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送给荒原的初夜


  一 我与火车
  首先我不是收垃圾的,其次我也不是垃圾,但是我现在的确蹲在一个路口的垃圾回收站旁边。
  靠北边的一排剩饭桶,会时不时的被垃圾车上的抓手翻起来,剩饭和垃圾就落入集装箱。我突然感同身受的察觉到,胃里反上来的气味也尽是消化垃圾之后产生的。但其实不是,我三天没吃东西了,垃圾也没有吃。
  于是伴着蛋白质分解掉的劈啪作响,我摇摇晃晃的站起身,世界展出的无聊差点将我吞并。
  有一家店缩在犄角旮旯里,门上落了好多雪。如果雪是海,那么这他妈一定就是城市里唯一的孤岛了。但凡长了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店面立在这种地方。门上好像挂着一个铃铛,我挎着大衣推门时,它就叮叮当当。这声响是与狗铃铛雷同了,狗应该去法庭维护一下自己的尊严。
  没人来的酒吧是安静的,木质或者是别的什么质的音箱没有放音乐,放眼进去只能看见两排空着的快餐座椅和铁环吊灯。而唯一明显存在的人,是在我正对面的柜台里,站着的一个六十几的光头老男人,就算他有老婆我也不会开心。
  我从大衣下面摸出了刀子,盯着老头的眼睛走过去。在视线里,他几经飘忽的眼神终于准焦在我的脸上,而且越发的颤抖,颤抖使得双手开始摸索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来欺骗自己,让他自己相信我只是一个眼神比较直的客人,但其实不是。两排座椅间的栅栏把视觉切成均等的几段,每经过一段,那副恐惧的面孔就会清晰一点,直到最后,我也感同身受的开始颤抖起来,世界的呼吸从毛孔里闭塞了。
  "喝一杯吧。"
  世界就他妈这么猎奇的碎开了,我半个人瘫倒在地,脸上的眼镜伴随小刀叮咣掉落。是一幅魂不附体的落水狗模样,惊恐涌入颅骨,就因为这一声酥酥麻麻的声音。
  "小哥。"
  恍惚与模糊之中的色块逐渐拼凑成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她穿着宽松的连衣裙,是白色的连衣裙。如果她的双腿没有断掉,就是缩在了那三盏吊灯阴影下的酒桌座椅上。人可能已经醉成泥巴了。
  "陪我喝一杯。"
  "操你自己吧,傻逼女人。"
  我捡起眼镜,用严重抖动的右手拾起刀子,继续朝柜台走过去,我还有很正经的事情要干。老板从侧门逃跑的梦想被我盖灭了,我把刀尖劈进了那个劣质的木头门上,然后刀尖就带着一段刀背崩断开,弹飞出去很远。响声吓了我们两个人一跳,接着老板看了我一眼。
  这间酒吧里的一切都是劣质的。
  我用剩下的一截刀刃卷起了那个老男人的领口。他便闭上眼睛,不再看我,只剩下我单一的看着他的脑袋,变成了重叠在一起的四五个肉瘤,光头反射四面八方的灯光,把黑乎乎的小酒吧照的透亮。
  "把你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他照做,钱从口袋,抽屉里不断的涌出。
  人生能爽几次呢,第一次大概是打手枪的时候,第二次是女人帮你打手枪的时候,破例的第三次应该就是现在,虽然我还没让女人帮我打过手枪,但是我也从来没通过自己的劳动得到这么些钱,真实感有些恍惚,一切遗憾都在消退。
  翻找应该已经到达了末尾,我满足的相信了他,信任万岁。一共是两千六百四十五块钱,那么就差把他送上天的最后一步了。我用左手拉过他的光头,这个衰老的东西在用力抗拒,痉挛着的八字眉上已经开始流下汗珠。
  我想提起刀来着,但是有种不可抗力,把我的右手按在桌下。
  "我靠,这么多钱。"
  是那个女的,她坠在我的右肩上,双手缠抱着我的胳膊。透过散乱在肩膀上的头发,我甚至可以看见她白色蕾丝边的胸罩正在微微的起伏,有够恶心。
  老板见状,立即挣脱开我颤颤巍巍的手,从柜台另一端的门跑走了。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不到五分钟,人民警察和热心市民就会冲进来把我按在地上,然后老账旧账一起算,总而言之活路是没有了,本来就没有了。
  "你害我连最后一顿饱饭都吃不安稳。"
  "喔。"她说喔,我感到一股血流涌上大脑。
  "死狗。"
  女孩把脸凑了过来,露出了柔软雪白的脖颈。
  "陪我喝一杯,不会亏待你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呢。"
  她也没有解释凭什么这么说,只是提起桌上的酒瓶,朝扶着墙朝门外走去。
  跟着别人走路是很轻松的,因为你什么都不用想,我什么都没想,所以我就这样跟着她走了。我现在担心她摇摇晃晃的会掉进井里淹死,之后我就不知道在这一片白白净净里应该探头去哪个方向了。
  总之井是令人悲伤的,现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可能就有一个人掉进了井里,身上沾染了虫子和呕吐物。但是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路灯每照亮一段路,她连衣裙下的小腿就牵动着白色的高跟鞋,在视线中一闪一闪。雪地里留下的脚印左歪右斜,但姑且一直在延伸。
  延伸至另一个偏僻的小饭店前,如果雪是海,这他妈就是我没发现的第二个孤岛。
  "这是人待的地方么。"
  "人待的地方你又没法待。"
  所剩无几的烟,还有所剩无几的活头。
  我刚刚点上火,雪就开始下大了,这里好像尤其的大。她应该就是喜欢站在雪地里,我没拦着她,只身走上台阶推门。迎面而来便是屋内传来的厕所的味道,黄色的吊灯,更让我逐渐确信自己是在找坑位而不是在吃饭。
  不过说实话,这里的菜便宜的不行,最贵的也只有二十三块钱的炒面。和这个店员一样,看一眼就知道她只是用来敷衍什么东西而存在的。店员就是老板,老板大概是一个妇女吗,她自己和自己泡在这个和咸菜缸一样的烂屋子里。
  为了花完这些钱,我给炒面加了量,然后加了肠,还加了好多金针菇,甚至放了好多辣椒,再甚至要了七八盘小菜,而两千多块钱在这种垃圾店里依旧花不出去。
  老板吊着眼睛看我,我也看着这个老板,她是恶心的集合体,她现在正低着头写单子。这时女孩抱着她的大酒瓶子从门帘后钻出来,那场景好像是冷冻的鲜肉和晚宴上的红酒,被一起从冰箱里掏出来一样,但鲜肉不会喝酒,更不会点菜。
