全部用社会问题来解释，但必须要承认，在这么一个神奇的国家，无论个人本事多大，都很难预测20年后的事情，更别说40年后的晚景。那是一大片未知的混沌，深渊般的混沌。让我害怕。
　　08年我们老家大地震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怕死。因为我知道，遇上地震之类的极端情况，怎么着都没用，全看平时攒人品了。到后来我发现自己除了地震，车祸，漏电，天上掉花盆之类的全都很怕了，才发现原来是总体的安全感缺乏，倒并非针对地震这一件事。现在我反而对这些突发事件不大怕了，因为有点想明白了，在matrix这个系统下，你什么时候退出游戏，完全是GM，也就是神说了算，由不得我。他若想，我只能接受。所以要说现在有多怕死，真的比以前好一点了，但是我很怕死得窘迫，饥寒，窝囊，苦逼，在退出游戏前，被虐太久。
　　现在想想我妈的苦，也就是她被虐太久了。准确说是一辈子了。她一辈子都没怎么开心过，所以一想到要这么死了，她就很生气，委屈，不值。这种想法当然不利于她的病情恢复，但怎奈她就是不大会放手享受人生的人啊。话又说回来，若她一直都是那么快乐一个人，得癌症的几率也会小很多。世界真是一个马太效应，健康的人常有快乐，痛苦的人常不健康。再想想我自己，我这辈子也没觉得有多开心多快乐过，愤怒，困惑，失望倒经常占据大部分心情。我们是如此相似的一对母女——尽管我非常不愿意变成她。＂我和我的父辈是如此相似，我的后辈和我是如此相似＂。我面对的是和她当年面对的一样艰难的未来，我能做的比她更好么？现在我还没有多大把握。
　　我有时会偶尔发白日梦，想拍一部以我们母女为主线的电影，中间还想了若干技巧，比如平行线叙事之类的，当然，这些让我激动不已的法子，其实在别的电影里都被用烂了，而且我这辈子要当导演的几率几乎是零。但如果真的，在某个平行宇宙我真做到了，那片子的最后应该是这么一个情节：70年代的某一天，我妈穿着军绿色的尖领衬衣，扎着两个麻花辫从周围都是红砖房的路上轻快走过，那一天她被调回了我们小县城，同时，21世纪初的某一天，我穿着灯芯绒外套，抹着口红在成都八宝街附近欢快跑起来，那天我通过了第一份工作面试。阳光照在我们母女俩的脸上，一样年轻，一样神采奕奕，一样因为激动而发抖，一样觉得未来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