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哲学、宗教这三种可能反对科学基本立场的力量中,只有宗教才是科学的真正敌人。艺术通常是有益无害的,它只是追求一种幻想。除了一些被艺术迷住的人外,艺术并没有打算侵占科学在现实中的领域。哲学与科学并不对立,就一些局部问题而言,它采用的方法与科学相同,但从总体上说,它有别于科学,认为我们能够搞清楚统一的世界图景。随着我们对于自然认识的加深,这种幻想一定会破灭。哲学过高地估计了逻辑和直觉活动等的认识价值,在方法上有错误。但哲学对大众并没有直接影响,即使在知识分子中也只有很少的人对它感兴趣,对其他人来说,哲学是难以理解的。宗教则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它支配着人类最强烈的感情。正如我们所知,在人类早期,它在我们的精神生活的各个领域里都起作用,甚至还扮演着科学的角色;它还构建了一种十分连贯、可以自圆其说的宇宙观。虽然这一宇宙观后来受到巨大冲击,仍然延续下来。 宗教为人类提供了宇宙起源和形成的资料;它承诺给人们以保护和幸福;它还制定戒律来指导人们的思想和行动。这样,它就实现了三种功能。第一种功能是满足人类对知识的渴望;它用自己的方法去做本该由科学做的事情,并以此与科学相对立。第二种功能是消除人们对生活的恐惧,保证他们的幸福,对其不幸进行安慰。这是宗教影响最大的功能,科学无法与之相比。当然,科学确实可以教导我们避免某些危险,帮助我们战胜某些困难,否认它是人类有力的帮助者显然是不公正的。但是,在许多情况下,科学不得不任凭人们遭受苦难而无能为力。第三种功能是发布戒律,明确限制和禁止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宗教和科学之间有着很大区别。科学也有指导人们生活的规则和告诫,但它首先重视的是调查研究,查证事实。有时科学和宗教的某些规则和告诫是一样的,但它们的理由却不相同。 宗教这三个方面的联系并不很清楚。只有从接受发生学的角度看,才能找出端倪。宇宙起源论为什么会成为宗教体系一个固定的成分?宗教教义说,宇宙是由一个类似于人的存在物创造的,这一存在物的力量、智慧和情感都得到极大的夸张,成了一个理想的超人。很有意思的是,即使有许多受到崇拜的神灵,宇宙的创造者却总是某一个存在物,并且通常是一个男性。在精神分析看来,他就是父亲。他出现在宗教信仰者面前,就像给幼儿一种神奇感的父亲一样;这些信仰者所描画的宇宙诞生过程,就像描画他自己的出生一样。 这样,我们就比较容易理解,安慰性的承诺、严格的道德要求为什么会跟宇宙起源论结合在一起了。儿童将自己的存在归之于父亲,父亲也确实为弱小无助的孩子提供监护。儿童面临外部世界的危险,所以在父亲的保护下感到安全。长大后他的力量也变大了,但他知道,从根本上说,他仍然像童年一样无助,面对世界他还是一个孩子;没有童年受到的那种保护,他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父亲给他的印象不再是无所不能的。因此,他不得不返回到童年状态,将记忆中的父亲形象抬高到神的位置,这是神的最早起源。 宗教的道德要求也很符合这种儿童状态。父亲给了儿童生命,让他躲开危险,也教导他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教导他应该对自己的性欲加以限制,让他懂得,如果想在家庭和后来更大群体中成为受欢迎的一员,就应该更加关心父母、兄弟和姊妹。这一爱的奖惩体系教育了儿童,使他认识到自己的社会职责,认识到自己的安全要仰赖于父母以及其他人都爱他,他们也相信他爱他们。所以这些东西后来都被引入到宗教中。父母的告诫在他身上保留下来,成为一种道德意识。上帝用同一种奖惩体系来统治人类世界,根据每个人的道德状况来分配给他们的保护和幸福。他对上帝的爱以及被上帝爱的意识,是其生活安全感的基础,由此可以抵抗外部世界以及人类环境的危险。最后,在祈祷中,他相信自己直接影响了神的意志,并分享了神的万能。 科学凭借着对自然过程的考察,开始将宗教当作一件人类的事,并对它作批判性考察。宗教不能经受这种考察。首先被科学怀疑的是宗教关于各种奇迹的传说,这些神话有着人类想象的印记,与认真的观察所发现的东西是互相矛盾的。然后那些解释宇宙起源的宗教教义也被科学否定了,因为它们表现出古代的无知。