  从闻到那种劣质地沟油和杂牌面条纠缠在一起,尖叫着散发出的味道时,我才正式的感觉到极度的饥饿,完全麻木的双脚在诘问罪过,眼皮趁机遮挡视线。
  在荒原的夜晚中慢慢睡着,大概是件危险的事情,所以我强撑的脑袋,没有让自己很快的晕过去。晕厥和梦境相容,这几天睡觉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做梦,我老是梦见有人提了一筷面条送到我嘴边,我知道这是假的,但是我还是张嘴了,所以我被侮辱了,身体瞬间被愤怒充斥。
  直到一盘炒面端上来,重见真实的实物,喜悦冲顶着我的右手,它颤抖的拿不住筷子。所以我直接用双手抓起面条,灌入了口中。小菜上来,我就端起盘子倒进嘴,红油顺着两颊流过脖子,流到了衣服里。不小心打翻的土豆丝,把油渍和土豆条散落在我的衣服上和地上。老女人把女孩的那盘也端了上来,我草草吞咽完这些,便直接拉过那盘新的炒面,继续送入身体。饥饿感在流逝,但身体依旧麻木,进食的速度也就开始缓慢下来,但本能告诉我,还要多吃一些,如果停止进食,就是生命的句号。于是我张嘴,不敢咬断面条,只是把他们都积压进嘴里,只要进了我的嘴,那它们就和这个冰凉的荒原正式分割,也正式成为了我的所属。
  如果现在去卧轨的话,尸体旁边肯定充满了大快朵颐的欢乐。
  两盘油腻作罢,我坐着发呆,这才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她他妈正抽着我的烟,而且一直在盯着我看。我把视线还给了她。她丝毫没有反应,我也没有期待她做出反应,因为她的视线只是散乱在我的身后,好像屋子里坐着第三个人一样。
  但我见她开合了一下眼睛,自然而然的满上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推给了我。我顺势接过,打算一饮而尽。这热辣的触觉好像要从嗓子里涨大,然后撑裂出来,我没憋住刺激,带着酒剧烈的咳嗽起来。
  她笑开了花,声音柔软,人也柔软,会被戳破。
  "你多大了。"
  "快四十了。"
  "但是你他妈怎么看都只有二十几岁。"
  "我没有那么老。"
  "那你还是个小孩。"
  "我已经成年了。"
  说罢,她又给我倒上了一杯。这次我有好好表现,举起酒杯只管倾到进去,然后热浪涌入头颅,我感觉麻木的身体在做着躁动起来之前的准备运动。
  "那你呢,你多大。"
  是个好问题,我觉得我应该有二十一二了。
  "我也快四十了,小贱人。"
  她继续点着我的烟,然后又等价交换来一杯酒,我不想喝酒了,我感觉有点恍惚。她似乎看出了这点,所以在我一饮而尽之后又给我满上了一杯。
  "你想灌醉我,然后偷我的钱。"
  "被你发现了。"
  "偷东西很可耻。"
  "抢东西就不可耻。"
  "对,你说的真他妈对,抢来的东西就名正言顺该归我。"
  我想要缓慢的送一口酒,把顶上来的火稍微下压。结果入喉一半时,嗓子突然生生的痒起来,每一次咳嗽都像在吞入刀片。短暂的失聪甚至让人心情愉悦,但是咳嗽却导致恶心。我抱着一只垃圾桶开始呕吐起来,吐掉了大概今天三分之一的饭,吐出来的东西大概无法在回收利用了,有些人也是一次性的,为了过把瘾,但不在生活中造成影响。
  "你没事吧。"
  我怎么可能有事,我逃遍了大半个中国也没事。
  "你怎么哭了。"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哭了起来。让我想想我是因为什么在哭呢,能哭的事儿有好多。我上小学的时候,用石头打晕了一个站在花坛旁边撒尿的杂种,因为那是我要打扫的卫生区,他的头就栽进了他自己的尿里。我当时也很想哭,眼泪淹在眼眶里。
  "你回家吧,我要走了。"
  "再喝两杯。"
  "我要走了。"
  "你去哪。"
  "坐火车。"
  "坐火车去哪?"
  我扯住她身后的头发,把她拉到我的眼前。
  "滚回去。"
  "知道我家在哪吗,有空可以常来。"
  "我他妈为什么常要去你家。"
  "你可以多做点你想做的事情,虽然要花钱。"
  她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极其劣质的卡片,我仔细看才看出来,那是一张妓院的门牌,妓院肯定也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这个潮湿虫一样的女人只可能在阴暗的小角落里乱跑。我暗自唾骂妓院是个恶心的地方,然后我才反应过来。
  "你干这个的。"
  她的眼角没有泪痣,所以不是个苦命人。真他妈是个封建迷信的老顽固,我的确应该去卧轨了。
  她也没再继续灌我酒,而是继续抽着我的烟。我闻到一点头发烧焦的味道。
  "我不想活成条狗。"我似乎在无趣和麻木里找到了一丝哭腔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听一个人哭过。
  "你现在这样不就是条狗嘛,还是条病狗。"
  "不,一辈子就只能干一件事的才是狗,我可以只在工作日当狗,休息日随性当点什么。"但这句无耻的话打破了我的幻想,被戏弄的人反而是我了。
  但是我笑了,说的真他妈对。
  "倒杯酒吧。"
  她听话的给我满上一杯。
  人喝酒的时候会神情恍惚,神情恍惚是丢脸的事情,所以你要说点什么东西来让别人误以为你还没有神情恍惚。这种修饰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有,于是我说了。
  "知道我家在哪吗。"我开了个烂头,我为什么要给一只鸡讲我家在哪呢。
  "在哪?"
  "我家原本在招远。"其实是我胡说的,我他妈根本不知道招远在哪,只是偶尔听我的类似于父母的东西提过几次。
  "你从你家跑到这来的?"
  "不,现在全国各地的警察局都是我家了,他们天天盼我回家。"
  有些事情,你说出来,它不会有什么改观,但是你可以立即拖垮另一个人的心情,让别人跟你一起难过。听到了糟糕的处境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难过,但是你知道这种难过是廉价的,没有人会一直用无关自己的事情折磨自己,追求幸福的日子应该充满愉悦才对,就算充不满也没人会刻意塞屎进去。
  我又送了一大口酒进去,她陪了我一杯。
  "你干啥了。"
  "我杀了个人。"
  "谁?"
