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妻子的关系很好。情绪的变化并不让我感到惊讶和担心。但有时,例如今天,我担心她由于年轻而对我心中许多东西既不理解也不喜欢,为了我而压制自己的许多想法,并不自觉地把这种牺牲算在我的账上。 (1863-1-23) 以前那个让我喜欢和理解的自己到哪里去了?那个愿意自我袒露、让我既高兴又担心的自己到哪里去了?我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无足轻重的人。自从跟我所爱的女人结婚后,我就成了这样的人。这个本子里写的东西几乎全是不真实的、虚假的。只要想到她随时可能在我身后看我写的东西,我就无法真实地写下去。今天她同艾伦温在一起时谈性大发,显然要引起对方注意,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我忽然恢复了写真话的勇气和力量。只要她看到这段话会说:"啊,他这是嫉妒了。"能安慰我一下,就会让我的心情平静下来,重新回到已经有9个月的平庸生活之中,而这种生活是我从来就深恶痛绝的。本来这9个月是可以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却被弄成最糟糕的日子。我到底需要什么?我要幸福,既为她也为自己,但这段时间我却极其厌恶自己。就到这里吧!然而这话我已写过多次。上帝,帮帮我吧!让我永远这样意识到你的存在和力量。这是一个疯狂的夜晚,也许我在无意中又得罪了你。这太可怕了,求你不要怪我,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不可能不爱你。 需要说清楚的是,由于她会看我的日记,我倒不是不写真实的话,而是有选择地写真话;有些话如果是只为我自己写的,也许我就不会去写它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就可以逗她高兴,我可以理解这一点,尽管很难忍受,我也不应该感到对自己不公平,因为9个月来我自己就是一个无足轻重、最怯懦无聊和平庸的人。 今天的月亮很好,我的感情得到升华,但以后会怎样,谁也说不清楚。我想,在精神世界也存在着类似地球引力的规律。雄蜂总是朝着太阳飞,而雌蜂则在避光处劳作和生殖,在阳光下它们交配和游戏(也就是我们人类所说的闲暇娱乐)。明天我要开始写作。 接着写日记。认为自己的幸福就是妻儿、健康和财富这些物质性的东西,这是十分可怕、极其荒谬的。一个人可以拥有这一切,却并不幸福。上帝啊,帮帮我吧! (1863-6-18) 现在我写日记不像以前那样只为自己写,也不像不久以前那样为我和她而写,而是为了他——我的儿子而写。6月27日晚,我和她的情绪都很激动。她肚子疼得厉害,死去活来,刚开始还以为是吃浆果吃坏了肚子的缘故。到早晨她的情况更加糟糕,5点钟我们醒了,头天晚上我们商量好由我去接家里人来。她穿一件很宽松的袍子,情绪烦躁,大声喊叫着,痛过一阵后她显得好一些,脸上有点笑容了,还说这没什么。我安排人去请安娜来,主要是要做一点事,并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用处。我虽然情绪激动,却没有任何不安,只是在做一些琐事,这就像一场战役开始前或濒临死亡时感受到的一样。由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对自己十分不满。我想去图拉把事情办得更好一些。 我和塔尼亚、萨沙一起去图拉,我们都觉得有点不自在。我感到自己心情平静,又觉得这样是不应该的。在图拉,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科普洛夫似乎没把生孩子当回事,仍然像往常那样大谈政治,药房的店员给我们包好了几种药。我们带了接生婆玛利亚·伊万诺夫娜回到家里。乘车到家时,没有见到一个人。由于她感到害怕,姑妈本来是不让我出门的,她很担心,现在匆匆从卧室走出来,神情不安,问我:"怎么样?亲爱的,你回来太好了,她刚刚发作过阵痛。"我走进卧室,我的爱妻显得十分坚强和感人。她穿一件宽松的袍子,胸怀敞开,里面是一件镶着边的衣服,头发散乱,粗糙的脸上泛着红色,两只眼睛大大瞪着,就像火一样燃烧。她来回走着,看到我后就问:"请来了?"我回答:"请来了。你怎么样?"她说阵痛很厉害。安娜不在场,阿克希尼娅来了,她吻了吻我,显得十分平静。大家都忙碌着,索菲亚又发作了阵痛,她抓住了我。我像早晨一样吻着她,但她并没有注意到我,精神处于紧张状态。