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吃糖鸡屎 收割黄豆的日子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忙碌的日子。人们割得割,挑得挑,背得背,来来往往,像蚂蚁搬家一样,络绎不绝。鸡子们在禾场上颠来颠去,鸭子们在禾场上摇来摇去,到处都是它们的叫嚷声。它们也忙,比大人们还要忙。 在那些日子里,家家户户的禾场上,铺满了豆梗。到了中午,收工回来的人们,喝完几碗稀米茶,趁着中午的大太阳,忙活开了。人们翻得翻,拣得拣,晒得晒,打得打;风车风,簸箕簸,干得热火朝天。连枷的声音,好像比赛似的,一家盖过一家。东头的低了下去,西头的又高了起来。到处都是嘭嘭、嘭,嘭嘭、嘭的声音!这些声音抛到了天上,响在了天外。 父亲和母亲,大姐和小小的二姐,也在禾场上忙活。一只白鸡公,带领一群鸡母,也在禾场上忙活。它们缠在大人们的脚边,赶都赶不走。黄狗见睹,想充个能,帮忙去赶,结果不仅没有赶走,反被白鸡公把尾巴啄了一口。一队鸭子,在禾场边观望,时不时在豆梗上撮上几口。这个时候,不知基于什么原因,它们没有按照常规,排着队,摇摇摆摆,走到雷家西堰玩水去。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堂屋里,样子似哭非哭,显得有些懊恼。我的周围,蹲着几只鼓囊囊的麻袋,几只蛇皮袋子。一只没有系口的蛇皮袋子的上面,躺着一个撮箕,一口升子。屋里没有人,只有几只老鸡母,走走停停,东张西望,慢吞吞地转悠着。其中一只哼着歌,斜起眼看看我,对准一只麻袋,啄了一口,又啄了一口,啄出了一个小洞洞。里面的豆子一粒挤着一粒,滚了出来,掉在地上。我拿起一把秃扫帚,在地上敲敲打打,又放进嘴里,咪得巴巴作响。嘴丫边流出了一条灰色的涎水。 母亲举着连枷,绕着禾场打了一通,大概想起了什么,犹疑片刻,来到了堂屋。她一手抱起我,一手夺走秃扫把,扔到了一边。她顺手逮过一只凳子,一边坐下,一边解怀里的扣子。我闭着眼睛,张开小手,哼哼嗯嗯,忙着找妈果子。妈果子抖了出来,急忙一口叼住,咪起来。一只老鸡母走到旁边,歪着脑袋,瞧着我吃妈的样子,羡慕不已。这时,屋外传来了喊声。母亲一边答应,一边放下我,拔腿就走了。我一屁股塌在地上,懵了半晌,才扁了扁嘴,干嚎了几声。这时,一坨米黄色的鸡屎,像那下虫子的尖尖糖,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几脚爬过去,抓起来塞到嘴里,嚼了嚼,尝到了一股涩涩的苦味。忽然觉得不对路,便铆足了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慌着脸,返回来,看睹我的小嘴巴,咧咧歪歪,斑斑点点,满嘴的鸡屎。她往自己的大腿上使劲一拍: 我的傻儿子哟—— 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一把搂过我,在我的嘴壳子上又是揩,又是甩,嘴里嘟嘟囔囔,嘟个没完。 就在母亲慌乱的时候,大门口亮了一下,一只白鸡公,踱了进来。它披着一身雪白的羽毛,顶着一头紫红的鸡冠,迈着一双乌黑的爪子,一步一个脚印,款款而来。它走到我们的身边,睁大一双蓝色的眼睛,藐视地斜了母亲一眼,便观察着露在外面、粉红色的、我那光屁股。 母亲照它拍了一巴掌: 还有胆子过来,拍死你!。 她一边哄我,一边数落: 你哪里不能屙,偏偏屙在堂屋里,该死! 叫我们幺啦吃你的屎,煨了你! 白鸡公猝不及防,惨叫了一声,抖开翅膀,"咯咯"地叫唤,亡命地逃蹿。它逃到禾场上,转过身,瞪着一双惊疑的眼睛,瞅着母亲,喉管里"咯"了一句: 死疯婆子,活多天嘞。 这只白鸡公,是我家的鸡王。我出生的那天,就是它带头领叫的。它的长相与众不同,往鸡群里一站,的的确确是鹤立鸡群,像个鸡贵族。然而,它的性格不好,锋芒毕露,盛气凌人,不会藏拙,宛如人类的莽夫。其凭借一门独创的鹰爪功夫,成功当上了鸡大王。不仅统治着我家的鸡母们,还统治着隔壁三家的鸡母们。它经常纵身跳到鸡母们的背上,奓开翅膀,活像一位骑在马上的大将军。