  "我继父。"
  "挺有意思。"
  我隐约听见身后有关门的声音。
  二 只有荒原
  我站起身来,走出小店。雪着急把这个烂到根的世界埋了,我就看它着急,我不着急,但是我很懵,因为四下的路长得都一样,就算想去卧轨我也找不着道。、
  我立在了原地,回头看了一会,发现她随后两步,跟了出来。有人跟在你身后,也不说话,就会很烦。
  "你去哪。"
  "我说了我要去坐火车。"
  "改天再去呢"
  "那你要我干什么。"
  "来我家。"
  "我没钱给你。"
  我没有理她,只管一个劲的往走。
  "你还是个处男吧。"
  "我操你妈吧。"
  "我说真的,如果太久不用说不定会坏掉。"
  "对你用了说不定也烂掉。"
  我没有再理她,我烦透她了,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她好像又说了几句话,也可能就这样顿在原地了,总之我周围没有什么声音了。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在脚底盘旋着,想让我驻足回头看一眼,好在我克服了。
  那么接下来就可以想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了,我可以一直朝着这个方向走,如果雪下了一整晚,说不定第二天的大街上就会有一具冻尸,也可能是两具。实际上无所谓,这个偏僻到令人发指的地方,可以把我的身体冻在硬化路面底下,直到第二年冬天也不会有人看到。
  这时我的头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我的思绪也被打碎了,还溅出了好多白色的碎屑,作为物质破裂的证据。有可能是天上落下来的钢筋插到了我的脑子里,脑浆盖在雪地上,但是实际上只是一个雪球打到了我的后脑勺。在我转头的时候又一个雪球飞了过来,没有打到我,从我的鼻梁上蹭过去了。我回头看着她,她丝毫没有想要停止这种愚蠢行为的意思,雪球还是一个一个的飞过来。
  我突然记起曾经有个女同学,站在一个雪坑旁边,对我说坑里有一只小狗,让我去看看。她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无法拒绝,我便站在雪坑边缘处观摩了一番,结果是什么都没有。她说我没看仔细,小狗肯定在坑里,她用人格担保。然后我跪在地上,埋头进去仔细寻找时,身后突然出现了七八个人,一人一脚把我蹬进了雪坑里,然后奋力推动积雪,我的全身被埋了进去。那种窒息感,是可以埋没挣扎的绝望,混杂着雪水和冷气,在每一颗肺泡中挂入倒刺,把恶心充斥进我的血液里。
  酒精操纵着手腕掏出了刀子,我扯住她的头发,在她的脖子上抹了一下。
  顿时舒爽的感觉重叠上升。
  过了好长时间,我反复回味着手中真实的触感——锐器让物质分裂的触感,我有点害怕抬起头将要看到的情景,不过就算低着头,我也看见,有两滴血滴在地上了,殷在雪里,雪要化开。
  但是血好像是从别人脖子上流出来的,她依旧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醒酒。我们沉默着等雪把血盖住,但是一定会有新的血流出来,也一定会有新的雪盖上去。这是下注,赌徒都以为自己会赢,诱骗生命自视为筹码,然后把自己摊放在时间的赌桌上。
  她朝我走了过来。看来抹的不够深,但我确实看见白衣服上的红色在殷染开。然后她趴在了我的肩膀上,双臂费力的耷拉在我的脖颈两侧,额头顶住我的胸口,不住的想要向两侧歪斜,醺醺酒气依旧没有散。此外,一小流血水黏到了我的皮肤上,那是凉的,我对她已经失望透了。
  "老板。"
  "谁?"
  "老板。"
  我回头看向小店,店门紧闭,甚至店里面的门也紧闭了。
  "怎么了?"
  "她听见了,你杀了个人。"
  我才想起,店里确实是有第三个人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杀了她。这种偏僻的店,一辈子也不会来几个人,所以直到她烂掉可能也不会被发现。
  我熟练的撬开大门的门锁,里面有明显的、嘈杂的动静。然后我走近在餐厅最里端的厨房,在窗户的贴纸缝隙间,我看见了一双惊恐的眼睛,她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撬门锁这种事情做多少遍都不会觉得厌烦,那种和锁做爱的感觉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打开心扉,除了这个胆战心惊的老妇女。我其实完全没有把握,也丝毫没有计划,因为我的全身包括大脑都是麻的。我甚至可能忘记了菜刀可以把一切连在身上的东西剁下来,所以我一直往前靠近着,老妇女就一直后退。
  可能她受够了不断逃跑的羞辱感,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把脑袋磕在地上。她哭了,她现在应该是在求我不要弄死她,情况明明应该反过来的。
  "你是想要粉儿吗?我这里有粉儿的,我是干这个的,真的,你要多少我都有。"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脸骤然像被拧成条的抹布,在激剧的扭曲中哩啦出水。
  "饭里的粉是上次剩下的,我真没有故意放……你放了我吧,我给你粉儿,不够的话以后我再给你。"
  然后地上的菜刀切开了一条围裙和两层老年人的粗布衣服,捅进到了她的肚子里。四周的环境开始卷曲起来,拖长窒息感的惨叫声,在围着圆滑的墙壁绕转,我开始环视四周。
  四面的柜门敞开,里面放着粉和注射器之类的专业用品。我从众多专业用品里翻出了一卷最不专业的纱布和绷带。老东西趴在地上翻滚,声音已经小了不少,血水从一滩被蹭成了长长一路。可能她也愿意在雪地里呆着,但是这样不行,于是我出门,把她锁进了厨房里。
  这种洋酒让人感觉灵魂正五花大绑的被捆在十字架上,下面是一摊熊熊燃烧炭火,围坐着祷告的信徒们,正等待着熟透的灵魂散发出香气。
  女孩坐在台阶上,瞳孔丢失了焦距,酒瓶子也空掉了,被她弃在一边。我走到她身后,用纱布勒住她的脖子,然后又用绷带勒了一圈,这样一来血和雪无聊博弈就结束了。是雪的胜利,它们仍旧下落,似乎这场赌注与它们无关一样。
  "我们去哪。"
  这句话是谁问的来着,总之没有人回答,如果那个老女人还活着她可能会回答。我站起身,没看见外面有明显的路,雪下的很大,痕迹都被无差别的抹去了。所以我又走回了弥漫着无聊的油腥的店里,她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如果她一直坐在外面大概会被冻死吧。她也死了,我就是这愚蠢的孤岛上唯一的活物了,在逃亡去死的路上迷路,独自一人挟持孤独当做人质,用来威胁自己,这太愚蠢了。我尝试拖动她,可能因为失血略多,她浑身都软塌塌的,好像小时候在手里揉捏的橡皮泥,稍作拉扯某一段肢体就会掉下来。于是我托起她的脖子和腿弯,把她搬到我们吃饭的那张桌子上,上面应该还有洒落的土豆丝和海带,还有飞出的炒面和腐竹,油渍完美还原着犯罪现场。
