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子

　　喜财十五六岁就力大无穷，家里穷，就跟人家学杀猪。学成了，二百多斤的大肥猪，不要人帮忙就把活做了。二十五岁才寻上媳妇，定了腊月的好期。不料八月十五前下乡买猪，被抓了壮丁，训练了几个月，就开往徐州打日本去了。
　　喜财那个团奉命打援。原先说日军只有一个中队，一交火却是三个大队。打了几天几夜，阵地几次易手。上级严令死守。弟兄们杀红了眼。最后子弹手榴弹打完了，就和鬼子拚起了刺刀。喜财换了三把刺刀，捅死了八个鬼子。鬼子见喜财力大，上来三个对付他。喜财破上命了，一枪托子砸趴下一个，回手一刺，又撂倒一个。刺刀还没拔出来，就觉得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一阵剧烈的疼痛，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后，才知道是被附近一个抬担架的老乡救了。老乡说：＂你昏迷了三天三夜了。仗打完了，小鬼子死了两万多，咱们的人也死了好多。你的命真大，见你的时候，你的刺刀还插在那个鬼子的心窝上，费了好大劲儿，才把枪从你手里掰出来。头上一个大窟窿直冒血，硬是没有死。＂喜财讲了战斗经过，老乡夸他是个英雄。
　　喜财在老乡家养了三个月，伤好了，想去找队伍，队伍早开走了，没地方找，就想回家。老乡说：＂你走可以，走前得帮我个忙。＂喜财问帮啥忙，老乡说：＂女人前头生了两个孩子，都是没过十天得疯气死了。这场仗打完后她又生了一个，这回没得疯气，可是不住腔儿的哭了三个月，看着也是个不成人的调子。俺这儿有个赖风气，要是把这个孩子拿刀砍了，就能压住子了，再生的孩子才能成人。我下不得手，想请你把这活儿做了。＂
　　喜财杀猪杀鬼子都不怕，可叫他砍这个孩子，死活不干。老乡说：＂头天打完仗二天就生他，说不定是小鬼子托成的……＂一听这话，喜财说：＂真要是小鬼子托成的，长大也是个祸害。杀鬼子我不手软，这个忙我帮！＂夜里，喜财抱着那个孩子来到野地里，一刀砍了那个孩子，就回家了。
　　到家一看，定好的媳妇嫁人了。都怪自己的命不好！往后一拖二三年没寻上来。
　　那时农村医疗条件差，生几胎孩子，得疯气出天花患白喉保不住命的还真不少。喜财就把自己帮人家砍孩子压子的事讲了出来，还真有人信，就请他帮忙。说也怪，经他帮忙后，那几家再生的孩子大都成了人。于是这种风气在我们那一带流行开来，喜财也就成了这方面的行家，远近十里八村出了名。但是却没人说他心狠手毒的，反而说他做得好。
　　后来经人说合，喜财娶了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光身寡妇，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可是天不保佑，不到十天得四六疯死了。女人哭，喜财说：＂哭个啥？死了再生！＂又一年女人又生了个闺女，活了半个月又得七六疯死了。女人又哭，喜财恶狠狠的说：＂嚎啥？再生一个，不等他得病，我就拿刀砍了他，不信压不住子！＂女人被吓得不敢吭声。
　　谁知这以后几年，女人没怀上孩子。有人说：你喜财虽说给人家帮了忙，可你帮的都是啥忙啊，你砍的那都是活泼辣辣的孩子，是要损阴骘的呀！可喜财说：人的命业一定就，命里没儿难求子，啥阴骘不阴骘的，毬毛，我不信那一套！
　　说来也巧，不知啥时候女人又怀上了，人们有些看笑话似的背地里议论：喜财，到恁女人再生了，看你舍不舍得砍掉？喜财听了，不说也不辩，该杀猪还杀猪。
　　转眼女人又生了个儿子，喜财跟女人商量：＂砍了吧，不砍压不住子。＂女人一听火了，骂道：＂挨千刀的，跟前头那个死鬼生了俩孩子都没保住，嫁给你，生俩又没成人，这一个好好的，你就要砍了，你不怕绝户，我还怕老了没人养活哩！干脆你先把我杀了了，你随便砍去！＂说着一头撞向喜财。喜财没法，也不敢说砍砍的话了。就这样，孩子顺顺当当地过了满月，没灾没病的。
　　谁想，孩子才过周岁生病了，一连几天高烧不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哭的气力都没有了，眼看不行了。喜财说话了：＂我早说砍了，你不叫砍，你说咋办？＂恰好女人又怀上了，没了主意，只好忍痛说：＂随你的便……＂喜财得了这话，半夜里，腰里别了一把劈骨刀，一手拿把铁锨一手夹了孩子，下地了。那晚是十月十九。
　　出门的时候，自家的一条大黄狗摇头摆尾的跟在后边。喜财骂道：＂日恁奶奶，我狠你比我还狠，我还没动手里，你就想着吃哩，滚！＂可是赶了几回也没赶走，也就不管了。来到野地里，喜财放下孩子和刀，拿锨挖坑，挖着嘟囔着：＂我把坑挖得深深的，看你狗日的还吃嘴里吃不嘴里！＂
　　坑挖好了，喜财抱起孩子，再去找刀却找不到了，＂刀弄哪去了？＂大月亮头底下明晃晃的，除了那条大黄狗在地上趴着，啥也没有，转了几圈子就是找不着刀。＂找不着刀，用锨砍！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就在喜财弯腰拿锨的时候，孩子不知道是被挤疼了还是见凉风儿透过气来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孩子又会哭了，喜财愣了，不敢下手了，瞪着俩眼看孩子哭。
　　＂谁？干啥的？＂远处路上有人大声问。喜财不敢应声，孩子却一个劲儿的哭。一会儿过来两个人，喜财都认识，是土改工作队的队长老刘和工作员老吴。刘队长一看这情形都明白了，严厉的说：＂行啊，喜财！群众都说你会这一手，我不信，今儿个可算叫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了。砍哪，我看你咋个砍法？＂说着夺过孩子，威严的说：＂这是封建迷信，你懂不懂？封建迷信，你懂不懂？村里正开民兵会，有人说你孩子病了，我就怕你旧病复发，会一开完，就和老吴到你家，你女人正准备上吊哩！要不是我们去得及时，三条人命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听到这话，喜财一屁股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徐州会战你一人打死十几个鬼子，你是功臣，政府和人民不会忘记你。你今儿个这样做是犯罪！犯罪！虎毒还不吃子哩，你还算是个人吗？你要真敢砍了这个孩子，我就敢枪毙你！＂刘队长怒吼了一阵，缓和了口气问，＂孩子病了，找医生看了没有？＂喜财悔恨交加，只是哭，却说不出话来。
　　吴工作员拉起喜财说：＂工作队的医生就在村里，走吧，让医生看看去。以后可别再做这丧丧尽天良的事了。＂喜财痛苦的抱着孩子往回走，不小心碰着了那条大黄狗，大黄狗叫了一声，站起来躲到一边，啊！地上却有一把明晃晃的劈骨刀。刘队长笑了，说：＂狗也通人性啊！不是它，孩子早就没命了！我看你做事连这条狗都不如。＂
　　当晚，工作队的医生给那个孩子看了病，说是肺炎，打了针喂了药，不几天病就好了，喜财很感激工作队和医生，当然也很感激他家那条大黄狗。
　　再后来，喜财女人又生了个儿子。喜财请教书先生给俩孩子取名字，教书先生取的名字是：＂留住＂和＂党恩＂，意思是共产党给他留住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