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耀眼,虽不似七月流火,但人出去转一圈,空手还好,略微提点儿东西或运动一下,便汗流浃背。 李老汉今儿一大早起来,心情却格外舒畅清爽。人们常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可不,这李老汉自打一大早睁开眼,嘴就没合拢过。也学着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们出去溜溜圈儿,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舒展舒展筋骨。 在这个非富即贵的小区住着,平常李老汉总觉矮人一截儿,逢人说话都觉底气不足,走路总喜欢绕墙根儿,低着头,似乎脚尖儿对他有着天生的魔力。就是逢着熟人,实在抹不开情面,通常就是打个招呼,潦草应付几句,逃也似地仓皇离去。给人的感觉,就像那墙洞里的老鼠,缩头缩脑,逡逡巡巡。 但今天,李老汉忽然就觉得自己硬气了许多。见人就乐呵呵地上前打招呼,心想:要是遇见一号楼的金老头儿,也能给自己正正名儿,谁让他每次都揶揄自己有"福",有幸住着福利房呢。可别说,这会儿李老汉真有点儿盼着和金老头逢着,情不自禁四处打量起来。似乎金老头儿就藏在哪儿,下一秒就会突然转出来。这金老头儿,其实不姓金。只因是小区里有名的暴发户,两个儿子都承包着家乡的矿,仅此一项年收入家家过百万。除此之外,大人小孩儿,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户头,坐着不动,每人每年都有近十万的纯收入。这金老头儿每天逛鸟溜狗、喝茶打牌......小日子过得可滋润了。每年天上飞、海上飘的日子也有几回。因此,人送外号"金老头"。每每金老头儿如数家珍地炫耀着自己丰富的经历,李老汉都静静地呆在角落里,默不作声。 今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虽说和别人比,依然是天壤之别。但在李老汉心中,人活就一口气,甭管富家穷窝儿,是自己挣来的就好。再也不用有仰人鼻息、寄人篱下的尴尬感。就连路边广场那些打太极拳的,扬着彩扇轻舞,或放着曲目,跟着咿呀学唱的老头儿老太太,李老汉也不觉得闹心,刺目碍眼了,头一回心生了羡慕憧憬来。以至于都有一种错觉,这头顶的不是六月的骄阳,而是和煦温暖,让人心窝暖和的三月明媚春光。他心满意足地看着这座生活了七年的小城,怎么以往都没觉得它亲切呢?眼前的一座座高楼,马路两旁的树木、绿化带,甚至脚边的的小石子,都看着那么眼善。心情越发地好起来。 倒背着双手,慢条斯理地迈着八字步,脚踏得方方正正。偶尔还伸手捋捋胡须,待摸到光秃秃的下巴时,才想起胡须早在进城后,为了"入乡随俗",就剃光了的,现如今下巴上只有青青硬硬的胡茬儿。他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有些好笑地轻轻摇了摇头。 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李老汉的好心情,大儿子电话里的话还响在耳畔。他说房子已经谈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召集兄妹几个商量,定下来。想到这儿,李老汉又咧开掉了大半颗门牙的嘴笑了。忽然就觉得脚下生云,身体飘飘,心儿亦飘飘。 房子是大儿子一同事的,夫妻俩刚刚离了婚,房子判给了还在上中学的儿子。同事等钱用,着急把房子脱手。对方张口二十五万,价格适中。且离三个子女不远,和自己现在住的地方也近。二楼,六十多平方,两卧两厅一厨一卫。面积合适,楼层理想,设计简约合理。日后老两口住着,别提有多舒心了。前天,老两口已随儿子实地考察过了,满意的不得了。想着想着,咧开嘴笑了,似乎自己已经住进了"新房"。他甚至都在心里设计好了,在阳台搭个花架秋千,给他那个调皮捣蛋的孙女玩儿。可别说,这机灵丫头虽不是个小子,却让李老汉比个小子还往心里爱了去。还有,就是一定要在客厅里摆上一个大大的摇椅。夏天的午后,泡杯茶,摇把蒲扇,在摇椅上渐渐进入梦乡。这简直是赛似活神仙的生活。他甚至还想到了,房子买下后,就转手租出去,他和老伴儿继续住在这门卫室里。这么好的地段,年租万把块钱不成问题。他还郑重其事地对儿女们说,我和你妈年纪大了,这房租你们可别惦记。儿女们一叠声道,没人争,都归你!李老汉那饱经沧桑的脸,笑容如盛开的一簇簇野菊花。 不觉脚下生风,迈着轻盈的步子向家旋去。边走边哼起了家乡小调,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走着走着,李老汉又折回去了。寻思着,今儿买房怎么说也是件喜事,儿女们好不容易聚齐了,还不买点儿好酒好菜?儿子儿媳爱吃鱼,来几条吧。女儿女婿爱吃猪脚,也买回去吧。对了,还有自己那机灵古怪的孙女最喜辣子鸡了,可不能少了。还有,自己和老伴儿,年纪大了,不能太油腻了,清淡点儿,来只老鸭吧。冬瓜清炖老鸭汤,想想就很美味。不一会儿,,李老汉便两手满满当当,也忙活了一身汗出来了。扑通扑通…老鸭和鲜鱼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不,老鸭扑腾地漫天羽毛乱飞,鲜鱼也滚在地上噼啪啪活蹦乱跳。折腾地李老汉手忙脚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哟!