  她歪斜着脖子,把殷红的纱布扯出褶皱。但是那副面孔似乎是与肢体分离的,没有一星半点痛觉的反应,反而像是在享受酣睡。我把原先的纱布解了下来,它们被血液浇灌,生出了质量,沉甸甸的黏在手上。
  刀口很浅,大概只有勤勉的人剪下的指甲那么浅。当我再次围绕上一圈纱布时,她的面部才颤动了一下,顺便带着酒意,把四下的空气焐热。随后她睁开眼睛了,只是一条缝隙,但足以证明她还是活着的,那就足够了。
  "我想喝点水。"
  外面全都是雪,哪来的水?她闭上眼睛。
  我没有理她,我现在只想抽支烟,但连这唯一的愿望我也实现不了。
  "可能是现在流行,好多人上完之后都会坐下来跟我聊天,劝我别干这行。"
  "我祝你生意兴隆。"
  我想起老女人今天跟我说,她在我的饭里加了什么粉儿,那么很有可能我想抽的就不是烟,这样一来就解释的通了,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时间过的很快,纱布又被染成了红色,我找不到其他的事情了,至少让那堆恶臭的血凝固在刀口里可以稍微减缓焦虑,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上手的包扎。等包扎完之后,我打算去厨房的柜子里拿一卷粉,让麻透的身子再混乱一点,然后屈指可数的情感就可以完全与世界剥离了。
  但是当我抱起她的后颈时,另一只手的腕就这样被她抓住了。
  长发混杂着酒气、血腥和油腻,在餐桌上倾泻成波浪。昏黄的灯光也是死的,反而唇尖有了温度,我就这样浸泡在温润的空气里,黑白交替的麻开始从肢体上溶解。温度更加放肆的探入了我的口中,由上而下的刺激着死去的皮囊和其包裹着的尸块。我抱住她细柔的身体,隔着两层衣物吞咽着她散发出的温度。冻结太久的感性,把大脑搅的凌乱如麻,唯有此刻,我感觉手里真真切切的拿捏到了什么东西,我可以握紧它,或者是放松它,再或者是放开它,但它不会跑的太远。门口有风吹进来,冷,但是依旧很热。
  轮到我的后背和这恶心的桌子亲密接触了,上面是她残留的体温,寒冷从小腹灌入,甚至是浸泡在极冰中。但现实即刻驱散了寒冷,把真实还给了我,温润包裹住了放肆和无奈。我似乎听见了远处,那个寒酸的酒吧门口上的铃铛,正在垂死挣扎,摇摇晃晃,吱呀作响。还有更远处,大概在招远,现在应该在过年,有一筒烟花,把火苗推进云层,摇碎了腹中的热量。这是面对寒冷的荒原,人们相互拥有时最后的革命了。我听见她俯在耳边时带着热浪的喘息,还有期盼和无望。血滴打在我的脸上,悄无声息的混入泪水走过的轨迹里,谁都想留下点什么痕迹吧,大概。
  不真实的感觉把时间裱在相框里,久而久之现实就成了梦境。但是那天晚上我无论如何都会记得清楚,她把我从火车的轨道前拉走了,拉去了他妈什么都可以的地方。
  三 啊春风
  一个周之后,小店里的命案竟然沸沸扬扬传遍了整个城市。
  嫉恶如仇的市民认为我杀了人,该死。每天靠办粉儿快活的瘾者认为我暴露了窝点,该死。他们要抓我,市面上和私底下,双管齐下。但是他们查不出我的身份,因为我根本他妈就没有身份。我亲爸上我亲妈的时候,是在一片荒郊野岭里,生我的时候大概也是在一片荒郊野岭里,我甚至很庆幸他们没有给我起名叫荒郊野岭,要不然我亲爸就是被打死在他儿子里了。
  所以二十万的悬赏上面只写了"男——21岁,身高挺高,身材偏瘦"。我经常站在张贴着通缉令的柱子面前看,这个事情只有我能帮警察,如果我告发了我自己,他们给我20万该多好。偶尔会有几个"身高挺高,身材偏瘦"的人从柱子旁边经过时,我就会问问他,你杀那个老女人之前有没有脱了她的裤子?他们会骂我,滚蛋。
  但是手里的两千块钱实际上很不抗造,我每天用七块打发伙食,到了晚上就花一百去她家里找她。无论如何,生活因为那天丰富起来了。
  "要不然你跟我出来吧,中间商差价赚的厉害。"
  轮到她不讲话了。
  因为几天之后我才知道,她是家里最烂的小姐。大概因为她没有老一辈子的前凸后翘,在那种夜店里大概也不兴什么青春靓丽,她穿的白色连衣裙可以被忽红忽紫的灯光照成各种颜色。
  我也就坐在旁边的排椅上看着她,以及周围的小姐们揽着各式各样的肥猪和麻杆进进出出。她像蜡像一样一直被摆在原地。大概在目光穿过我之后,她的神情才会从死人一样,变成活着的木讷。
  然后我就去递交给老板足够的数目。跟随她走进边角的房间里时,她的白色高跟鞋会一闪一闪。有时候我会坐在边上抽烟,听着她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
  "那我好看吗。"
  "好看。"
  "那为什么我没有生意呢。"
  "他们看你全身都没发育全,不好意思上你。"
  "是这样吗,那你怎么好意思。"
  她倒在床上,双手把枕头噎进衣服里,制造出一对大的猎奇的胸部。
  "你好恶心。"
  "我也觉得。"
  命案似乎在时间的堆叠中沉淀下去了,不知为何反而有些失望,但同时也值得庆幸。我现在大概只有两百块钱了,也就是说,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就只有两次了。如果再去光顾一遍那个酒吧老头的店,可能会有所改观,但也说不定会直接被警察带走。
  那么想要有一份稳定的收入,就必须要做一些稳定的工作。但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舔着脸去求别人强迫我干些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然后鸡零狗碎的给我几块钱。我以为我会成为一个作家,每天坐在电脑前敲打着文字,钱在该来的时候就会来了,即使没来也只是迟到而已,而如今我去了一家饭馆打工。我不敢去大饭馆,他们会要身份证,我没有,所以我只能去小饭店里,从早上干到晚上,然后睡在储物间。一天十七个小时,拿到五十多块钱。也就是说只要干上两天,我就可以去她家,那么就把剩余的钱攒起来,慢慢的就会有资本。
  折叠起来的架子瘫放在储物间角落里,而我瘫在架子上面抽着一支名贵的烟。今天下午来了一个中年男人,他在店里和打工的小年轻干起来了,他们撕扯着对方的头发,扭打成一团翻滚,碰倒了桌子和椅子。但是我很开心,因为在混乱之中有一盒蓝色的烟掉了出来,我则趁着人群拍手叫好,偷偷把它摸了起来。之后我也被打了,因为店里打工的老大也看见了那盒烟,我说我分你一半吧,然后他和几个小喽喽就把我按在储物间的架子上一顿乱锤,把烟盒抢走了。但是那些蠢材到死也不会知道,其实我早就抽出来了三根,现在正在抽第三根,死无对证让人精神愉悦。明天之后,我就有了可以去她家的钱了,时隔三天没有见面,不知道她会不会被饿死。我甚至想偷走几个盒饭带去给她,这样做可能会让我心生崇高的感觉。甚至她也可能会因此动心,等我攒了足够的钱,我就带着她跑走。我是这么想的。
  未知伴随生命长存,但我开始相信一切都会变好,我从温度里找到了希望,希望是宝贵的。