她在接生婆的陪同下走进卧室,然后又出来对我说,分娩就要开始了,表情庄重,充满喜悦,就像一位被捧红的演员站在幕布即将打开的舞台上。她不停步地来回走着,在衣柜前做着临产前的准备,过一会儿就往下蹲一下,面部表情庄严而宁静。她又发作了几次阵痛,每次我都去扶着她,感到她在发抖;她的表情给我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在她两次阵痛的间隙,我在屋里来回跑,无事忙,把一个大沙发搬到她的房间,我就是在它上面 出生的,同时心中有一种无动于衷的感觉,并因此而羞愧和自责;我想把一切都做得更好、更快和更多一些。她被他们扶着躺下了,……我不能再写下去,这对我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她脾气越来越大,我发现她就像波莉卡姑妈和玛什卡妹妹一样爱唠叨、态度粗暴地摇着铃。不过这只是在她身体不好的情况下才发生的。我很担心自己会对她不公平和无动于衷。她听别人说,一个丈夫不会喜欢有病的妻子。她记住了这句话,心安理得地认为错不在自己。也许她从未爱过我,只是由于迷失了方向才嫁给我。我再次读她的日记,从那些柔情蜜意的话语背后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一种对我的敌意,在生活中她也有类似的表现。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对她来说结婚是一个错误,那就太可怕了。我放弃了一切,不是像其他单身汉放弃的只是自己的享乐生活,而是放弃了所有的爱情、思想和为民众的活动,为的是换来一个家庭的温暖,然而结果却是陷入数不清的烦琐事情之中,例如痱子粉和果酱等等,还有无穷无尽的唠叨,没有爱,没有宁静的气氛,没有真正的家庭幸福。如果说还有什么,那就是偶尔激发的恋情和接吻而已。我很难过,不相信真的是这样;如果情况并非如此,我就不会整天心情沉重和焦虑了。 一大早我心情很好,回到家中却看见她在大发脾气,而女仆杜塞卡为她梳头,我脑海里浮现出妹妹发脾气时的形象,于是原有的快乐心情荡然无存;我就像一个被蛇咬过的人,看到什么都害怕,只有孤身独处时才觉得好一些,有些诗意的存在。她习惯性地给了我一个温柔的吻,然后就开始了对杜塞卡、姑妈、塔尼亚和我,以及对所有人的指责,为了一点小事。我很难忍受这一切,在我看来,她的行为不仅显得恶劣,而且十分可怕。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什么都可以做,然而她却把我们的关系弄得十分庸俗和卑下,好像我对于一匹马或一个桃子都十分计较。很难解释为什么是这样,也不必解释。……一旦她对我有一点理解,表现出一丝感情,我就觉得很幸福,觉得她跟我是一条心的。一个人希望什么就会相信什么。也许我唯一感到满意的是,为此受苦的人只有我一个。她跟我妹妹一样,有一种病态的盲目自信,再就是把自己的不幸看成是宿命。 现在已是深夜1点,我不能入睡,也不想带着这种感觉去她房里睡。有人在场时她总是哼哼唧唧的,这时却安然入睡,打着呼噜。到醒来的时候,她又该说我这不对那有错了,甚至连我要她给孩子喂奶也被说成是奇思怪想。我没有让她看我写的日记,不过日记里也没有写下所有的真心话。最让我难受的是,无论我心中对目前的状况是怎样厌恶,都只能默默承受,不能说一个字。现在无法跟她进行任何沟通,不知是否还有可能向她解释清楚一切。看来她并不爱我,过去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我已经开始对此习以为常了,不过她为什么要这样骗我呢? (1863-8-5) 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因为她而感到幸福,尽管我对自己还不满意。我无可挽回地迈向死亡之旅,然而我并不想死,我希望永恒的存在。不必选择了,其实选择早已作出:文学、艺术、教育和家庭。我的敌人是自身的胆怯、懒惰和软弱,以及做事有始无终。 (1863-10-6) 差不多有一年没写日记了。这一年过得很好。我跟索菲亚的关系不但已经确立,而且得到巩固。我们彼此相爱,也就是说,爱对方超过世界上其他的人,彼此以诚相待,没有任何秘密,没有任何对不起对方的事。我开始写长篇小说,已经有10个印张,正在修改。写作过程艰难。我已不大关注教育方面的事情。儿子很少同我亲热。关于母亲的日记已经开了个头,写索菲亚,应该继续写下去,为了孩子们。 (1864-9-16) ——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