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俨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她先去文具店里挑选了一本漂亮的硬皮本子,紊乱的红色条纹面,翻开来每一页右下脚都印了一颗红色的心。她觉得很好。 这时候正是七月初,午后的空气能憋死人。姚俨匆匆从店里回到安定小学的办公室,将新买的本子放进包里,然后开始清点要发给学生的暑假作业。她轻轻哼着歌,心里很开心,明天就开始放暑假了,而她,要给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过一个鞭炮般响亮的暑假。 今天放学得早,到家时丈夫还没有回来,她匆忙地将手中满满的蔬菜放下,先去婆婆房里看了下宝宝。宝宝才一岁零五个月,话还说不清楚,看到她就要抱抱,姚俨顾不得婆婆清冷的眼色,将宝宝搂在怀里,任宝宝将口水流在她肩上。 "可累死我了,小宝可闹了。"婆婆等了五分钟,开口了,"我再管会儿,你去做饭吧。" 姚俨默默地放下孩子,独自到厨房忙碌。她一点儿也不再对婆婆的语气感到难受,有一个新鲜的小秘密在她心口蹦跳着,让她觉得幸福就像成熟的苹果,一伸手就能摘下来。 丈夫回来时重重地关了下门,并没有和她或其他人打招呼,径自就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报纸看起来。姚俨往外张望了下,立刻就明白丈夫又受了气,心里不高兴了。 她什么也没说,加快动作将三菜一汤收拾好,一碗碗端到客厅的饭桌上,然后盛了三碗饭摆好,这才解了围裙,扬声叫: "妈,王子利,吃饭了。" 丈夫将报纸一摔,姚俨忙说:"王子利你去洗下手。" "哪那么多规矩!"王子利推推眼镜,白了妻子一眼,拉开餐桌的椅子坐下来开始吃。 姚俨皱皱眉,这时婆婆抱着宝宝慢慢走出来,一边扬声喊: "小姚你怎么不来抱孩子,多沉。"姚俨急步跑过去,接过孩子,宝宝睁着对大眼睛嘻嘻地笑。 三人开始吃饭,婆婆将大个的虾仁往儿子碗里放,一边笑眯眯地问:"怎么啦,闷头蔫脑的。" 王子利扒了饭在嘴里,话说得含糊不清:"没事儿妈,我就是累了,懒得说话。" "哦。"婆婆转头对姚俨说,"那小姚你一会帮子利捏捏肩,这做文职工作的,肩颈最容易出毛病。" 姚俨正忙着喂孩子,一口饭没吃,闻言掀了下眼皮,嗯一声算是答应了,心里却想,我难道不是文职工作的么。 婆婆又说:"可盼到小姚放暑假了,明儿起小姚自个儿带孩子吧,我要歇歇。" 姚俨不吭声,婆婆又说:"还有啊,明儿起虽然是放假了,小姚你还是得起来把早饭做了,你手脚麻利点,别把小宝吵醒,要不五点那会儿你就把饭做了吧,小宝那时候准还没醒。你做完了再眯会儿也行。" 姚俨低着头说:"妈,我暑假有安排了。" "什么安排比管孩子还重要?" "是单位里组织……" "组织去玩是吧?你倒是有那个心玩,我老太婆一把年纪,平时你们上班,我辛辛苦苦带孩子,好容易趁你暑假想歇两个月,你倒是要去玩了!" "不是去玩,是组织学习……。" "那还不是玩?我告诉你姚俨,你别以为每月交个两千给我就把我当保姆了,我把王子利拉扯大就尽了本份了,你们的孩子你们自己管去,你想逍遥那就没门两个字儿!" 婆婆本就吃得差不多了,一摔筷子走了,宝宝被一吓,哇哇大哭。 姚俨忙哄着,王子利瞪了她几眼,说:"你也是,明知家里有事,还和那些年轻人一样瞎起哄,放假就放假,还学习个什么呢。你去请假就是了。" 姚俨只觉得一股气在胸口一窜一窜,胃里空着又开始泛酸,不过她仍忍着,宝宝在哭呢。 等宝宝平静下来,饭桌上早没人了。王子利洗澡去了。姚俨喝着冷掉的汤,吃着粘结的米饭,再看着近碗底的几个菜,忽然静静地笑起来。 她把宝宝抱到卧室,对正在玩电脑的丈夫说:"王子利我要洗碗,你看会儿孩子。" 王子利说:"没见我忙着么,找咱妈去。" 姚俨冷冷地说:"那你去找。" 