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火的思考

　　一 朴素与华丽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曾很多次在不同的心境下读到这句古老的爱情表白。这是《诗经》里的句子。三千年前的人，心纯如水，在某一天，他缓慢而又深情地对爱人说，我要和你牵着手，一起活到老。没有任何的华丽，却一如春晚的清风，在三千年的时间驿道上，久久地轻扬。而当我们用尽天下所有华丽高雅的词语装饰了爱情的大厦后，却无奈地发现，一切的装饰都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自欺欺人，而那八个字，在我们迷茫的眼光中却熠熠生辉。但这时候，我们已经没有后悔的时间了。
　　我的内心向往上古时的淳朴、简单。每回读到《诗经》里那些朴素的诗句，心灵总像受到撞击的大钟，久久都在振颤。但在现实的五光十色里，淳朴遭受重压，像那＂遥看近却无＂的春草芽儿，总想着冒出来，又总无法冒出去。
　　在一切都无法逃避商业法则的冲击的时代里，爱情也无处逃遁，于是包装成了必不可少，于是朴素就会黯然失色，于是我们挑选爱情就像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书店里挑选书籍。我们越来越注重书的封面，我们越来越没有耐心在一本书前停留过久，很多书只匆匆一瞥，能够让我们去翻一下的已是十分幸运，而幸运的，就是那些封面装潢精美的。也许最终我们会选上一两本，也许我们读了之后只有后悔，但是，我们不会因此而产生去翻翻那些装帧朴素的书的欲望或冲动。于是，朴素，逐渐地被尘封；于是，世界，逐渐地浮燥。
　　我固执地认为，能量是守衡的：飘浮在外面的越多，沉潜在里面的就会越少；冲劲太猛，后劲必不继；浮华背后是废墟，热闹倒映着冷清。而渊面如镜，下必有暗流汹涌；平原如砥，下必有熔岩奔突。因此，我觉得，爱情的门面装饰得愈华丽，其内涵必愈贫乏；来势太猛，其去势亦必迅。
　　于是便向往一种淡而纯、清而雅的爱情，像两股山泉，自然地融汇，平静地流向大海；如两片浮云，偶然地交错，细细地洒下一片甘霖。
　　二 脱俗与庸俗
　　＂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
　　＂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屈原自知脱俗必将愁苦窘穷，然终不能从俗，遂遭放逐，于楚亡之际，投江而死。王国维力奉自由独立，蜗居学院，潜心学术，然终拗不过世俗之重压，于五十之年，投湖而死。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人，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一阕清词，写尽多少佳人的悲剧。是多少佳人的悲剧，亦是多少不能＂变心以从俗＂的人的悲剧。尽管他们因脱俗而＂一缕香魂不断绝＂，但当他们在世时，所遭受的，却是浩浩之愁、茫茫之劫啊。是耶？非耶？我实在无法确切地回答。
　　那么爱情呢？
　　作家史铁生将残缺与爱情相提并论。残缺即限制、即阻碍……是属物的，即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是对残缺的补救。人世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百万化，其根本无非是这两种。现实与梦想，理性与激情，肉身与精神，命运与信仰，苦困与欢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露残缺，而补给以后项，给人以慰藉。同是史铁生又说，人可以走向天堂，但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则意味着彼岸的消失。天堂，是人类精神的彼岸。它遥遥地存在，飘渺地存在。人之所以活着，活着而觉得有意思，是因为他总在路上行走，并且寻找。如果他真的觉得什么都满足了，他就势必跌入虚无的深渊而茫然不知所措。爱情，也许就是天堂，我们可以永不停歇地向它前进，但可能永难触摸到它的真谛。我们可能永远也难以有完满的爱情。我们的爱情，是与残缺并存的爱情。
　　由此我们就可以探讨爱情的脱俗与庸俗的问题了。庸俗的爱情是残缺的爱情，它的里面掺杂了大量的杂质，让身在其中的人总不能满足，于是他便有向往，便有追求。他也就爱得有滋有味，爱得有声有色。他与对方也就有了风雨同济的感觉。他们就能将两颗远距离的心一点点地拉拢，他们的心因靠拢而产生越来越大的吸引力，而能将他们终生锁在一起。而脱俗的爱情则可以说是一种爱情的爱情。它太澄澈，稍有杂质，立即变色。或者说，他们太早地触摸到了爱情的真谛，太早地达到了爱情的彼岸，无限的风光因过程的短暂简单而显得单调乏味，于是经不起时间的磨练，终于过早地厌倦，终成为飘荡于天地的一缕香魂，令我们无限向往，而又永难捕捉。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向往高雅，又总挣不出庸俗；我们追求高雅，终又投身于庸俗。
　　三 迷茫与信仰
　　什么时候我们需要信仰？什么时候我们陷入迷茫？我们需要什么信仰？我们因什么而迷茫？
　　有句诗说，我爱你，用童年的信仰。说出这句话时，我们已经不再是童年。其实早就失去了童年的信仰，其实正处于迷茫。
　　读过王小波写在五线谱上的给妻子的情书，读过郁达夫写给王映霞的情书，读过鲁迅与许广平的＂两地书＂，读过朱生豪写给妻子的情书，读过……写的一方，心明澄澈，都带着一股童年的信仰。有的人，接受了，有的人，接受了又抛弃了。并不是每一朵花开都结了果，并不是每一颗水滴都流入了江湖。很多人，持着童年的信仰，却成了漂泊的孤魂。
　　我们会因选择之难而迷茫，会因世事之险、人生之艰而迷茫，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因为心之孤独无依而迷茫。我们于迷茫中沉潜，于沉潜中寻找信仰。
　　爱情，让孤单的心找到伴侣，让孤独的灵魂有所依傍。爱情，是人类迷茫时的路标，黑暗中的亮光。
　　但对爱情，我们也产生了迷茫。
　　爱情到底是什么？是灵魂的冲动还是性欲的附庸？是神的谕旨还是兽的本性？
　　爱情到底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是畅然的快意还是黯然的神伤？是昂然的亢奋还是悄然的彷徨？
　　爱情到底需要什么？是无限的心力撕拼还是短暂的骤然一搏？是高额的金钱付出还是廉价的感情投入？
　　每一个结论后面都有足够的实例支撑，每一个实例都是人类的一种生存状态，每一种生存状态都应该得到尊重。批判哪一种都是偏颇的，选择哪一种都是残缺的；完全否定哪一种都是虚伪的，极力高扬哪一种都是武断的。我们彷徨于十字街头，奔走于荒漠大野，四顾都是路，却又四顾无路。
　　这时候，要有信仰。
　　人生的每一次决定都是唯一的决定，每一次选择都是唯一的选择，走的每一条路都是唯一的路，每一次爱情都是唯一的爱情。因为时光永远都只在一条直线上向前奔驰，既不停留，更不倒退。
　　然而我们又迷茫了：什么是信仰？该坚持一种什么样的信仰？
　　又读到史铁生的文章，他说，信仰要靠真诚。
　　一切迷茫顿时冰释。
　　什么也不用想了，什么也不用说了，用真诚去面对一切吧，特别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