人们越来越认识到自然法则要优于宗教教义,他们不太相信宇宙是由类似于人类交媾的行为而产生的说法,因为生物与非生物的区别已经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事实,使得人类无法再保留原始泛灵论的信仰。 科学力量逐渐强大起来,最终敢于对宗教宗教宇宙观中最重要、最有情感价值的成分进行考察。宗教承诺,只要人们遵守某些道德要求,就向他们提供保护和幸福。现在人们发现这种承诺是不可信的。宇宙中并没有那种像父母一样关照他们、给其活动以完满结局的力量。恰恰相反,人类的实际命运反驳了宇宙行善或公正的说法。例如地震、海啸、火灾等等并不考虑人是否善良或虔诚。何况我们谈论的是人而不是无生命物,他们的命运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跟他人的关系,所以,这个世界决不会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凶恶、狡诈或残忍的人飞黄腾达、富可敌国,而善良的人却形同乞丐。支配着人们命运的是种种阴沉黑暗、冷酷无情的力量。宗教赋予宇宙统治的奖惩体系实际上并不存在。我们完全有理由抛弃宗教从泛灵论那里继承的这一理论。 精神分析说明宗教是怎样起源于儿童的无助状态,并在成人欲望和需要的童年残痕中寻求宗教的内容,从而对宗教宇宙观提出了新的批判。但这并不意味着否定宗教,而是更完善、更深入地认识宗教。当种种不同的宗教教派为谁占有真理而争论不休时,我们却认为宗教的真理性是一个不可能有确定答案的问题。宗教是一种控制感性世界的企图。由于生理和心理的需要,我们有一种渴望,因此处于感性世界之中。但宗教并不能做到这一点,其教义留有人类童年无知时代的印记。它对我们的抚慰是不可信任的;我们凭经验可知,世界并不是一个育婴室。宗教强调的那些道德要求对人类社会来说是必要的,但将这些要求与宗教信仰联系起来却很危险,它们应该另有一个基础。宗教在人类发展史中并不占有永恒的地位,它有些类似于文明社会中的个体从童年到成人的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神经症状。 我们遇到第一个反对意见是,不应该用科学来研究宗教,因为宗教是比人类任何理智活动都更为崇高和优越的东西,不可能用琐碎的批判来进行研究。也就是说,科学没有资格评价宗教。我们要问:宗教的这种优越地位有什么根据?我们得到的答复是,宗教是无法用人类的尺度来衡量的,因为它起源于神灵,是神灵对我们的启示,而人类精神无法理解这个神灵。这一论证显然是用未经证实的假设作为根据。问题在于,是否存在着这样的神灵以及它给予的启示。下面的说法并不能解答这一问题:你们不能提出这一问题,因为神灵是不能被怀疑的。 另一种反对意见是,宗教是人类灵魂产生的最高级、最珍贵和最崇高的东西,表现了最深厚的情感;有了它,世界才对人们变得宽容,生活才对人们变得有价值,所以科学不能对其作批判性考察。我们的回答是,这里并非是科学侵犯了宗教的领域,而是宗教侵犯了科学思想的领域。宗教无论有多重要、有多少价值,它都无权对思想进行限制,也就是无权拒绝科学对它的思考。 宗教为保护自己而作出限制思想的禁令,会对人类个体和社会造成危害。精神分析告诉我们,这样的禁令最初只限于某种特殊领域,到后来就会扩张,并成为许多人因遭受压抑患病的根源。这一后果也可以在女性性生活中看到,她们甚至都不允许想到性。在许多传记材料中都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世界知名人士在其一生中都遭受过宗教对其思想的限制而造成的伤害。 宗教本可以这样来回答有关问题:"实际上我不可能给你们通常所说的真理;如果你们需要,就只能从科学那里获得。我能够提供给你们的,是比科学所能提供的一切更美好、更安慰人、更能给人快乐的东西。因此,宗教是更为高级的真理。"它为什么不直接这样说呢?这是因为,如果它这样说了,就会丧失对大众的影响。人们通常所知的是日常语言意义上的真理,很难想象更高级或最高级的真理是什么。 尽管科学还不完善,面临许多困难,对我们来说,它仍然是必不可少的,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而代之,它还会不断取得进步。而宗教宇宙观则正好相反,它看起来是完美无缺的,如果它曾经是谬误,那么它就会永远是谬误。科学充分考虑到我们对外部真实世界的依赖性,而宗教却是一种幻想,其力量来自我们的各种本能冲动。 ——精神分析引论续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