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遇到夕之前,林的生活如同一池寂静的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优异的成绩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光环,笼罩了整整十六年的时光。他相信,自己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但有时却觉得迷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是一个比奥赛数学题更为艰深的问题。所以,他选择不去想。 高一的时候,林是班长,对于夕并没有太大印象。因为她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特别容易忽略的女孩。略显苍白的肤色,有褐色的小雀斑。唇线的轮廓微微向下,十分抑郁的弧度。扎着一个马尾,头发像一把刚晒干的稻草,没有养分。但眼睛却清澈明亮,似乎有水光在闪烁。 那天,身为班长的他帮老师代收作业本,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收过去。当走到夕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子的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外繁盛浓密的香樟树叶间打在他的身上,晕出淡淡的金黄色光圈。 你的作业呢?低沉的声音好像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暗流,轻易地淹没了她。 夕仰起头,眼里有着微微惶恐的神情。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幽暗的心脏深处。 我忘了,她皱着一张脸说。 林怔了一下,然后莫名其妙地从一大堆作业本中找出自己的那本,放在桌子上。 快写,我等你写好再送。 很久以后,林都无法解释自己此时的行为,只觉得应该如此。仿佛一种本能。 在座位表上,林知道,她的名字叫做夕。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心里忽然想起古老的诗句。酝酿出一股难言的惆怅。 周末的时候,林去外婆家。在空旷的田野里惊异地发现了睡在一大片蔷薇丛旁的夕。身上落满了蔷薇粉白的花瓣,淡红色的格子上衣,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风声在空气中悠悠回荡,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心里却一片寂静。恍然如梦。 夕睁开眼睛,凝视着天空。眼里突然一阵刺痛,有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然后起身,别一朵蔷薇插在头发上,安静地离开。 自始至终,林都站在那棵粗壮的梧桐树下,望着她。直到背影变得模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像一朵蔷薇花,凋谢在风中。 回到学校,林的生活依然平静,似乎没有任何改变。至少,表面是这样。 那天,林因为值日,很晚才放学。夕阳的余晖像水一样倾泻下来,一地的金黄色。操场边,一大丛蔷薇花在迷离的暮色中释放着缓慢而馥郁的香气。让人沉沦。 于是,他又看见了她。仍是一身粉红色格子衬衣,旧的牛仔裤。在楼下的垃圾桶里不停地翻找什么,神情焦灼。 林微微顿了一下,抬脚走过去。你在找什么? 女孩迅速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继续翻。没有回答。 林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里的泪意,忽然没有了声音。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很久以后,每当林回想起这个场景,就会感觉心变成了一只小小的气球,不断地膨胀,却无法得到释放。于是,只能沉默。只能压抑。 夕要找的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只好踩着一地的夕阳慢慢走回家。也没有跟林说再见。 林又一次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目光忽然落到那丛蔷薇花上,走过去摘了几朵,然后追上去,叫住她。把绽放的柔软花朵放在她的手心里。 我不知道你要找的是什么,但是我想把它送给你。 少年温和的眉眼在夕的瞳孔里慢慢沉淀,终于凝固下来,成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夕阳西下,林轻轻张开右手,凝视着扎在上面小小的蔷薇刺,心里感到莫名。 该用怎样的定理来求证这样做的原因呢? 当夕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林正在台灯下做数学题,把头埋在一堆稿纸里。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因为重复而麻木。 妈妈把电话给他的时候,眼神是狐疑的,但没有说话。 喂,哪位? 是林吗?清凉如水的声音让他的思想空白了几秒钟的时间。 你是夕?不确定的询问有一丝紧张。 对,是我。电话那端传来轻轻的笑声。 林忽然发现自己的心脏变得异常柔软,如同一片蔷薇花瓣。只是没有芳香。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想听见你的声音。直白的语言没有任何伪装,她表达感情的方式一向如此。 林似乎有些招架不住,轻咳了几声。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你真可爱。 林,你知道吗?她忽然叹了口气。那天,你放在我手心里的蔷薇花,我一直看着它,把它放在枕头边。粉白柔软,像婴儿的嘴唇。但是天亮了,它就枯萎了。为什么所有美丽的东西最终都会以它自己的方式离开我们呢? 任何东西都无法永远停留下来,注定了分别,他说。 呵呵,也许我太自私,想留住更多,摊开手心却发现,什么都是空的。 林沉默下来,心里的疼痛让他发不出声音。好像他一直努力逃避的某种东西被夕强制性地推到面前。于是只能承受。 为什么不说话呢?夕轻声问。我想,你并不快乐。过了两分钟,她挂掉了电话。 林听着电话那端的盲音,缓缓地说,没有谁是真正快乐的。 那天晚上,林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大片大片盛开的蔷薇,粉白的花瓣在风中缓缓飘落。