  于是我坐在音乐嘈杂的小室里,红灯照着我的头顶,把头发和鼻子的影子黏在颊侧。和往常一样,这是臭水沟里蟑螂和蛤蟆的狂欢,卑劣而肆意,唯一不同的是我没看见她。
  楼梯对边的走廊上有三十个门牌,她可能是被妓院给扔了,因为没人要她,我希望如此,但不幸的是她还可能就在这隐隐作响的三十扇门之一里。蜡人的表情被火烧的模糊,眼睛鼻子和嘴的形态全部流去了,只剩下悲怆的孔洞在向内坍缩。我闭上眼睛坐了好久,但是毛骨悚然的感觉始终逗留在后背上,我在压抑着呼吸的频率,心跳有点癫狂的躁动着。我走进走廊,身后的彩灯开始变成红。床板吱呀,呼吸绞缠,衣物摩擦,肉体碰撞,我在仔细捕获一声熟悉的呻吟。人大多是有病的,因为他们热衷于揭发自己内心的弱点,他们喜欢探索不愿知道的真相。所以我很幸运,我成功了,15号门里。透过门缝,我看见一个全身赤裸的肥胖男人,正压在床上振动着。床下是一地西装革履和一条白色连衣裙,一双白色高跟鞋。
  我本来应该冲进去,把他的狗头磕爆在柜子上。但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上了那只鸡吗,那只鸡有什么特别之处么。我坐在走廊外的排椅上,手不住的往兜里摸索,但它依旧无可救药的空旷着,我不可能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想抽支烟,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愁苦烦闷的时候,抽上一支烟,一切就会没有任何改观的继续在那里,抽烟只能让肺变黑。
  我听见了几点零碎的脚步声,近大远小一路延伸到我的旁边,但是没有停留,而是一路延伸到店门口。胖男人站在门口腻歪了几句后就离开了,临走前还亲昵的揉着她的头发,在她的脖颈上深深咬下一口。地板上不规则的方块让我难受了很长时间,我想把地板砖全都抠下来,或者是连这畜生待的地方也一起掀了吧。
  那双白色高跟鞋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先是正对我并立着,然后又回转,走到了我对面的排椅上坐下,等待灯光给她上色。我看见她的嘴角上的口红花到了腮帮,眼角的泪痕干的看不清痕迹了,头发凌乱,脖子上留着被勒束的痕迹。还有我给她留下的痕迹。好像一处名胜古迹,来过的人都想留下点什么。
  她可能是有什么话想说,也有可能是在等我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沉默。我只是看着她一遍一遍的把额前散乱的头发捋到耳后,不时往垃圾桶里吐唾沫。周围的小姐们一刻不停,为自己的大业创建功绩。抬起头时,我看见她已经支撑着脑袋睡去了,恼怒从心底滋生。然后我从排椅上起身,快步往门外走去,大概是想扯断和这肮脏井底里相连的什么东西,但终究是失败了,它反弹回来,击打在灵魂的表面,筋肉的痛感从梦里扎入了现实。
  我冲回红灯房,把她抱进了屋子,我以为我看见了她眼睛里正在往外滚落的泪水,但我看错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除了愤怒我现在一无所有,我把她的双手摁在床板上,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在她的身体里,多多少少,她会理解一点吧。
  "他来过几次了。"
  "六七次吧。"
  "每次都选了你吗。"
  "对。"
  我坐在床边上。
  "要不然你别干这个了。"
  "我应该干什么。"
  "跟我走吧。"
  "去坐火车吗?"
  "不,我们就在这,或者去别的什么地方,哪里都可以。命会让你不好过,但终究不会逼死人。所以我们一定能活很久。"
  我看她开始搓弄发尖,眼神里写满了无趣。
  "你也是这样的人。"
  "你想看见这样的人,因为你很想逃。"
  "只是你觉得的,你干什么事情都会觉得你觉得就是对的,所以你目前为止一事无成。"
  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么,还是她多年以来为自己撰写的简介。但这次我看见了,她的眼泪从眼角快速的滑落,想要轻描淡写的敷衍过这表示悲伤的过程。她真的该死的好看。我从口袋里拿出一盒潮湿的烟,递给她一根,她把烟含入唇间等待时,我才发现我们两个都没有打火机。
  然后我走了,小饭店的储物间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我睡着了,角落里似乎爬行着臭虫。
  四 慰安猫
  在餐厅旁的一口桥洞下,我捡到了一个纸盒子,里面住着一只白猫。它的身体只有两个拳头的大小,蓬蓬的毛发还有着些许起伏。但它就这样紧锁眉头的闭着眼睛,蜷缩着四肢正卧于纸箱中。无暇自顾的人是否应该多管闲事?答案是"否",但我看见那桥洞下的车流迅猛,稍有偏斜就会压到纸箱。所以冲动理所当然的压制了理性,让人不能自己、鬼迷心窍。
  我把她带回了小餐厅的储物间。
  我不喜欢猫,从小到大的故事里,猫都在丢人,狗都在长脸;猫背信弃义,狗尽忠竭节。不过这些流言蜚语对我的影响,止于我见到它前。因为她躺在纸盒中的样子,像一个女孩子,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子。
  在储物间里,我悄悄投喂给它米饭、香肠、蒸鱼,希望能逗引起她些许活动的欲望,但是她却没有特别明显的反馈,一整天都保持着正卧的姿势,眼睛也很少睁开。
  我总觉得这样不对,于是一个晚上,我从窗后的高墙边翻出去,带她去了趟医院。医生说,首先猫正在发烧,而且年纪太小,如果熬不住的话就会交待在这里。其次这猫的肺有问题,就算挺过了这次发烧也绝对活不过两年。操蛋的使命感驱使着我,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鸡零狗碎的工资频繁拨出给它。打针、吃药、营养餐,于是在金钱的力量下,小东西成功的活了过来,那时的她已经三个月了。
  那么在"家里"的时候,除去晚上睡觉和白天睡觉的时间,和它接触的时间的确少之又少。这样热情的开端,然而又持续长期的冷落,的确是一种相当混蛋的行为。报应体现在每个周末,当我疲乏的身体想去抱抱它的时候,她就这样正襟危坐在一旁,对我的动作不予理睬。若是我上前去捞,甚至会挨上一爪子。我反思,我知道错了,便去花小钱买了相当多的玩具和零食,几乎是跪地求饶的把东西推给了它。即使这样,也依旧不能让她对我放下架子。
  在担忧中,我持续着上班、下班,回家、离家的节奏。有了更多的期盼的等待,时间就快了不少。不知不觉间,以及过去了大概半年。当我以为它已经习惯了这种孤寂的生活时,它突然不见了。这次不是任性的藏在仓库里的某个角落不出来,而是彻底从我的"家"里消失了。于是我拐弯抹角的挨个楼层、挨个街道的打听着它的消息,他们纷纷朝我摆手。
  可能是趁我不注意,偷偷溜出去了吧,这个贱种从我手里捞走了我给它一条命,顺走一段情,就他妈这么一走了之,连声招呼都奢侈。畜生还是畜生,背信弃义的称号理所应当。