王子利朝她看了一眼,说:"明天洗吧,反正明天你休息了。" "明天有明天的事。"姚俨把孩子轻轻放在床上,说:"你爱管不管。"宝宝咬着指头看着他们。 收拾完厨房,将王子利、婆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洗了,姚俨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半了。王子利还在玩电脑,宝宝睡着了。她默默地帮宝宝擦身换衣服,王子利不耐烦地说:"喂你动作轻点,一会儿醒了又要闹了。"姚俨说:"你小时候不闹么。"王子利一摔鼠标:"你今天吃炸药了还是怎么的,让不让人安耽了。"姚俨张张嘴,终于还是忍了下来。这时宝宝倒是真被吵醒了,嗯嗯啊啊地叫。 姚俨抱着宝宝换下的衣服出去,一句话没说,王子利生气地踢了下桌子。 洗完宝宝的衣服、洗完澡,再收拾完浴室,十一点二十了。姚俨去卧室看了眼,宝宝又睡着了,王子利还在玩电脑。她去书房,把窗帘拉好,门关好,然后在书桌前坐下来。今天没有学生的作业要批改,所以不会忙到一点再睡。四周静静地,偶尔街上一辆车开过,会带来呼啸的声音。姚俨拿出新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避暑计划"四个字。 她看着写好的四个字,心里一阵紧一阵松,眼睛酸涩,不知不觉中细细的泪线划过脸颊。 姚俨不听父母劝说从A城嫁到王家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王子利温文尔雅,国家公务员的身份让她觉得安稳,她想着以后琴瑟静好必是快乐的,于是她就执意嫁来了。一开始她还没有找到工作,每天早起做饭干家务她毫无怨言,王子利父亲早亡,婆婆和他们住在一起,也并没有传说中恶婆婆的恶形恶相,顶多是冷淡点,姚俨沉浸在爱意中也不觉得有什么。两个月后姚俨通过婆婆的朋友介绍成为小学语文教师,这时家务对她而言就是负担了。早上五点半起床做早饭,因为王家的传统是必须在家里用餐,而且必须是稀饭鸡蛋牛奶下饭菜必不可少,晚上不得少于三菜一汤。婆婆操劳半生,觉得儿子讨了媳妇自己也该享清福了,所以家务的事都该由媳妇接手,而王子利认为君子远疱厨,他工作一天辛苦不堪,回家就该自在休息。于是姚俨无论寒暑,早上起得最早,晚上下班还得买菜做饭,洗碗收拾厨房都是她的事,平时婆婆顶多在白天帮他们把脏衣服塞洗衣机里转转,或者晾晾收收衣服。休息天姚俨极少有睡懒觉或逛街的时间,她得在家大扫除。偶尔病了,婆婆倒是会接手几天家务,但若临近痊愈还想休息几天,就得看脸色了。 生下宝宝后,婆婆尽心帮姚俨坐完月子后就撒手不管。产假里全是姚俨自己干活。本来想请月嫂,可是两人的收入每月交两千给婆婆,再还掉房贷,余下的还要生活,于是便只能打消了念头。产假结束后婆婆无奈只得在白天管着孙子,但其他时候的任何家务都是姚俨承担,这时姚俨工作出色被调去教毕业班,还兼任班主任,工作量一下子大起来,有时加个班或回家晚一点,婆婆就会给脸色,觉得媳妇不把心都扑在家里,却在学校积极,是不可饶恕的本末倒置。而王子利什么也不管,他只喜欢玩电脑。 姚俨筋疲力尽,良好的教养使她不愿与婆婆争吵,只能委婉地与王子利商量。王子利倒很干脆,说你没空干家务就少干点呗,家里脏点也不会死人。反正他是绝对不干的。姚俨觉得生活就像钝刀,缓缓地凌迟了她。 所以她决定在这个暑假放纵一次,让自己为自己活两个月。姚俨抹掉泪水,开始严密计划。 第二天姚俨起得格外早,她做完早饭去菜场和超市买了许多东西回来,塞满了冰箱。婆婆抱着宝宝有点不乐意,说:"你以后少出去,这么热天,小宝最容易闹腾。"姚俨嗯了一声。吃完中饭,她一边看着儿子睡觉,一边在纸上细细地写什么东西放哪里,最后写了一张便利贴: 妈,王子利,我有事离开两个月,开学前会回来。 她心里满满的都是欢乐,似乎也有隐隐的担忧,那心情就犹如当初她瞒了爸妈,跟着王子利到了这座城市。 