只是那个尾巴翘得太高,屁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廉耻,丢人现眼。不过,它毕竟不是人,没有接受过文明礼貌的普及教育,将心比心,应该给予理解。只是苦了那些鸡母们,它们在它的压迫之下,懦弱忍让,缩着脖子,咕咕叽叽,苦苦告饶。 我问母亲: 白鸡公在做什么? 母亲闪了一眼: 玩撵。 我叫道: 不是玩撵,在打真架。 母亲又闪了一眼,嘴里"嗯"了一声,在门板上糊鞋壳儿,不予理睬。她的这种表现,让我在心灵的外面,受到了轻视;在心灵的里面,受到了冷落。 然而,白鸡公毕竟风度翩翩,英姿勃勃,再加上声音洪亮,因而在鸡世间享有崇高的威望。有一次,它带领鸡队伍,以鸡笼为碉堡,以笼缝为枪眼,采取啄眼珠子的办法,打败了一只年迈体弱的黄鼠狼。这下名声大噪,在人世间也大书特书,并因此荣获了母亲的精神奖励和物质奖励。从此,它鸡仗人势,我行我素,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颐指气使,像个奴隶主似的。二姐说他像个鸡妖精。我怀疑,雷家岭第一个打鸣的鸡公,便是这个霸气十足的鸡大王。 母亲现在一时疏忽,心血来潮,由着自己的火爆性子,拍了白鸡公一个大巴掌。她倒是发泄了自己心中的火气,安逸了,却为我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白鸡公挨了打以后,忍气吞声,养精蓄锐,学习越王勾践的忍耐精神,卧薪尝胆,待机行事。把在母亲那里领受的一腔委屈,全部报复在我的身上。每当它看睹我,便一路汹汹地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照准我的屁股头,张口就啄,躲都躲不及。有时,我的手里拿着黑粑粑,它就死死地盯住,走到哪,跟到哪,寸步不离。偶尔,我的手里拿着白粑粑,它盯都不盯,跳起来就啄,叼上就跑。白鸡公跟人一样,也十分喜欢吃白粑粑。面对如此公开的挑衅和抢劫行为,我的反应不一:有时候激烈,有时候温和。激烈的时候,就是肚子饿的时候;温和的时候,就是肚子不饿的时候。 二姐是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豪杰。她一眼瞅睹,飞身过来,与白鸡公兜起了圈圈。我站在一旁,默默观察他们俩之间的兜圈战斗,不禁叫人大失所望。他们一前一后,仅仅兜了五圈,白鸡公便在一铲脚的攻击下,灵巧地避开了。这种场面,与我的想象完全不符。我想象白鸡公的下场应该是:威风扫地,狼狈不堪,落荒而逃。但是结果不是这样:白鸡公像个胜利者一样,扔下白粑粑,从容不迫,借一种优雅的芭蕾舞姿,脚尖点地,翩然离去。由此可见,想象毕竟是想象,与现实差距颇大。 二姐呢,倒像打了败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满脸鲜红。她歇了一会儿,拾起白粑粑,硬要塞到我的手里。我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说不要不要。她挡在我的面前,双手叉腰,圆睁双眼,强迫我吃下去。我一边后退,一边伺机逃走,以示抗拒。她一把逮住我: 吃不吃? 不吃。 吃不吃? 不吃! 我正在顽强不屈地摇着头,猛然看睹一只小小的黑拳头,高悬在我的脑袋上空,正在做出砸下来的示范动作。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浮现出讨好的笑容,双手拿过白粑粑,乖乖地咬了一丁点。二姐见了,笑道: 犟嘞,不犟了。 她见我屈服于她的淫威,不免喜形于色,洋洋得意。我趁她忘乎所以,偷偷地把白粑粑塞进一个树洞里,悄悄地离开。我暗暗地思忖,二姐有十个心眼,也不会想到我会把白粑粑塞到树洞里去,况且,她害怕树洞。我这个时候不怕树洞,以后长大了一点,才害怕树洞。 母亲站起来,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个轻巴掌: 自己抓屎吃,还汪。汪汪、汪!还有脸汪。 屁股被她拍得"叭叭"声响,但并不朗么疼痛。