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妈妈的少年时代,那是一个天蓝蓝水盈盈的时代,一个水稻玉米棉花的时代,一个穿条背带裤就兴奋得失眠的时代,每每听到妈妈提及她儿时的事,我都会笑得像花儿一样,除了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 我妈妈是家里的老大,又十分的淘气,这就免不了要受到大人的责打,如果没有一个邻家姐姐里应外合的"解救"她,那童年可就带点悲剧色彩了。 在我妈妈还挂着鼻涕满巷子乱跑时,那个唤作红枫的邻家姐姐就已经出落成一个像棉花般白净、像玉米般玲珑、像芝麻般高挑的姑娘,唯一欠缺的是,她不像大豆般饱满,她清瘦得如一片芭蕉叶。红枫见人总是笑的,带着只有一边的小酒窝,她走起路来稳稳的,田间地头总能见到她穿梭其间的身影,仿佛她脚下踩着的不是泥泞湿滑的田埂,她没有读过很多书,却喜欢读书看报,写得一手好字,当她穿着素净的白衬衣,扎着一尾黒发,背靠着自家小院里的大树看书时,不知引来多少小伙子扒墙偷看呢。她的与众不同,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样从那群以娟芳艳梅丽命名的乡下姑娘里脱颖而出。 一个初秋,枫叶还翠得可人,离它化蝶飞舞的日子还很长,它们在枝头交头接耳,风儿吹过就响起一阵私语,轻轻的柔柔的,听得人耳朵痒痒的,渐渐有了睡意。一旁的溪水依旧殷勤的沿着枫树林小跑,含情脉脉的奏着小曲。一切果真都还是夏天的模样,听,窗外的蝉鸣一浪一浪的至上而下的从天井里澎湃开来。 我妈妈便再也按捺不住,她胡草草的画了一页的毛主席万岁就融进了外面的世界。那个时代,也是写作业只要填毛主席万岁就能得满分的时代。写毛主席万岁自然是最好的,老师是不敢有任何意见的,但我外公是有意见的,字迹潦草便是对毛主席最大的不尊重!于是乎,我妈妈在挨了一顿打后,赌着气携了弟弟妹妹一起去几公里外的外婆家避难。那一天,红枫姐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小门让她躲进她们家。 听说,红枫跟一个师傅去外地学当裁缝了。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行当,相对于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张布票已经来之不易,专业的裁缝师更是少之又少。想象一下,红枫姐左手拿着卷尺,右手撑着布匹,坐在缝纫机前的样子,多么斯文多么耐看!从那时候起,我妈妈就每天哭着喊着要去学当裁缝,终于,等她长到十多岁,这一愿望实现了。 在我妈妈成功的做出几套不错的棉质衣服并托人带回家后,红枫的母亲便把她女儿寄给她的衣服穿上了,还是采用了新式的的确良布料,印着粉粉的小碎花,很洋气也很合体,红枫的手艺很好,就显得我妈妈的手艺拙劣了,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托我妈妈帮忙做衣服,就是没有一个人找过红枫,这是我妈妈很纳闷的事。 后来,又听说红枫嫁人了,男方还是从城里来的知青,高大英俊,家境良好,还会写曲子排节目。隔不了多久,乡邻们就果真吃到了红枫的喜糖,水果味的,奶味的,甚至还有巧克力味的,这说明,红枫确实许了户好人家。她大哥一边发喜糖一边说,红枫在城里的亲戚实在多,脱不开身回家,她妈一听就一把鼻涕一把泪了,她说改天去看看她,嫁去婆家很多事她得叮嘱叮嘱,不然放心不下。七姑六姨们便围着她说地里活忙了,不着急去,红枫也是懂事的大姑娘了,咱都乡下人,不给她添乱。这事,也就耽搁下了。 之后的很多年,红枫先是有了孩子,然后跟随丈夫去了远方做生意,赔赔赚赚,倒也给家里添置了很多新奇东西,这些东西无一例外的由她的大哥带回家,他还说了很多关于红枫的事,但是红枫的母亲总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看看,每每这时,大叔大妈们就会涌进他们家开一场关于红枫的茶话会,逗得红枫母亲眉开眼笑。 红枫出生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四十有余,在红枫"叱咤风云"的中年时代,她的母亲已经步入了晚年,弥留之际,老人家泪盈盈的握着大儿子的手说让红枫回家看她最后一眼,这么多年,这个孩子一去就不见了踪影,我常常做梦,梦见她大姑娘的时候,每天叫我妈,从不离开,一天她提了一桶衣服出了门便再也不回头了,我在她身后追啊喊啊她就是听不见…这一席话,让年过半百的大儿子泣不成声,他只说,妈,我对不起你!几天后,老人安静的走了,走之前眼睛一直望着门口,她一直在等待在路上赶来的红枫。 其实,红枫的人生早就停留在了那个枫叶未红的初秋,她如往常一样的去溪边洗衣服,许是蹲的时间太久了,当她站起的时候,望见了天际线上堆起云的堡垒,浸染过光和热的溪水反射出粼粼的微波,一大片一大片的枫叶瞬间就被衬得微红、绯红、鲜红、暗红、最后化作一片无尽的黑暗…那个年代,更是一个半饥半饱营养不良的年代。 红枫出殡前,她的母亲便被乡邻们约去远村看了三天三夜的戏,大家原想着先瞒一阵子,没想到,一瞒便是大半辈子。 那个年代,贫穷,却富有真情,欺骗,却只因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