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打年前那次赶车进镇碾米老牛车跑坡险些丧命,回来把鞭子一扔说啥也不干了。张队长商量我几次,我就是俩字"不干!"没办法,张队长就安排我去了机井队,牛车嘛,还是由原来的车老板老邱头赶着,一晃儿一个月过去了,也没去看看老黄,心里一直惦记着是回事儿。 二月二那天晚上,吃过了饭都很晚很晚的了,我正在油灯底下看书,表弟小伟拎了一瓦罐儿下水汤和五斤牛肉来了,进门就大声豪气地说:"秋声哥,你说这牛多能填和人,今儿是二月二,正愁没啥好吃的呢,它就死了,这份是你的,我给你捎回来的。" "什么,牛死了,哪个牛死了?"我放下书把油灯往前挪了挪问。 "你还不知道?哦,对了,这些天你在机井队来着。那啥,驾辕的老黄死了。"小伟说。 "什么,老黄死了?你再给我说一遍。"一听说老黄死了,我立马站起来急问。 "是的,老黄死了,没错。" 生产队要重新盖一栋马厩,乘着刚过完年这工劲儿没啥活儿,张队长就安排几个社员上山伐木料。头半个月之前,木料就伐完了,就等着雪再化一化,山顶上能上去车再安排车上去往回运。 看着雪化的差不多了,于是,二月二那天早上天刚一亮,张队长就领着几个社员跟着老邱头的车踩着冻上山了。等把木料归拢到一起再装上车,太阳才刚刚一竿子高,车就开始下山。 山上本来就没有路且又很陡峭,车只能拉着荒儿找些树木稀少的开阔地里走。当然,花轱辘车没有闸,除了车后要打好捞儿,最好还要用木杠把车轱辘彆住。当邱老板子把捞儿打好,回头拿来刚刚砍来的木杠要往车轱辘上插的工劲儿,陈金柱说啥也不让。 "不行啊,金柱,还是把木杠插上再走,要安全的多哦。"张队长说。 "没事儿的呀,涛哥,这漫山遍野,又是树栅子又是草的,再加上这么大个捞儿,本来就很沉,你再用木杠穿上,那牛还能拉得动么?"陈金柱说。 "你可要知道,这工劲儿的雪是顺茬,况且,草窠底下的雪根本就没化多少,既挡不住车也拖不住捞儿,我看还是安全点儿,把车轱辘彆上,一旦捞儿失灵……"张队长又说。 "你咋净往坏处想呢,就这几根檩条儿和椽杆,根本就没多重,老黄干这点活儿根本就没问题,要么,今儿这车我来赶。"陈金柱一边说着一边竟真的赶着老黄起车走了。 车刚刚走出几十米,来到一处陡坡儿,捞子就刮在一棵树桩子上,车就悬在陡坡处怎么也走不了。大伙儿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把捞儿从树桩子上撬了起来,可是,捞儿竟然散了花儿,在惯力的推动下牛车向前使劲一耸打,这车就穿了箭儿,老黄一个跟头攮在地上,头就顶在前面一个树桩子上,等到人们把一车木料卸下来,再把车往旁里捞了捞,再看看老黄,已经窝死在那儿。 听小伟说完,又看了看桌子上还在微微颤抖的肉,似乎老黄在向我诉说着什么,于是,我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便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努力回忆着,我与老黄相处这段时光里,那一幕幕往事格外清晰明亮。一年来,我俩患难与共、相互支撑、相互勉励,在哈气成冰的冬日,在牛虻肆虐的夏天,到处都有我俩的身影。老黄听话乖顺,任劳任怨,独立拉车拉犁,每次都能按时按量完成任务,而我精心呵护,从不随意鞭笞,一次次为它偷添饲料,施以人道关怀,以至于它被换走后一次次逃回来。我俩相互还能够读懂对方的情绪,一次次翻车、跑坡,都能化险为夷,尤其是,年前那次跑坡,是它一脚把我从车轮底下踢出去的,否则,其后果当是可想而知的,如此救命之恩,当是刻骨不忘的哦。 要说的是,老黄苦苦劳作了一辈子,艰辛若斯,至死方休,临蜡末了还是免不了要被下汤锅,被吃肉喝汤,想到这儿,我在心底为老黄鸣不平。