我还是哭着:看看这里,咧开嘴巴,哭一下;看看那里,咧开嘴巴,哭一下。在哭的过程中,注意力蛮不集中,属于那种心不在焉、自由散漫的样子。 母亲抱着我,嘴里"嗯嗯"声,手里抖抖声。她见我哭的模样子,嘻嘻一乐,张嘴往我的脸上啃了几口: 像个咯鸡母。 她把妈果子喂进我的嘴里,哭声嘎然而止,好像被一把剪子,剪断了。我躺在母亲的怀里,大口大口地咪着瘪妈果子,发出了"咪哧咪哧"满足的响声。母亲别过脸,瞅瞅门口,又探探身子,望了一眼满天阳光的艳艳天空,便側过身,一把拽过撮箕,让我睡在里面,自己牵牵衣袖,走了出去。 我仰面朝天,满满地躺在撮箕里,动弹不得。这个撮箕,如果口朝下放在地上,远远地望上去,蛮像一个胖女人的大屁股,趴在那里。我鼓圆了眼珠子,身子不停的扭动,试图摆脱这个活受罪的摇窝。然而,不管朗么动,左动右动,就是不动,卡死了。我被卡得浑身不自在,便扯起嗓门,惨叫起来。声音跟大门外的连枷声和着拍子,一声比一声大,堂屋都要坍塌了。 父亲听睹这声音,直挠后脑勺,连挠了两次后脑勺。他举起杨叉,在空中比比划划。比划的意思明明白白,示意我的母亲赶快回到堂屋去,哄哄我。 母亲没有张他,嘴里命令道: 你去抱抱,我要赶太阳! 父亲的杨叉叉在空中,有气无力,显得无可奈何。他看着母亲,干看了几眼,重重地叹了一声: 慢行急行,逆取顺取。 他又瞟了母亲一眼: 不在这一时。 大姐放下扫帚,紧走几步,接过母亲的连枷,扬手打起来。母亲绷着脸,剜了父亲一眼,张口道: 屄嘴一张,是句话。除了会"屁"几句增广贤文,还能做个什么。 她扯下头上的包头袱子,使劲甩了一甩,扭身进了堂屋。进了堂屋,定眼一看,哈哈大笑。撮箕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一个身,把我严严实实地罩在下面,只露出半个脑袋,歪在地上。她一步蹬上来,揭开撮箕,双手搂起我,拽出妈果子,塞进我的嘴里。她瞟了一眼撮箕,蹲下来,一边拍打它,一边哼唱: 乖,不汪,不汪,不要汪。 打撮箕,打撮箕,打死这该死的死撮箕。 我一边吃妈,一边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母亲:她的脸,映在我的泪光濛濛的眼睛里,像一片枯萎的杏树叶子;她一笑,像一片稀烂的杏树叶子。 大姐说: 你不会走路的时候,是母亲最快活的时候,也是全家最快活的时候。 大姐又说: 你那时的哭声,笑声,给家里舔了多少热闹哟。 大姐说着,说着,眼睛红润了: 全家人围着你,亲亲热热,和和美美,好好呢。 大姐看着我说道: 你是全家人的命根子。 我边玩边说: 我是大姐的命根子。 大姐的嘴巴微微地张开,扭过头,无声地笑了。 母亲瞥了我一眼,说: 还命根子呢,一个撒尿宝。 母亲不过脑子的这句话,便让"撒尿宝"这个诨号加在了我的头上。二姐只要一生气,就喊我"撒尿宝"。不过,我始终没有承认过。我真不是一个撒尿宝。那是我在做梦的时候,明明把尿撒在地上,谁知道睏醒后,却撒在了床上。我绝对不是故意撒在床上的。 我在堂屋里抓糖鸡屎吃的情景,给我的印象蛮深刻。雷家岭的老人讲过一句老话:小娃子,哪个不是吃糖鸡屎长大的?这句老话的表面意思我是懂得的,那里面的意思就不懂得了。而且,到现在我还没有琢磨明白,鸡屎前面加个"糖"字,是在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难道鸡屎跟糖一样,也是甜的?鸡屎明明是苦的啊,用意何在呢?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老人说的老话,虽然朴实,但是奥妙无穷,叫人的理解处在明白和糊涂之间。 这句老话放在我的身上,只对了一半。我的确吃过糖鸡屎,只是需要郑重声明的是,我不是吃糖鸡屎长大的。雷家岭的小雷队长才是吃糖鸡屎长大的。这是谁说的呢?可信吗?是他爸爸说的,非常可信。 他的爸爸长叹一声,浑身颤抖,指着他的鹰勾鼻子,气呼呼地说道: 你?再说一遍!朗么生了你这么一个东西!放在过去,你给雷富贵倒屎倒尿都不配。忘祖的东西!惶魂的东西,你是石头炸的?还是吃糖鸡屎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