  餐厅的生意也慢慢开始冷清起来,大概是顾客发现了这家恶心的店里不再会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了。就算老板被车撞死我也不会感到难过,但到手的钱又少了一个档次。我便把所有的怒火都倾到在了离开的它身上。
  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过了一星期,愤怒全然融化成了难过,为了它我甚至减少了去看她的次数。然而在我祝福它在外面有个好日子过的时候,它却又出现在了我们的楼栋前,就像我上下班一样的平常。
  回心转意了?正我要泣泪满面的要上前去"认亲"时,她又是一个高蹦走,和我保持了两米的安全距离。我靠前,它靠后,我退走,它上前。我走去哪,她跟到哪,我去追她,她就立即消失不见。我实在是拿捏不透这个小贱人了,谁知道这一个周,它在外面都发生了些啥。
  但是跟随时间,逐渐我意识到了。是街区里几只出了名的野猫,似乎成为了它忠诚的跟随者,像是宠大哥一样一天天的把它团簇在中间。我说不上是开心还是难过,喜忧参半吧。喜在它可能的确过上了有猫陪,有饭吃的好日子,忧在我一手养成的小美女,就这样被一群野小子给顺走了,不甘心。
  夏天敷衍着在空调和冰箱间攒动,天气逐渐要变凉了。我为此释然了它的"离开",就这样偶尔看着它在小区里溜达,其实也不错。
  夜里嘶鸣的猫叫,代表着崇尚生殖的季节到来了,人类也是崇尚生殖的动物,他们会在每一时刻预备,看准时机,把生命不偏不倚的注射进他人的体内。这是两情相悦的过程,双方享受着声音与视觉。
  而我只能享受香烟摩剌咽喉过后的酸痛。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便穿上大衣,走出了仓库。
  然后我在靠近楼栋的绿化带旁,看见了它。那时它正被一只杂毛野猫压在身下。听见了我打开大门的声音,几只在旁边等待轮班的野猫一溜烟的跑掉了,它没有跑,只是正卧在草丛里,把头低低的俯在前腿上,好像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样。
  我坐在她旁边的石板台阶上,抽了大半盒烟,它看着我一根一根的吸食进去,烟草发出的红光在它的眼睛中闪亮着。在我抽到大概第七根时,它从草地里站起身,缓缓的爬到了我的臂弯间。
  眼前的景色很美,记忆决堤般的席卷了大脑,强制痛觉扯开我的嘴角。但我还是把它抱起,我可以原谅它的,我可以原谅任何人。
  "走,回家吧。"
  三个周之后,我看见它的肚子大了起来,身体也有了妈妈的样子。
  我又去了医院,还是找到了当初那个医生。他告诉我,它的阴道感染了,冷峻的眼神似乎是从四下将我包围。我垂下了头,想要点起一支烟。传闻说,他曾经和几个来这里实习的护士上过床,我可以自然而然的唾弃他。但他拉起了口罩,继续透过眼镜片和烟雾,用目光顶住我的额头。
  "你想试试它吗,人你已经试够了吧。"
  他在我的右脸上来了一拳,但是又有什么用呢,我依旧可以讲出我想讲的事情。
  "你的上半生恶心至极,而且下半生也会如此,你全部的妄想都体现在身边的女人身上,你就是靠女人才活到现在的吧,如果世界上没有女人了,你会怎么样?你会直接给直接来一刀,还是委屈求全去找男人啊。"
  他接着提起我的衣领,把我从门中丢了出去,我伸手接住了第二个飞出来的它。
  它瘫坐在铺垫了纸盒的地板上一动不动。于是我走上前,生疏的说道:"你也是要当妈妈的猫了,开心点。"它抬起眼睛,盯着我看,我也顺势盯着它看,我们就这样盯了五六分钟。
  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别人,笑出了声,生疏和尊敬是同理的,我还是习惯了和它的互相鄙视。
  小婊子出门当妓女了,回家还要我给你生孩子。我突然有了个计划,到时候我开个招牌,等它一代一代的,把别的猫的杂种生下来,一个个养成小美女,于是=哪只猫想爽了,就让它带着它孩子们去给人家上,上完挨个交钱。太好了吧,我也算给了它们一个小家了,整个家里将会其乐融融。
  它低下了头,没有再看我。
  一个半月后,它挺着老大的肚子,但是孩子一个也生不出来。我记得以前医生说,如果拖的时间久了,大概率会出现死胎的情况。它好像哭了。但眼泪留不到它的小婊子出生时的那一刻。
  一窝四个,其中三个是死胎。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将近七个小时了,因为大出血,肺部供血不足。
  我把它的尸体带回去存了将近一个星期,直到有浓烈的咸腥味开始填充我的仓库。我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埋在那个桥洞旁边的火车轨道旁。在凌晨不至时,用随地捡来的小纸板写上了两个字"婊子"。大概随便什么小雨,都可以把它的烂坟堆冲毁。
  小婊子的身体还算健康,继承了它的白毛,和不知道哪个杂种的半身棕毛。我把它用过的玩具,还有些没吃完的零食,和小婊子一起盛在了一个纸盒里,然后趁着凌晨时分,放它在了那个桥洞下,再过几个小时,可能就会有一个真正爱它的主人,给她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吧。
  我在上半秒,是真心这样祝愿的。
  但是我的确后悔了,就算我已经坐上了车子,我也是真的后悔了。于是我又劳烦了别人和自己,再次折返回它的身边,轻悄的把盒子端起,轻悄的走到桥上,轻悄的让它连着盒子一起,从桥上掉了下去。盒子中露出的白色的毛发,在几辆车经过后,已经被红色和黑色染透。
  桥下的车来车往如水流般密集,所以还是愿这水流不计前嫌,多渡送几个多余且可悲的灵魂吧。
  五 我们不再革命
  等我下次去她家时,她人已经没了,我问别的女人,她们都说女孩被卖了,卖给一个高大肥胖的中年男人。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二十岁的时候就跑去当鸡,可能她给我讲过,但是我忘记了。有小姐姐提议换个人也一样,我想了想,答应了她。于是我从周围团簇着的四个女人里选了一个。
  "你和那个小婊子的事儿都传开了。"
  "什么?"
  "那个飞机场,每天坐在那都没人要她,就你进来就选她,我们还以为你这是天天来看女朋友呢。"
  "闭嘴吧。"
  "然后有几次你没来,有个肥仔就过来了。"
  "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啊,跟着就进去了。"
  "她开心吗。"
  "你有病吧,我怎么知道。"
  她开始脱衣服,她的胸比她的要大的多,但是我却丝毫提不起兴致。
  "你知道她去哪了吗?"
  "她被那个肥仔买走了。"
  "他是干嘛的。"
  "是一个赌场的老板,花了六千买走了。"
  如果只要抢三次酒吧,就可以抢来一个人的一辈子,那我就应该在第一天去抢完。
  "在哪。"
  "我哪知道?"