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肉冲着小伟说:"你把这肉拿回生产队去,他们愿意给谁就给谁,反正我是不能吃它的肉。" "为啥呀?" "不为啥,就因为我爱它,因为……" 老黄今年十二岁,论年龄,我比它大两岁,算是年兄年弟吧。它是一九五六年随主人黄云兴一起加入初级社,也是因了它的主人姓黄且自身又是黄黄的皮毛方才得名。后来嘛,经过高级社又进入了人民公社,算是第一批公社社员吧。 老黄长得高大雄健,往牛群里一站,要高出其他牛一个脑袋,一身绒绒的细毛儿,黄里透着红,头上的两只大角长而又弯,顶起架来,生产队以及十里八村所有生产队里的牛,没有几个能敌得过它的。 老黄力大过牛,自小就跟着他的主人练就一身的好活计,春天种地,夏天趟地,别的犁杖上都是两头牛或两匹马,而它一个顶俩,自己就能拉一副犁杖。车外出没有太长的趟子,不出远门,从来都是自己拉一辆车。从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为生产队、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下了汗牛功劳。 攒了一个冬天的雪,把这黢黑的世界衬映得瓦白,山上的树路边的草,还有农家的屋顶都挂满了雪淞,在星光的映照下忽闪着晶莹的光,通往田间的小路被来往送粪的马车和牛车们碾压得"嘎嘎"作响。 天刚蒙蒙亮,正是小鬼呲牙的工劲儿,虽然一丝风也没有,可这天儿却是嘎嘎地冷,冷得足以让你暴跳如雷,忍无可忍。 我把狗皮帽子两个帽耳全放下,腰间用长围脖系了又系,还是不顶用,只一会儿棉袄棉裤就被冻得响透,浑身上下就跟背着一块冰似地凉,一双鞋嘛,早已冻成两个冰疙瘩,相互一磕打"嘣嘣"作响,两个脸蛋和鼻子尖被冻得发木,有鼻涕流出竟然不知道,瞬间,连同哈气一块儿凝结在前胸。我不得不用一双破棉手闷子捂着脸围着牛车前前后后地来回跑着。 上坡的路,牛们拉着满满的一车土粪,依然迈着方步慢慢地蠕动着,我操起鞭子,很想驱赶着它们快一点儿走。当我的鞭子摇晃了几下,朝着牛身上要落还没有落下的霎那,就看见牛们一个个大喘着粗气,浑身凡是有汗的地儿都挂满了霜花。不忍心把举起的鞭子朝牛身上打下去,于是,将鞭子收拢,插在粪车上,任凭牛们慢慢地走。 驾辕的老黄回头朝我瞅了瞅,明亮的大眼睛忽闪了几下,算是谢过了。然而,透过它那木讷的大长脸我还是看透了它心里依然是老大的不情愿。 鸡叫才两遍,小得瑟就站在村口大柳树下用他那杆破喇叭抻着脖子吹起了集合号。没一会儿的工劲儿,粪堆上便站满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从人们开始刨粪,到我套上车装上一车土粪又走到这儿,天还没亮。是哦,难怪牛们有怨气,"老牛老马还要盼个年节呢。"今儿个都腊月二十九了,晚上就是除夕,非但不放假,反倒要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说什么,要过一个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哼,纯粹是在拉花架子给人看的,平常日子里把活计安排得紧凑点儿哪儿不是呢。 我紧走两步看着老黄在心里说:"兄弟呀,你就委屈点儿吧,这人都不放假,何况你还是一头牛?盼只盼饲养员这几天开开恩,每餐多给咱加点好草好料也就算是过年了吧。" 老黄又回头瞅了瞅我,眨巴下眼睛,好像是又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这儿是山上山,上了山顶,顺着山梁再往前走便是陈家大嵡。大嵡陡险峭峻,像一面墙似地立在眼前,一块四四方方的田地画儿一般地挂在中间,这就是我要送粪的那块地。 说到陈家大嵡,我就纳闷儿了,它为什么叫"嵡","嵡"字咋写,啥意思,是山名还是这块地的地名?