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国外,在欧洲生活,我跟一些有学问、求进步的外国人交往,更加巩固了我原有的对于完善的信仰,因为我在这些人身上也看到了这种信仰。在我身上,跟我的同代人一样,这种信仰表现为"进步"。当时我以为,"进步"一词有着某种深刻的含义。我还不知道,其实跟任何一个活着的人一样,我正为"一个人怎样才能更好地活着"这个问题而苦恼,而如果答案是"活着为了进步",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那时我还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只是在遇到个别事件时才会对这种信仰感到不满。例如在巴黎,我看到执行死刑的场景,这让我对进步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当看到一个人的头颅和身躯分别落到棺材里面时,我就明白了,任何一种"存在就是合理、一切都是进步"的理论是无法为这种杀人行为辩解的;即使世界上所有的人,利用有史以来的所有理论来证明这样做是必要的,我也不会认可他们的说法;这里不是用我的理智,而是用我的整个身心明白了这一点。因此,要对人们的行为作出正确评判,不能靠什么进步理论,而是根据自己的内心。另一个事例是我哥哥的死。我哥哥十分聪明,生性善良,做事认真;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患了病,经历了一年多的痛苦折磨而亡;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在这一导致死亡的缓慢而痛苦的过程中,没有哪种理论能够给我和他一个说法,也让我对进步理论产生怀疑。但这只是一些偶然产生怀疑的例子,实际上在以后的生活中我仍然相信进步;当时我的想法应该是:"一切都在进步,我也在进步;至于为什么是这样,以后自然能够弄清楚的。" 从国外回来后,我在农村开办农民学校。我十分喜爱这项工作,因为它没有那种明显的虚伪性。而我以前从事的文学活动则充满了令人难受的虚假气味。在这里我也是为进步而工作,但已经开始对进步这一观念持批判态度了。我认为,有些所谓的进步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因此在对那些无知识的人、农民的孩子进行教育时,要给他们充分的自由,让他们选择自己的进步之路。 其实我仍然陷在那个难点之中而不能自拔:既要教育他人,又不知道要教育什么。通过在文学界这么多年的经历,我认识到,如果不知道要教什么,是无法进行教育的;我的作家同行们要教给人们的东西各不相同,而且彼此争论不休,其实是借此掩盖自己对于教什么的无知。然而跟农民的孩子在一起,我想可以绕开这一难点,让孩子们去学他们愿意学的东西。现在想来,当时我的做法显得可笑,其实仍然是在不知道教什么的情况下来满足自己教育人的欲望。一年后我再次出国,为的是考察在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怎样能够教育他人。 在国外,我一直呆到感觉自己已经掌握了这一奥秘,在解放农奴的那一年回到俄罗斯,担任调解员一职,并在学校给那些无文化者授课,同时出版文化教育方面的杂志。一切看起来似乎很顺利,然而我的感觉是,我的理智已经有些不正常了,如此下去是支撑不了多久的。如果不是这时有了家庭生活,我完全可能陷入后来50岁时那样的绝望状态。 我从事调解员的工作大约有1年时间,同时开办学校、出版杂志,忙得不亦乐乎。在调解中产生的争执让我烦恼,我办的学校性质难定,我在杂志上的言论无非是陈词滥调,就是既要教育别人,又想掩盖自己的无知。这样我精神上遭遇的危机更甚于身体上的疾病,我不得不抛开手中的一切,跑到巴什基尔人生活的草原上去换换空气,喝喝马奶,像动物一样生活。 在这之后我结婚了。家庭生活十分幸福,我也就中断了对生命总目的的探究。这段时间我的精力完全集中在家庭、妻子和孩子身上,再就是怎样增加自己的生活资料。以前是对一般完善和进步的追求代替了对完善的追求,而现在则用对家庭最大幸福的单纯追求代替了前者。 就这样,我又过了15年。在这期间,尽管认为文学创作并没有什么意义,我还是继续自己的创作活动。这是因为,我已经从创作中尝到甜头,获得好处:用极少的劳动就可以换到大量的稿酬。于是我就把全部心思都用到写作上,以此来改善自己的生活,同时也消除内心对于一般生活意义的渴求。这时我的写作,主要是宣扬这种思想:唯一的真理就是要让自己和家庭过得更加幸福一些。 我就这样生活着。然而5年前,我的生活中开始发生一种奇怪的现象:我的生命似乎停止不前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生活,惶惶然不可终日,心情极为郁闷沉重。然而过了这段时间后,我又恢复过来了,生活中的一切照旧。但是以后这种奇怪现象发生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都是表现为相同的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以后会怎样?而当中的恢复期则越来越短。刚开始我以为,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意义,而我只是没有工夫来回答它们;如果想要回答它们,我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然而这些问题越来越频繁,要求回答的强度越来越高。我就像一个身染绝症的病人,最初只有一点微小的症状,自己也不在意,后来症状越来越加剧,痛苦越来越难以忍受,最后终于认识到,起初以为是小的毛病,竟然是死亡的征兆。 我身上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我明白这不是偶然的小毛病,而是一种十分重要的现象。我明白,如果这些问题总是被提出来,那就应该回答它们。这些问题看起来十分愚蠢、简单和幼稚,一旦认真对待之,就会发现:首先,它们并不幼稚和愚蠢,而是我们生活中最为重要而深刻的问题;其次,不管我怎样全力以赴、专心思考,都无法解答这些问题。如果要管理我在萨马拉的地产,或者教育儿子,或者写书立论,首先得搞清楚我做这些事情的目的;如果目的不明确,我就什么也不能做。在我考虑地产问题时,会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在萨马拉省有6000亩土地,300匹马,但那又怎样呢?"于是我惊呆了,不知该怎样思考下去。或者在我思考孩子的教育问题时,也会冒出一个问题:"这是为了什么?"或者在我涉及民众福利问题时,我会自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或者在我想到自己的作品带来的名声时,我还会自问:"好的,即使你的名声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以及所有的作家都大,那又怎样呢?……" 于是我什么都无法回答。 ——忏悔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