如同一场蔷薇雨,温情而迷幻。他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升腾的雾气。但心里却异常平静。 抬起头,会看见清澈的蓝天上洁白的云朵像花一样地盛开着。然后,他看见夕像一只蝴蝶,无声地走到自己身旁。长发凌乱,苍白的脸上噙着脆弱的微笑。转过脸,安静地看着他。是那样懵懂而天真的眼神。 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慢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但是,夕忽然向前走了一步,身体像鸟一样坠入悬崖,空茫的眼神迅速被雾气覆盖… 林醒过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钟。头痛欲裂。冰冷的汗水浸透了睡衣。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望着漆黑的房间,他突然觉得恐惧。 拉开窗帘,微凉的风带着湿意迎面扑来。林摇了摇钝重的头,试图摆脱梦魇带来的疲倦感。 远处,高大的楼房像树一样伫立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鬼魅。这个曾经被人遗忘的小镇已经被工业化和商业化的潮水侵蚀,绿色越来越贫乏,石头森林却大片大片地蔓延。 林注视着天边那一点点泛白的云层,直到它变成橘黄色,变成红色,然后像火一样燃烧了整片天空。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遇到夕之后,林开始相信,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并且无法解释。 比如,他手里有两张海洋馆的门票,是同学峰的,但他临时有事不能去,于是就送给了林。 那家海洋馆是新建的,林一直想去,却没有时间。但是很奇怪,在拿到票的时候,他几乎没有任何思索地就把其中一张夹在了要发下去的夕的作业本中,并附了一张纸条:一起去? 周末那天,天下着细细的雨丝。林和夕都没有带伞。到达海洋馆的时候,头发已经有些微的潮意。但夕一直很快乐,就像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异常兴奋。 她把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一双眼睛深深地凝视着里面来回穿梭的漂亮的鱼。大白鲨游过来的时候,她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感觉,我可以像它们一样,生活在水里。回去的路上,夕对林说。 林侧过脸看着她,那你岂不是变成了一条鱼? 她微微笑了一下,可我相信,海水是温暖的。 林再一次选择了沉默。 天色还早,我带你去个地方。夕突然拉住了林的手,在街道上奔跑起来。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让人觉得温柔。 当林看到那片蔷薇花海的时候,恍然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里。 夕站在蔷薇花架下面,对他笑。微风吹过,粉白粉白的花瓣缓缓地旋转着飘落。如同梦中的蔷薇雨。 她快乐地在蔷薇花架里钻来钻去,头发上满是细碎的花瓣。 在这一刻,林突然觉得无比幸福。那种温暖柔软的感觉像清泉一样注入心脏深处,难以割舍。 那一天,林惊异地得知,夕是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五岁那年,不慎落水,寒冬腊月,她的父亲为了救她,跳进了当时已经冰封的湖里,结果再也没有上来。 从此,夕的生命背负上了赎不清的罪孽与无尽的谩骂。没有人可以原谅她。 但是,她长大了。像一小块在黑暗中生长着的苔藓,没有阳光,没有温度,独自生存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夕平静的叙述让林觉得疼痛。他抬起她的脸,强迫她与他对视。然后,他发现了她眼里的泪。是这样清澈透明的液体。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林说。你不再是一个人。 温柔的誓言在满天飘落的蔷薇雨中悠悠回荡,成了记忆里最珍贵的声音。 就这样,林和夕在一起了。整整三年。 每天放学后,林都会骑着脚踏车穿街走巷,绕一个大圈子送夕回家。那是他每天最快乐的时光。 女孩指尖的温度。风中飘落的蔷薇。耳畔温柔的呢喃。还有自行车铃清脆的声音。一切如梦般美好。 高中毕业以后,林去了上海念大学。夕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打工。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学生。 临行的那晚,夕把自己交给了他。黑暗中,林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会娶你的。 上海是一个商业气息浓郁的城市,没有很多温暖的东西。但对林来说,这并不重要。 他偶尔会去附近的公园转转。那里也有蔷薇,被修剪得很整齐,有种被扭曲的感觉。他抚摸着它们脆弱柔软的花瓣,忽然想起她的脸。还有她眼里的泪。 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地爱她。 林曾经收到过一次夕寄来的东西,是一张油画。上面有大片大片盛开的蔷薇,粉白的花瓣漫天飞舞。 林把画凑近鼻端闻了闻,有蔷薇盛开的芳香。 放暑假的时候,林买了火车票去看夕。深夜抵达了那个城市。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没有说自己要来。 林按照地址找到夕所在的女工宿舍。但宿管人员不让他进去。 也许夕在睡觉。林握着手机迟迟没有拨通那个号码,在宿舍门口站了一夜。他没有足够的钱去住旅店。他只想见她一面。 快要天亮的时候,林靠在墙边,饥饿和疲倦折磨着他的身体。异常难受。 他给自己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啃一边望着渐渐拥挤的大街。然后,他看见了夕。这是他上大学之后第一次见到夕。整整一年了。 夕穿着一件黑色吊带裙,被染成酒红色的长发披在肩上,露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亲妮地依偎在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怀里。 