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误以为本事可以让他们凌驾于人,让人们有求于他们的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过完一生。但是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和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 陆焉识就是一个没有用场的人。 陆焉识,上海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十六岁读完高中保送大学。十九岁考取官费留学,在华盛顿留学五年。"会四国语言,会打马球、板球、弹子,会做花花公子,还会盲写。"博闻强识,才华横溢。年轻时,他"随和凑趣,说话俏皮,恰到好处的哗众取宠",慷慨大方,狂狷孟浪,追求自由。 "世界上人人都知道钱好,只有焉识不知道,这点让恩娘分外疼爱"。他为同学看不清黑板而痛苦,用学费给他配了眼镜。别人给他一记小亏吃,他也总是舒舒服服地吃。他同情怜悯每一个弱者,心地善良。看到恩娘被赶回娘家,他挺身而出保护;看到婉喻没有自由,他不惜恶心着,把三辈子的谎言额度都用了,硬带着婉喻出门,给她两日自由;看着梁葫芦被修理的头破血流,他省下仅有蒸南瓜和糖精片,喂他吃;看到颖花儿妈因偷情,被邓指用枪威胁,他冒死掩护这个荡妇。"他有一个老毛病,看不得女人可怜"。因为这份悲悯,他宁愿舍弃自己追求爱情的机会,接受包办婚姻;因为这份悲悯,他小心翼翼周旋在恩娘和婉喻身边,尽量迎合她们;因为这份悲悯,他可以舍弃自己最为重要的自由,在归国的船上留下祭奠的清泪。 作为语言学的研究者,作为教授,他的语言妙趣横生,文章诙谐讽刺,"课堂像剧场一样,对话和笑声洋溢",每个文化阵营都想拉拢他。可是他认为"知识分子的生命在于接受知识、分析知识、传播知识,甚至怀疑知识、否定知识,在他接受和分析的时候,他不该受到是非的仲裁。知识分子还应该享有最后的自由,精神的自由。"他不愿意加入任何一个阵营,他想保持知识分子的清高和独立。"他越来越理解福伊(Foy),那个被基督教徒杀害的十五岁女孩。她拒绝偶像崇拜只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最后一点自由,精神的自由。"然而,举世皆浊我独清,是多么的艰难。即使你不去找是非,是非也会来找你。陆焉识无可避免的成为了众矢之的,箭靶起初是他的学术文章,再后来就是人身攻击了。本想绝世独立,奈何两边不讨好,落得落魄时无人援手。 "老早呢,觉得你没用场好,心底里不龌龊,人做得清爽。太有用场的人都是有点下作的。现在看看,没用场就是没用场。"恩娘说。"中国是个啥地方?做学问做三分,做人做七分。外国的人要紧的是发明这种机器发明那种机器,中国人呢,要紧的就是你跟我搞,我跟你斗。你不懂这个学问,你在中国就是个没用场的人。" 陆焉识为了自己可怜的自尊,从重庆出狱返回上海后,不屑于参加政府的考核,不屑于向政府写投名状,依然坚持自己知识分子的精神自由。"他做什么事,写什么文章,都是出于他自己的道德审美。或者说出于一种道德趣味。各人有各人的趣味,不符合他趣味的,他就会觉得不适,或者恶心。‘’ 为了能获得大学教授的职务,供养生计,他选择向"朋友"示好。他依然活在自己的象牙塔内,想当然的认为朋友们还会帮衬他这个朋友,依然没有放下自己可怜的自尊,穷一家之现有的财力,他准备了一场"便餐"——"他请客人们按照美国习惯,把邀请信的回执寄回,这样便于他计划采买。""他让婉喻以她最拿手的章草小楷,把菜名抄录在毛边纸上,卷成小小的画轴,打开的菜单从右边往左边拉开。他要把这餐家宴做得考究而充满书香门第的贵气"他还翻出蜡烛,打算用烛光营造氛围;翻箱倒柜找出体面的衣服,打算在今天的场合,恢复自己公子哥的面目。然而,一家老小饿着肚子等待的朋友们没有来,一个都没有来! 社会的动荡,政府的黑暗,朋友的背叛,恶棍的欺诈,生活的窘迫......撕扯下了温情的外衣,剥去陆焉识的尊严,面对魔鬼,他只能屈膝匍匐到污泥里,与泥淖为伍。"战争把他变成了这么个肯服软,不吃眼前亏,拿热脸贴别人冷屁股的人。"这还远远不够,他竟然还打算教育侄子皮埃尔,"二十岁一个中国男人,应该可以不动声色地防御,甚至进攻,不露痕迹地交换利益甚至勾当,只要不被抓住永远不算作弊。二十岁,他应该习惯了人的那种淡淡的无耻,把它当成是正常的人味。"陆焉识马上也要变成无耻与恶心的卫道士了。