之前,也问了一些村里的老人们,可谁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不过,我隐约能感觉到应该是这儿山势十分陡险而得名吧? 想着想着,我忽然又觉得好笑,你说这农民啊,虽然,他们斗大的字识不上半口袋,土得都不能再土,起名字还是蛮有学问的哦,就说这个"嵡"字吧,就够我查半天字典的了。整个村子也找不出个正儿八经识字的,能混到我这小学文凭的也是屈指可数的,可人们竟给这个村子起了个雅号叫"文化"大队,真的不知道是人们对文化知识的一种渴望还是对那古老蛮荒的一种嘲弄? 一边走一边寻思着,不知不觉来到嵡下,顺着嵡下人工开凿的一条长约百米的小道儿走到北头大山稍微平坦处,便可绕行上山进地。 这工劲儿,天似乎亮了些。前面是一个眼儿的小道儿,十分狭窄,码边码沿儿刚好能过去一台车,向上瞅了瞅,高高的土塧子上面便是苞米地,收割后留下的的苞米栅子在雪中只露个小尖尖儿,偶尔有几片干枯了的苞米叶儿没被雪埋住,扯住那苞米栅子根儿,于忽明忽暗中轻轻摇曳着,呻吟着。往下看,两道深约几十米的沟谷已被风雪弥漫,车的外轮离沟谷的坡沿儿就不到半米远,车稍微一错号,立马就有翻车的危险。幽深的谷底各有一泓四季流淌的泉眼,老远望去,朦胧的晨曦里,两条雾龙随着延流水的流淌一直向下缭绕升腾。那延流水勾起的老冰排,直把两个沟谷连在一起,呈一马平川,直指远处的村庄,夏日里那青翠的柳林和偌大的苇塘还有周边的庄稼地通通湮没于皑皑的老冰排之下。 于是,我跳上粪车,不管干净埋汰,干脆就一屁股坐在那土粪上。这工劲儿,我不敢大喘气,更没有心思去琢磨什么嵡啊山的,亦或是什么文化不文化的,不错眼珠地盯着前面的路和牛,把鞭子高高地举起在牛们的右首边,生怕牛们一步迈错出点儿啥事。 然而,世间的事儿,它就是怪,总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你越是害怕出事儿它就越是要出事儿。 车过了第一道沟谷口,眼瞅着这就来到第二道沟谷口,我就发现驾辕的老黄一边走着一边歪着脖儿瞅着沟底下泉眼处不断升腾的雾气出神,起初,我用鞭子在它的右侧轻轻地摇晃了几下,示意它不要往下面瞅要好好走路,可是,老黄并不买我的账,走着走着,它却突然站了下来,当然,前面梢子上的小黑和白头芯儿也就跟着站了下来。 哦,我明白了,它一定是口渴了,想要找水喝,所以,才望着沟底下的泉眼发呆。"这可不行!哥们,那水咱可喝不起呀。"正寻思着,我两脚蹬在车辕子上急忙哈腰去拽老黄的缰绳,啊,不好,赶快跳车!老黄已经下了道,直把前头梢子上的小黑和白头芯儿也拽了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高儿跳下了车,一只手紧紧地扯着老黄的缰绳另一只手拿着鞭子很想狠狠地照着老黄的右脸给它一鞭子,我的鞭子刚刚举起还没等落下,就见两个车轱辘在雪壳子里来回颠了两下,我急忙松开拽着老黄缰绳的手,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左轮一忽闪车就在我的身旁翻了过去,紧接着借着惯力一忽闪又翻了个个儿,直到满车的土粪撒得一干二净,车轱辘被甩掉,只剩了一个车棚再也不能翻了方才停了下来。 "完了,完了,全完了!"看着粪车一忽闪翻了过去,我的心也立马跟着翻了个个儿,一屁股便坐在了雪地上,原本冻得瑟瑟发抖的我霎那惊出一身冷汗。"我的天呐,这不是雪上加霜吗,天祸不惹惹地祸?本来爸爸被管制,虽然重病在身啥也不能干,可每天都要早请示晚汇报,差一点儿都不行,隔三差五地还要被揪出去批斗。不能为爸爸争光争彩,反倒给他添懊糟添麻烦,不知道这一回又该让爸爸吃多少苦头,弄不好还不得把自己也撘了进去呀?尤其是那三头牛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长得满身是嘴恐怕也难以说清楚。