这不是李老哥儿吗?今儿有什么喜事啊,瞧这架势!"李老汉一抬头,嗨!还真是心想事成啊!李老汉一边麻利地把鱼一一拾进塑料袋里,一边笑呵呵地迎上去:"嗯,喜事儿,儿子帮着看了套房子,说是今儿要签什么协议来。"看着金老头儿张着微微诧异的嘴愣在原地,李老汉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 买房一直都是李老汉的心结。自从七年前,媳妇生了孙女,老两口就处理了老家的家当,跟着儿子来到了城里。刚来的两年,孙女小,为了方便,他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儿子自是没得说,媳妇也很孝顺,知书达理。但毕竟老年人的生活作息和饮食习惯都和年轻人不一样。所以孙女上幼儿园之后,他就坚决搬了出来。先是在外赁了一处房子,没过多久,女婿又给他找了现如今这个差事:在一小区做门卫。说是门卫,其实也就是一个名头,不过有个人在罢了。而且小区还配了一大间房子,内设有厨房和卫生间,挺方便。勤俭惯了的李老汉又捡起了别人不愿干的清洁工作。一月的收入加儿女孝敬的,过生活绰绰有余。 可李老汉心里始终不踏实,就像飘在空中的蒲公英一样,总觉得落地生根才实在。但近两年来,房价一路飙升,一套毛房也得五六十万。儿子儿媳都是普通工薪阶层,自己买房已经很吃力了,这两年刚还完贷款。自己帮不上忙就算了,怎么能再添乱呢?可在城里没套房子,总觉得就是没扎下根来。没扎下根来,就总觉得没有安全感。再说,逢年过节回老家串亲,亲戚朋友问起来,总觉得讪讪地。想当初,自己从家乡出来的时候,可不是引起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好一阵羡慕。都说自己和儿子媳妇进城享福来了,可如今呢? 其实,当初刚从儿子家搬出来时,儿子看赁房子实在辛苦。也曾张罗着给他买房子,也曾相中一套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房子。但那时儿子的房子刚付了首付,按揭才刚刚开始。他怎能忍心儿子一家生活在水深火热中呢?最后,只得忍痛放弃。唉,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李老汉摇摇头,似乎要把那些沉痛的过往摇去。 回到家,两个儿子媳妇和大女儿女婿都已经等着了。李老汉共生养了两儿两女,孩子们都挺孝顺。用左邻右舍的话说,儿女双全,不多不少,是个有福的人。且这三个子女都在身边,只有小女儿远嫁外地。小女儿女婿也发了话,一切全凭哥哥姐姐定夺,该拿多少钱,通知她就是了。 李老汉一进门,儿女们便迎了上来。大儿子说:"爸,我十万,他们每人五万,您看怎样?"李老汉一听就急了,他买房,怎么能没他的"股份"呢?不然以后住进去也不踏实。略一沉吟,老汉说出了早就有的"构想"。"我和俩小子各七万,你们姐妹就各两万吧。"李老汉是一个传统观念很重的人,在他的眼里,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他对着女儿女婿如是说。这样一安排,将来女婿也不好意思提分家产的事。此话一出,大家立刻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还是大女婿出声解了围。"爸,您辛苦了一辈子,买房是件喜事,我们理当支持。"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吸了两口。又停了一会儿,下决心似地说:"爸,我们单位新近在沿河开发了楼盘,我们想借您房产证抵押,沾点儿喜气儿,倒腾着赚个差价。"大女儿一听,小心地道:"咱姐不是说,可以帮我们周转一下吗?"女婿笑笑说:"她们也要买房,哪有闲钱啊!"这时,小儿媳接口说:"这房产证什么时候到手,八字还没一撇呢。"女婿微微一笑说:"这倒不怕,我可以找朋友帮忙。""这个…这个…"这一切确实有些出乎李老汉的意料,所以一时他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觉得事情似乎有些偏离了他事先设计好的轨道,只觉得空气此时没有早晨那么香甜。 就在这时,大儿子的电话忽然响了。儿子出去接电话了,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大儿子进来了,阴沉着脸说:"房子卖不了了。"原来是儿子同事的前妻不同意卖房。李老汉的心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女婿临走的时候说:"爸,我们先走了,有事通知啊!"李老汉恍若未闻。 一周过去了,儿子那边依然没什么消息。两周过去了,三周过去了…买房的事自是没了下文。 又是新的一天开始了,李老汉看着清晨忙着锻炼身体的老头老太太,忽然就感觉这活得怎么就这么忙这么累呢。这要是在乡下,开片儿荒,种点儿菜,哪用得着这样着急忙慌得锻炼身体?心中暗暗下决心:再过几年,就和老伴回老家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在山里颐养天年。还能和昔日的老哥儿们聊聊天,兴致来了,也去山上溜溜圈儿,那自然,那清新,那空旷,不比围着个巴掌大的小圆圈子(李老汉总鄙夷地称呼广场为"小圆圈子")转强? 想到这儿,李老汉又咧开他那缺了半颗门牙的嘴笑了。这次笑得真地很舒心,没有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