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时候,父亲打来电话说,苹果熟了,给你留了两筐,有空回来拿吧。我答应着,问父亲:今年收成如何?父亲便忽然提高了嗓门,声音洪亮了很多:"哈哈,不错!又是一个丰收年!单是苹果就净收入2万!什么税都不用交,还有补贴……我十几年前的心愿啊!实现了……哈哈……。"父亲大声笑着。他幸福喜悦的心情一如冬日阳光,顷刻间温暖了每一寸空气。 父亲是一个农民。除了种地,父亲还种了很大一片苹果树,他想用他的地、他的苹果树发家致富。用他的话说,农民就是靠地活着。秋天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把苹果一个一个摘下来,再一筐一筐的搬回家。父亲几乎舍不得留几个苹果给我们吃,那些红艳艳的苹果是他眼中的珍宝。卖完苹果后,父亲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甚至会听到父亲的叹气声:去掉肥料钱,再扣除农业税和特产税,所剩无几了。 那时,常听父亲和村里的乡亲拉家常,说交的什么税,父亲说,什么时候不收这些税了,咱农民的日子就好过了。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财经学院。每年秋收结束后父亲都会给我写一封信,说说这一年是不是风调雨顺,说说他的苹果树产了多少斤苹果,能卖多少钱。父亲说,苹果是真的好啊!那么大那么甜。最后,父亲总说,你是学财经的,你给我算算,一年下来,咱老百姓得交多少税? 父亲告诉我,社会上流传着"头税轻,二税重,三税是个无底洞"的顺口溜。"头税"是指农业税;"二税"是指提留和统筹费;"三税"就是各种不合理集资、摊派和收费。"这就是个‘无底洞,填都填不满,"父亲又重复起那句话:"什么时候不交这税那税了,日子就好过了……"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乡镇财政所上班。那一年,根据国务院安排,成立了由时任财政部部长项怀诚牵头,时任农业部部长陈耀邦、中农办主任段应碧共同参与的农村税费改革工作小组(即"三人小组"),以及相应的工作班子。我告诉父亲,"三人小组"和工作班子的成立,意味着农村税费改革工作正式提上了议事日程。父亲望着我:"咱乡下人,实诚,你可别蒙我。"我说真的,我手里有文件。父亲便呵呵笑起来,点着头,很向往的样子。 从那天起,父亲便关注着税费改革。父亲说:这是我的心愿啊,是咱老百姓的心愿。 2004年,中央着眼于实现粮食稳定增产、农民持续增收的大局,作出了五年内取消农业税的重大决定,并率先在黑龙江、吉林两省进行免征农业税试点,其他省份降低农业税税率,取消了除烟叶外的农业特产税。父亲听说这个消息后,孩子似的哼起了小曲。几天后,女儿出生,父亲说:"这娃儿真会赶福,特产税免了,她就来了。就叫免税吧!"全家人哄笑,父亲执意说,那小名就叫免免。父亲喊女儿名字时眉稍上扬。父亲说,这个名字听起来就欢喜。 2005年12月29日,十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十九次会议以162票赞成、1票弃权、0票反对的表决结果,通过了关于废止《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税条例》的决定。两个月后,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第十届全国人大第四次会议上宣布:2006年开始,全国彻底取消农业税。 父亲听了,竟然呆立了一下。既而,兴奋的脸颊绯红。父亲颤着声音问我:"你说,这个税,在咱中国多少年了?"我告诉父亲,这个古老的税种在中国实行了2600年,现在,彻底废除了。 晚上,父亲让母亲烧了几个菜。我和父亲坐在炕上,不怎么喝酒的父亲呷了一口老白干,父亲说:这是件大喜事,这比过年还让人高兴。我说,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变革。父亲把酒杯举到我面前:"你是政府的人,财政的人,这杯酒,我敬你。就当咱全天下的老百姓敬政府、敬财政。"那夜,我看到父亲屋里的灯亮了大半宿。 再回家,经常碰不到父亲。母亲说,父亲去地里了,越老越能干了。父亲便哈哈笑,说:"现在真是好啊,不光不收那么多税了,还有了那么多补贴……良种补贴、农机具购置补贴、农资综合补贴……"父亲如数家珍,"我是越干越有劲啊!"末了,父亲又回头:"咱农村的孩子,上学都有补贴,财政补的。你说这日子是不是越过越舒坦!"父亲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秋日的阳光下,父亲的脸膛焕发着红亮的光。 回去拿苹果时,父亲带我去了山上。父亲说,从农村税费改革到现在,12年。这12年,艰辛却辉煌。不仅实现了他的心愿,还给了他一个又一个的惊喜。父亲望着眼前金黄的稻谷和远处红彤彤的苹果,阳光下,它们仿佛变成了光亮的液体,在父亲的目光里生动的流淌着。 脚下,是坚实的土地,父亲赖以生存了一辈子的黄土地。父亲弯下腰,拾起一穗谷子,又弯下腰,拾起一穗谷子。饱满的谷穗,如同父亲饱满的幸福。父亲拾起它,仿佛在行一个古老虔诚的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