不用上纲上线,你是黑五类子弟,这种行为,就是蓄意破坏嘛。" 可是,此时此刻,不容我多想,不论最后的结果怎样,我必须第一时间积极抢救,尽一切可能把事故损失降到最低。于是,我一忽身站了起来,就着斜坡一出溜来到车跟前。 两个车轱辘连同车轴被甩掉,顺着山坡连蹦带跳几个高儿就窜上了冰排,这工劲儿,正借着冰排的光滑劲儿,横着骨碌顺着出溜,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前头两个梢子小黑和白头芯儿身上的套股虽然扭了两个劲儿,缠绕在一起且绷得紧紧的,可几经挣扎总还是站了起来。车厢板甩得七零八落,车棚倒扣着,老黄四脚朝天仰躺在车辕子里,又是脖绳儿又是肚带,又是鞍屉又是大挑,勒得老黄一动都不能动。 我把小黑和白头芯儿往斜里顺了顺,回手很快将它俩的套股从车上摘了下来。看着老黄被脖绳儿勒得难受,正在拼命地挣扎着,我又急忙去给老黄解脖绳儿,怎奈那脖绳儿勒得紧紧的,怎么也解不开,瞅着老黄憋得难受样儿,生怕它一口气不来憋死过去,急得我抱着老黄的脖子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听着老黄大喘气比刚才还重,我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瞅了瞅它,就见老黄一边大喘着粗气一边用大眼睛使劲地瞪着我,那意思是说:"瞅啥呀,还不赶紧去叫人?" 读懂了老黄,我立马醒悟了过来,急忙把鞭子一扔,撒丫子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在心里祈祷着:"老黄啊,你可要挺得住啊,一定要等我把人找来,可千万不能出啥事儿啊?" 我一边哭着一边往生产队跑,三里多地,不到十分钟就跑到了。张队长一听说车翻了,高声喊着:"德胜,瞎打,快快,跟我来!"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人已经上到了后山梁。 张队长第一个跑到现场,从腰间摘下鱼刀,先把老黄的脖绳儿挑开,接着又把肚带挑开,等我和德胜、瞎打跑过来,几个人抬起车辕稍微一活动,张队长顺势就解开了大挑,老黄一扑腾就着斜坡儿立马站了起来,使劲儿抖了抖皮毛"哞哞"地叫了两声,之后,又悠然地甩了甩尾巴,好像是刚才啥事儿也没发生似的。 "好啊,人、车、牛都没啥事儿,大喜大喜!"张队长看着老黄一个高儿站了起来,回头又瞅了瞅我高兴地说。 "是啊,大喜大喜。"德胜哥说。 "叫我说呀,今儿本就不该干这活儿,"老牛老马还盼个年节呢",这大过年的真若是整出点儿啥事儿来多不好啊?"瞎打操着个袖站在一旁说。 "瞎打,你给我闭上你的乌鸦嘴。是我非要主张干活儿吗?还不是梁三和金柱这几个犊子非要过一个什么革命化战斗化春节?……还瞅啥呀,赶快去把小黑和白头芯儿牵回来。"张队长一边说着一边沿着翻车现场到小道儿上看了一遍,回头问我:"咋搞的,爷们?" "车一拐上小道儿,我就看着老黄不正经走道儿,不住眼地瞅着沟底下泉眼上的雾气,我就估摸着它是口渴了,于是,我就用鞭子……"我把事情经过跟张队长说了一遍。 "哼,革命化战斗化,也行啊,你就弄几个人搁粪堆上象征性地刨几下,意思意思就行呗,非得弄个四眼儿齐。"瞎打又说。 "要干就正儿八经地干嘛,干嘛拉那花架子?"德胜在一旁说。 "哼,平时那花架子还少拉了?"瞎打又说。 "哦,我知道是咋回事儿了。"瞎打和德胜都嘞嘞些啥张队长根本就没理会,听我把事故经过讲了一遍,张队长说:"你今儿个晚点儿吃早饭,先到冰排下边把车轱辘找到,等回来吃过饭,再套上爬犁去把它拉回来。"张队长说完,回头又指着倒扣在雪地上的车棚冲着德胜和瞎打说:"别咧咧了好吗,过来,咱们三个负责把它捞到小道儿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