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俞樾 有延师教其子者。师至,主人曰:"家贫,多失礼于先生,奈何!"师曰:"何言之谦,仆固无不可者。"主人曰:"蔬食,可乎?"曰:"可。"主人曰:"家无臧获,凡洒扫庭除,启闭门户,劳先生为之,可乎?"曰:"可。"曰:"或家人妇子欲买零星什物,屈先生一行,可乎?"曰:"可。"主人曰:"如此,幸甚!"师曰:"仆亦有一言,愿主人勿讶焉。"主人问:"何言?"师曰:"自愧幼时不学耳!"主人曰:"何言之谦!"师曰:"不敢欺,仆实不识一字。" ——《一笑》 〔注释〕 延:聘请。 蔬食:粗食。 臧获:奴仆。 庭除:庭前阶下。 尊师重道在中国谈了两千余年,作为封建秩序的"天地君亲师",老师也忝列其中,但除了从国子监祭酒到县学的教谕、训导等学官和主持举人、进士考试有名无实的"座师"(即座主,指主持举人、进士考试的主考官或总裁官)、"房师"(指同考官)之外,真正的传道、授业、解惑的"蒙师"、"业师",反而受不到重视,甚至成为众人嘲笑、揶揄的对象。他们社会地位不高、经济地位更低。人们提到这些人,或名"穷酸",或名"寒酸",总之是与"穷"、"寒"联系在一起。在金钱起支配作用的社会里,没有钱自然被人看不起。《儒林外史》中,每年12两银子束脩的薛家集的塾师周进,被夏总甲、梅玖、王举人等小人物轻侮、歧视的情景,读之令人心酸。郑板桥在《道情》中所写的老塾师,更给人以一种晚景凄凉之感。其《教馆》诗则写出了他作为家庭教师的体验:"教馆本来是下流,傍人门户度春秋。半饥半饱清闲客,无锁无枷自在囚……"这些都是与教师经济地位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尽管有"不敬先生,天诛地灭"的民谚,尽管表面礼数上,有时还说得过去,但轻视之意,则是"目笑存之"的。本篇就是一个明证。 故事中的主人语辞谦和,但其轻视所聘教师之心是不能掩饰的。主人"延师教子",可见其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他能设家塾,起码在经济上能过得去。清代衡量京官生活是否在小康以上者有三个标志,就是"天棚(指有自己的小院在夏天时可以搭天棚)、西席(指塾师)、胖丫头(指可役使的婢女)"。可是这篇故事的主人公把先生请到家中的第一句话就是:"家贫,多失礼于先生,奈何!"他把自己的"家贫"抬出,作为刻薄教师的借口,但用语谦逊,致使先生很难推却。由于"家贫",首先提出的就是待遇菲薄,每日只有粗茶淡饭。按照孔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教导,先生允诺了。这说明"主人"摸准了中国知识分子特点,先从物质待遇上开刀,既省了钱,又合乎儒道,何乐而不为?继之,主人又提出非分的请求,要先生打扫院落、开门闭户。这个要求,虽属不当,但士人执帚洒扫,尚属雅事。《诗经·大雅·抑》中就有"夙兴夜寐,洒扫庭内"的名句。因此,先生也勉强应之曰:"可。""主人"得寸进尺,又提出请先生代替"家人妇子"代买"零星什物",把先生视如奴婢,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地步。通过这几句"请求"的话,把"主人"贪婪自私、厚颜无耻,而又十分虚伪的个性生动地描绘了出来。他善于利用知识分子的忠厚、重面子,把自己对教师的轻蔑和盘剥用极委婉的话语表达了出来。但这位老师也颇具风骨,面对这个伪善者,他采取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也以极谦和的语言把他最主要的职责——教书顶了回去,实际上是说"你既不以师道待我,我也不对你负教师的责任"。这表明这位先生有清醒的头脑,他决不为几句浮词所骗,决不允许别人对他轻侮和任意盘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