林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手中的包子掉在地上,迅速被灰尘覆盖。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死的,是没有心跳的。什么都在瞬间停止。 林。夕看见了他,有些迷茫地叫他的名字。 他是谁?陌生的男人上下打量着林,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夕笑了笑,是我同学。然后她走到林面前,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你怎么来了?语气异常平静,没有丝毫局促。 林麻木地看着她,不作任何反应。 你看见了,夕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说,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同。 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林回到学校,空荡荡的宿舍只有他一个人。但是他不想回家,亦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的假期。 闷头睡了好几天,饿得受不了了就吃泡面。他用近乎于自虐的方式来遗忘夕带给自己的伤害。可是他发现,思想背叛了意志。越想忘,记忆就越发深刻。 脑海里都是夕在蔷薇雨中如花绽放的容颜。还有她的泪,灼热得令人疼痛。 过了两年,林大学毕业开始实习,在一家外企工作。他觉得,自己可以忘掉夕。把有关她的一切从心里一点一点地挖出来,扔掉。所以弄得自己千疮百孔。 后来有一次,林回家了。他知道,夕在外面飘泊了很久,也回来了。 春天的阳光打在脸上,很暖。林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望着斑驳的老墙下那一丛丛怒放的蔷薇,心里充满了惆怅。 夕的家并不远,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他站在院子门口,犹疑不定地举起手,准备敲门。 林? 一个惊异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 他慢慢转过身,看见端着一盆刚洗完的衣服,头发凌乱的夕。穿着旧牛仔裤和白色T恤衫。眼神诧异。 我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林说。 夕微微笑了一下,走过去推开门,说,能够安定下来,能够不再飘泊,这样很好。 她没有看他的眼睛。 院子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那里织毛衣。神情平和。是夕的母亲。 你是夕的同学吧?她朝林笑了笑,问。 是,已经有两年没见了。林礼貌性地回答。 女人叹了口气,很快呀,夕都要嫁人了。 就在那一瞬间,林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住夕,眼神几乎是哀求的。好像她的一句话就会颠覆他的整个世界。 夕愣了一会儿,迅速微笑起来,缓缓地说,是的,我要嫁人了。 爱了整整六年的人要嫁人了,而新郎不是他。多么讽刺。 他无声的期待像黑夜中摇曳的烛火,在刹那间熄灭。 夕平静地看着林失魂落魄地转身,推开门,一步一步地离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很久以前,夕就知道,生活从来都不是可以选择的。它强大,并且残酷。给你制造伤口,却不会给你时间愈合。 所以,她放弃。 一个月后,夕结婚了。新郎是个年轻的货车司机,十分平庸的男人。但有房子,有稳定的收入,可以给她安全如茧的生活。 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夕结婚那天,林去了那片蔷薇花海。风很大。下着小雨。 到处都是破碎的花瓣。汹涌的记忆像潮水一样扑过来,令人窒息。 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梦中的夕对他无助地笑。夕快乐地在蔷薇花架里钻来钻去,头发上满是细碎的花瓣。夕明亮的眼睛里清澈透明的液体。夕寄来的蔷薇雨。她说,我们的生活已经不同。 是的,我要嫁人了。这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漫天的蔷薇雨中,林慢慢蹲下来,抱住头,发出绝望的哭泣。 他知道,他真的失去她了。 一年后,夕死于难产。 (夕的独白) 我一直都很清楚幻想和现实的距离,不妄加度量。但是当林出现的时候,我开始企图把幻想变成现实。事实证明,我在做着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高中三年的记忆是我偷来的,是要还的。所以当林的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背上行囊开始打工。从此,与他背道而驰。 但我从不后悔。因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个男孩注定不属于自己。 现实发挥了它无与伦比的力量,我输得一败涂地。 在宿舍门口看见林的时候,心里震动,但我不动声色。我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而阿海只是我准备了很久的一个道具。 当林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开始了解,什么叫撕心裂肺。 我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漂泊了很久,回到家,等着嫁给一个可以给我房子给我钱的男人。突然觉得,原来自己是如此廉价。而婚姻不过是场交易。 我承认,再一次见到林的时候,我几乎就要扑上去狠狠地抱住他,但我控制着自己。微笑,用平静的语气说话,看着他离开。 离开我,他才是自由的。 我想,林永远也不会知道,高一时的那个黄昏,我在垃圾箱里找什么。其实是他的作业本。 老师一向偏爱他,发现我们的作业一模一样,只是找我的麻烦。可我不想连累他。就趁下课,从那堆作业本里抽出他的,来不及收好,只能扔掉。后来在一个收破烂的阿姨那里找到了。但我把它据为己有。 不清楚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只是,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确定,我的灵魂会一直陪着他,只到死。 可是亲爱的女孩,你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