  "你不该知道吗。"
  "纠结这些干嘛呢,没了那小婊子,姐姐我不行么?"
  "她平时都干些什么。"
  "她就是活脱脱一个傻子,闲的没事就拿着本书,翻来翻去就翻前两页。我们要去看看,她也不给。"
  "然后?"
  "然后我们就把她衣服扯的精光,让她在走廊上睡了一整晚,外面有野猫野狗,她就应该和同类睡在一起,人以群分物以类聚。"
  我突然间笑了起来,我这是发自内心的在笑,因为我感谢她教会了我,什么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啊。这个女人的身上突然有了点熟悉的感觉,但是几秒钟之后就再也没有了,这只是一坨死掉的肉而已。
  "那个肥仔是个变态,是个虐待狂。"
  "你们就这样把她卖了。"
  "我一分钱都没拿到,和我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畜生。"
  "什么?"
  "我说他妈的畜生。"
  "你骂我?"
  "我不但骂你,我还要骂你妈,我他妈骂的,是这里的,所有人。"
  我拿起桌子上的不锈钢水杯,狠狠的砸向了旁边的墙。纸糊的墙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随即传出一声惨叫。透过漏洞,赤裸着下体的男人满头鲜血的爬了起来,正狼狈的捂着脑袋。
  "狗就应该学狗叫,你要是说人话,就把嘴闭上。"
  他真的把嘴闭上了,就这样瘫坐在床。
  "你是疯子吗?"
  "所有人都疯了,可能我也疯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觉得你们现在,都还挺正常的。"
  "你放开我。"那个女人开始拖着哭腔准备挣脱。
  "告诉我,婊子,你觉得把你卖了值多少钱,五块?"
  她已经放弃思考,开始扯尖嗓子狂躁的吼叫着。真是操他妈的吵死了。我拿起她的头,在旁边的柜子上来了几下,她就安分了好多。
  三步并作两步,我走进走廊,周围三十扇门里探出的半个赤裸的身子,次第从眼角划去身后。他们不知道是谁发出了这么凄惨的动静,但是无论是谁的第一反应,都不可能是去抓凶手,而是去揍那个婆娘一顿,于是我就这样和一群拿着铁棍板斧的肥汉擦肩而过,他们的奶头长了好多毛,往外刺了老远,恶心。
  灯光把整个屋子照成了蜡像馆,人体变得透明而脆弱,四下的配料里只有红和黑,掺杂着不伦不类的亮光。他们好像长在背光里的黑色植物,提取身体里的细胞,炼化成为代表生殖的液体,从此岸射向彼岸,失败的人把小河浇注成了分离孤岛的大洋。而这里就是寸草不生的荒原,我就是荒原上的偷渡客,没有阻拦,只有时间。所以我拥抱这泛白的土壤,把初夜送给了贫瘠。
  我买了三盒很短小的玻璃瓶,上面有一块软木塞。然后我抽烟的时候就把烟吐进去,用软木塞把他们关在里面,不过几天储物间的地上就摆满了小玻璃瓶。冬天临近末尾,我等到一个晚上十一点之后,店里的大灯全都灭掉了,它们告诉我,我该走了。我临走之前,把收集起来的报纸摊散在地上,然后划了一根火柴。路灯的光就拌着点星星从铁栏里挤进来,然后再挤到玻璃瓶里,和红橙色的烟雾交合在一起,软木塞的子宫便开始膨胀。软木塞的孩子应该叫什么呢,他还是应该去想想他爹是谁。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找到了她。她现在住在一栋别墅里,是城市另一个犄角旮旯旁的孤岛。孤岛上住着孤儿,赌场老板也就住在里面。我看着他从里面一路小跑,跑进一辆宝马车,车开走了。
  然后我从篱笆上翻进院子,顺着排水管,从一楼爬到三楼,然后掉在了二楼的空调外机上,尾椎和金属亲密接触。我挺着僵硬且颤抖的身体,低哼着从窗户里翻了进去,我确信这个窗户里是她的房间而不是厨房,除非那个老男人会操油烟机。然后我失算了,这是个储物间。门是被反锁的,里面关着一片漆黑和扬起的灰尘,还有几个嘈杂的手印和衣物磨蹭的痕迹。我有点失落,这种感觉好像是王八游进了排污管的拦网,他们说我不是垃圾,不能进去。
  我再待一会就爬走了,如果我没踩到那个软乎乎的东西,我以为那是橡胶玩具,如果橡胶玩具会动就很可怕。果不其然,她动了起来,从一堆鞋盒废品里直起身子,没有衣冠不整,因为根本没有衣冠。
  我想叫她的名字,但满脑子能够想起的称谓就只有小贱人。
  她有些神情恍惚,神情恍惚是一件丢脸的事情,所以要说些什么,来让别人误以为自己没有神情恍惚。这种修饰在任何人面前都要有,于是她说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了个坏头,一只鸡为什么要问一个逃犯名字?
  所以我没有接茬,因为我能够想起的称呼自己的称谓就只有荒郊野岭。
  "你为什么要来。"其实关于我为什么要来,她一定想了一个答案,但是她想的一定是错的。
  "我带你走吧。"
  "好啊。"
  然后我们疯狂的纠缠在一起,把冰凉和温暖杂糅,我好想掐死她,但是我不能掐死她,我感觉我喜欢她了。这封脑壳里面在煮着土豆片,我的大脑会被土豆片熬成死灰,但是土豆片迟早会被煮熟。白纱覆盖了世界。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吧。"
  "我叫荒郊野岭,而你叫小贱人。"
  "是这样吗。"
  "你会和我谈恋爱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很讨厌你。"
  "为什么?"