在无耻和恶心的帮助下,他们保住了自己的房产,不至于流离失所。 刚刚解决温饱问题,陆焉识的文人品性又萌发出来,"焉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笔头就开始不安分。他想到了几个恶棍的嘴脸,写了一篇讽刺文章,把恶棍们整个敲诈的过程描述一遍,化了名投寄到一家左倾杂志。"文章影响很大,带动了更多左倾作家以此为题材的创作热情,同时被改编为话剧演出,在几个城市的剧场上演。可见陆焉识的才识和文学引领力。然而,浊世容不得清流,连凌教授这么好学问的知识分子都放不下陈年的私恨,何况地痞无赖,面对当下的嘲讽必是要报复的。很快恶棍们寻上门来,恶狠狠地让他们卷铺盖滚蛋!恩娘终于无力回天了,面对致命的打击,撒手人寰。 看到此刻,我突然对陆焉识愤怒起来,一个自私的只为自己审美趣味的人,一个不顾及家人安危的人,一个没有用场到极点的人!哪怕他学问高深,博闻强识,如果连父母妻儿都不能保护,又有什么用?! 写到这里,突然可怜起男人们,这个"用场",磨灭了多少男儿的理想和激情,这个"用场"承载了多少责任和担当。这个"用场"逼迫着男人们社会化、世俗化、庸俗化、势利化。油腻的中年男人,油腻的何止躯体,更是思想和灵魂。他们不能寻桃花源以避世。他们是天,他们是梁,他们是骨。可谁见他们是泥,是狗,是兽的样子。好吧,各有各的不易。 生活并没有就这样放过陆焉识,他这样有才华的人,要接受更大的"磨砺"。1954年春,因莫须有的罪名,他被捕了。有期徒刑15年。1954年11月,改判为有期徒刑25年。过了几个礼拜,加刑的宣布"陆焉识,死刑。十天内可以向本庭提出申诉。"期间他还被带到袜子厂做彩袜浸染革新计划,实验基本成功。死刑一直没有执行,直到1955年3月4日。在他走在刑场等待枪声响起时,有人把他推出了队列"减刑批准了"。 1955年减刑后,陆焉识被关押在浙江和江西接壤的一所监狱。1958年10月9日,整个监狱紧急动员,途经西宁,迁移到大草漠上。1963年11月16日,开始做逃犯,期间还发现了一种含有淀粉的植物,报告了国家,争取获得宽大。历经千千难万险,他辗转回到了上海,回到了家,但三过家门而不敢入。他在暗中遥遥与家人做了相会,看到家人平安无事,一切安好,为了不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灾难,他决定自首。1964年初,在西宁自首。此后12年认真服刑改造,期间还面临着河北干事的打击报复,几次虎口逃生。 在服刑期间,陆焉识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肺结核、便秘,牙齿也已经脱落干净了。那个风流潇洒的高大少年早已不知踪影,风沙皲裂了他的皮肉,岁月压弯了他的脊背,劳改摧残了他的精神。 什么生活品味?死人的口粮也要吃,饥荒时,动物的粪便里也能挑出食物;什么知识分子的清高?在劳改场,谁都可以做他老子,就连他的名字,也淡漠了;什么人品操守?积攒的家私用来行贿,还得负责维修;什么审美情趣?监狱的壁报,讴歌什么,憎恨什么,批判什么,他都不会弄错。什么个人意愿?根本就不是个人!终于,生活把他改造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 于是,生活也大度起来。1976年11月3日,他成了第一批赦免的"肃反"老先生。他终于自由了! 这个一辈子追求自由不得的人,此刻自由了,却害怕起来,怕婉喻不会接受他,怕自己没有价值。 这个一辈子没有"用场"的人,在生命的后期,突然有了用场。释放回家以后,他可以替儿子借书还书,买烟买酒;可以替儿媳洗脏衣服,帮厨切菜;可以做家里别人不愿做的一切事务。他竟然还打着可以做大词典荣誉主编的幌子,讨价还价要回了陆家三层小楼的一部分。他还打通层层关卡,磨走了住在陆家小楼三层的难缠的三对小夫妻。目的达到后,他婉拒了大词典主编的职责。生活造就了一只老狐狸! 生活打磨了每个人的棱角,塑捏每个人的思想,谁不是在夹缝中寻求生活呢?超然物外又有几人?谁不是一边流泪,一边奔跑。谁不是一边割舍,一边获得。"公平"从来不是一个名词,它需要我们努力去争取和奋斗!"用场"也不都是阿谀奉承,谄媚屈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焉识,焉识,哪里认识啊,怎么认识啊?生活是个大讲堂,它自会来教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