第三天一早,姚俨做完早饭,将便利贴粘在桌上显眼的地方,带着一点随身衣物,出走了。 临走的时候亲了宝宝一口,王子利睡得沉,而婆婆出去早锻炼了。姚俨觉得自己像被放出笼子的鸟儿,脚步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姚俨的家在城市的东边,而姚俨一直坐车往西,到了清水小区,那里有她预先租下的房子。 姚俨开门进去,屋子里陈设简单,面积也小,她踢掉鞋子,赤脚在地上跳了两下,哈哈地笑出声来。很快她觉得傻,于是把衣物随便一丢,倒在单人床上睡死过去。 梦里色彩变幻,醒来什么也记不清了。姚俨从没觉得这么神清气爽过,她做了碗绊面吃了,觉得前所未有的好吃。 然后她就埋头看书,她早在屋子准备了一箱的书,都是平时没空看的。直看得饿得慌才又去随便弄点吃的。然后看电视,看得倦了就睡,醒了还是半夜,她又拿出碟来看,也是平时没空看的,TVB的剧好看着呢。 中途她习惯性地去包里拿手机,才想起已经关机了。于是又放回去,仍旧兴高采烈地看,看到不知不觉睡着。 这样的日子太惬意了。 睡到第二天的午后,姚俨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决定出去吃顿好的,顺便仔细逛逛超市或者商场,再也不用走马观花地赶时间了。 她拎着大包小包,逛得脚疼,寻了一家川菜馆坐下,一口气点了五个菜。川菜馆里很热闹,人们围桌而坐,高谈阔论,中间还夹杂着小孩子尖利的叫声。 姚俨吃着吃着,看见有个小孩子叫得忘形,手舞足蹈,啪的打了抱着他的爸爸一个耳光,旁边的人吃惊之余都轰笑起来,她也跟着笑了,却突然地心里一酸,觉得周围那么大又那么空,多少的人也填不满。笑闹声离她很近又很远,慢慢地看出去就是模糊一片。她觉得吃不下了。 她吃力地走回出租房,把东西一丢,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上。屋里那么静,没有孩子的哭闹,没有婆婆冰冷的语声,也没有王子利低而不耐烦的声音。她站起来打开电视,屋子里似乎充斥着热闹,可她还是觉得那么静。 她去洗澡,洗完习惯性地去墙角拿王子利和婆婆换下的衣服,却突然惊觉不用了。她慢慢走出浴室,觉得那无处不在的静变成了冷,她不适应了。 她太累,在电视声中睡着了。梦中似乎看到宝宝病了,满头大汗,脸色通红,声嘶力竭地嚎。她一下子惊醒,原来是电视剧中的宝宝在哭。她起身关了电视,一拉窗帘,天空蒙蒙地亮,正是平时做早饭的时间。 姚俨呆了一会,做了一个决定。 她锁好门,到小区外打了一辆车,直往家里开去。清晨路上很空,没半个小时就到了。她跳下车,噔噔地跑上楼,掏出钥匙悄悄地开了门。 她穿着拖鞋,轻手轻脚地去卧室看,王子利沉睡着,宝宝在他内侧也睡得香,摊手摊脚,口水流得老长。她忽然就松了口气,觉得无比的妥贴安心。从房里退出,正遇见婆婆从厕所出来,漠然地看了她一眼,说:"原来你就是学习一天啊,小宝昨天倒是乖,没怎么闹。你去做早饭吧,炒一盘花生米。"姚俨惊异之余,哦了一声,转身去了厨房。 把稀饭端到餐桌上时,姚俨的惊异有了答案,原来她留的那张便利纸,被吊扇的风吹到了桌下,而一天无人打扫,也就无人发现,婆婆和王子利都以为她是去学校学习,只不过和平时上班一样来不及和他们说再见。 姚俨去叫醒了王子利,一家四口坐下来吃饭。她将宝宝抱在怀里,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这里,所有的束缚已嵌进她的肉、她的魂,与她一体,再也逃不开。 她避暑的唯一去处,只能是在这里,在家里。 —————————————————————————————— 作者:应飞,壹心理认证心理咨询师,咨询预约链接:http://www./zx/72794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