  "讨厌是自发的。"
  "那你为什么说要跟我走。"
  "因为我知道你根本带不走我,哪都带不走。"
  我把热量留给了她,然后关上窗户,荒原从五平方米的隔间展开,覆盖了整个城市,外面一直在下雪,我的手指被冰滑唾弃,从二楼的外机上掉了下去。这是世界能够给我的最后一记伤害,我已经没有任何一处皮肤是可以被割去的了。
  冬天正在走向末终,我会经常去她的新家作客,但是我们都知道,最后的革命可能早就已经结束了。
  六 世界的水声
  在不是孤岛的繁华大街旁,有一个两段的桥洞,旁边一直栖息着一两只死掉的婊子,还有一个没有腿的脏老头。他每天拿着一个破碗趴在地上乞讨,每有路过的人就会蹲下来拍照片。我实在是看不惯这种行为,于是拿着一粒钢镚,在路过的时候把它丢了进去,伴随叮当作响,我顺便带走了整碗沉甸甸的钢镚纸币。然后我开始跑起来,我没有这么自由过,没有这么有活力过。我接连的跑过两段桥洞,在废弃的铁轨旁边踩滑一个大冰块,脑子磕在铁条上,钱就在四下撒成一片。过了一会,我睁开眼,抬起身子观望,这就正面朝上的挨了一闷棍,又瘫倒在雪化后的草地里。老大爷对着我没了知觉的身体打了五分钟,大概解恨了之后便骂骂咧咧的开始捡起周围散落的钱,然后重回工作岗位。颅骨里被浇进了一瓶米醋,而嘴里含着一泡稀屎,正在从鼻孔里流出。
  重申,首先我不是收垃圾的,其次我也不是垃圾,但是我现在的确蹲在一个路口的垃圾回收站旁边。靠北边的垃圾桶被机械臂翻起来,垃圾就落入集装箱。我突然感同身受的察觉到胃里翻上来的气味也尽是消化垃圾之后产生的,但其实不是,因为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更没有吃垃圾,蛋白质分解掉的声音又他妈的在我的耳膜里劈啪作响。
  我还记得那家店,那是我和她第一次遇见的地方,那个光头老大爷好像得了脑血栓,现在是他正直壮年的儿子在帮忙看店,但是为什么不去一试呢。我随手摸了一条树皮,还有一块石头。到时候我就用树皮抵住他的下巴,然后用石头把他的脑袋开瓢,完美极了。
  电线杆上的悬赏更新了,我看见了我的照片。
  "男——21岁,有弑父罪在身,谋害餐饮店老板,打伤地下酒吧工作人员,当街殴打伤残老人,纵火,吸毒,嫖娼,抢劫。发现者有50万重金悬赏。"
  我撕下了贴纸,一路小跑,去了一座公共电话亭,然后拨打了上面的报警热线。我打了十分钟,然后打通了。
  "喎,我找到那个人了。"
  "谁?"
  "杀人,放火,吸毒,嫖娼,五十万的那个。"
  "他在哪?"
  "在我这。"
  "那你在哪?"
  "我在他妈给你打电话。"
  "你谁啊?"
  "我是你爹。"
  "你是谁啊!你在哪?"
  我挂断了电话,我想起来我还没有问奖金的事情,但是再怎么说打回去也不太礼貌,毕竟他们要开始忙活了。
  坐上公交,坐了大概四十分钟,我看见逐渐有小雨打在窗上,等我到她新家的时候,它已经瓢泼起来了,我就站在这瓢泼里,那辆黑晶的宝马车站在另一端的瓢泼里。我熟练的爬上了二楼,站在外机的机箱上,拿着兜里的石头,把紧锁的玻璃窗敲的稀碎。更内部的房子里,开始传出了骚乱的声音,是人头攒动。
  她依旧躺在那里,这次她穿了那条白色的连衣裙,还有那双白色的高跟鞋。随后她从裙子下面掏出来一个皮套,塞在我的手里,是沉甸甸的金属质感,里面轻响着缜密的机械回声。我拖起她的大腿,从二楼的排水管上滑了下来。
  "小贱人,现在我可以带你跑了吗。"
  "随便你啊。"
  大雨,赋予了世界上的一切触不可及的颗粒感,但此时只要相互拥抱,颗粒感就是磨砂的触觉,就算头发和雨水围堵视线,我们依旧可以感受到对方的肢体。我看见她笑了啊,其实我也笑了,我可能是在嘲笑她落水狗的模样,也可能是在嘲笑我自己,嘲笑这个城市,嘲笑身后蓝红相间的灯光和警笛的长鸣,嘲笑世界只能为我们的新生做到如此贫瘠的助兴。
  我拉着她,往别墅的另一边跑去。
  她像恋人一样环住我的脖子,趴在我的耳边,呼出了热气。
  "我跟你讲,我怀孕了。"
  "什么?"
  "我怀孕了。"
  我的耳朵里被雨水充斥,但是这是最美好的失聪了。
  "哈哈哈..."
  "你生气吗。"
  "没事,小贱人。"
  每一步都是一个泥泞的脚印,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在这盛大的虚无上不断抓挠着,死命的挠、抠、捶打,我真的好想留下点什么痕迹,无论是丑是美,我总要留下点什么啊。
  我继续拉着她,逐渐可以看见大门口停着的宝马了。我们可以打碎车窗,进去开着那辆宝马走掉,当然也可以绕过宝马,骑着我的电动车,在大雨里闯过红绿灯,然后造成惨烈的事故。
  一声枪响,把我的世界震动的倾斜了一下,我趴在地上了,手中的重物突然飞了出去。雨水几乎要把我和草地淋成一体。从别墅正门,走出来的是那个西装革履的胖男人,我们离得很远。他举起枪,朝着我的脑门打去,但是偏了。我猛然想起什么,从衣兜里扯出那个重质的皮套。紧接着是他的第二枪,我的小腹好像敲裂在煎锅上的鸡蛋,从身后扯出黏连的质感。疼痛开始剧烈起来,我张开了嘴,叫不出声音,里被灌了一半地上涝积着的草泥混合水。皮套褪去,手枪的外形便显露了出来,然后我发现,我好像已经无法轻松的撼动这冰冷的金属了。接着我嘶吼起来,雨水呛入了咽喉里,但我还是要嘶吼。最后的力气,为枪拉上了一栓。但这时胖男人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左胸突然有了一种无力的贯穿感,我被压进地面,然后又弹了起来,最后所有恶心的血液,从贯穿的两端溅射而出。
  雨水不停敲着我的眼皮,流到我的眼睛里,感觉很酸涩。不过逐渐已经没有什么酸涩可言了,雨声也在逐渐的变小,身后的蓝红相间已经蔓延到了草地上的那条连衣裙里,雨水把她的长发捋顺,褪去她的衣服,露出一边肩膀。旁边的老男人又举起枪了,这次直接朝向了我的脑袋,但是我有把握,在他低头的一瞬,打爆他的老二,这样一来一切就会回归本来就不存在的正轨。他低头。
  "我说你,你贱的像狗一样,你以为你能带她去哪?"
  也是。
  我扣动了扳机。
  然后我感觉有一滴雨水,非常沉重的滴进了我的脑袋里,在里面裂开了。这就是我最后的感觉了。
  那么,最后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有一个杀人犯,他的亲爹因为欠债被人打死了,母亲偿还不了债务,就只能拖家带口的把自己卖了另一个男人。每周他的妈妈就会被强暴一顿,然后他杀了养父,又顺便杀了他的亲妈,从家里跑出去了。在逃亡的途中,他遇到了一只出来喝酒的鸡,她让这个处男免费嫖了一次。结果这个逃犯因此开始渴求安稳,他的希望来于,去赚钱,去嫖她。后来她被一个大老板包走了,他就跑去房子里和别人的小三儿偷情。但是他的行踪被警察发现了,他跑去了大老板的家里,想要带着鸡一起跑。
  剩下的写在报纸上了。
  "逃犯在和民宅主人火并的时候身中四枪,死亡。枪支走火,打死了同行的19岁女孩,女孩身上有多处被恶意伤害的痕迹,初步认定是逃犯在将她作为人质挟持期间造成的。民宅主人的身份正在调查中,愿正义永存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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