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锁

　　一
　　海拔3600米。
　　这里大概是叫中甸的地方，过高的海拔让车内的氧气变得过分地珍贵。
　　她头痛得厉害，只能死死地抱着大大的旅行挎包，贪婪地寻找着空气里那份稀薄的熟悉。
　　偶尔在窗边看着一个皮肤黝黑的藏民拉着一头小小的牦牛，行走在巨大的山群之中。
　　她只能看到藏民的几个步伐，车就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丢入一大片混浊的陌生之中。
　　云南没有高速公路，要从一个城市到达另一个城市，就得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头，就得在同一个封闭的空气里慢慢地感受氧气无声地流失。
　　车上大概坐着二十来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幸亏她选择了最后的座位，从后面看，每一个人的轮廓都大同小异。
　　里面大概有些热情的旅客，由始至终都拿着一台高档的照相机，戴着一副太阳眼镜，对着窗外模糊的风景不断地按下快门。
　　大部分的旅客都躺在自己的座位上，或者睡着，或者想着，无所事事。
　　这都是她猜的，她看不到，也没心情看。体内对氧气的强烈渴望使她失去了大部分的力气，她只能倚着她的挎包，听着窗外的一切为她演奏的催眠曲。
　　二
　　醒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了中甸边上的一个小客栈前。
　　没有人叫醒她，只是行李拖拉的声音把她从睡梦中挣脱出来。谁也没有注意到坐在最后的她，谁也不敢和车上的人发生任何的交集。
　　云南的景点很多，往往尽管在同一辆车上，每一个人的目的地都不一样。
　　与其产生只有几个小时的交集，倒不如死死地裹紧自己，给自己一个独自的空间去好好地呼吸。
　　她背起自己的挎包匆匆地走下了车，才意外地发现客栈的老板娘原来穿着一套完整的藏族服装。
　　没有人们所说代表欢迎接待的进门三杯酒，没有藏族人家送给游人代表吉祥如意的哈达，老板娘摊开她的手掌，又用歪歪斜斜的普通话说了两个字，交钱。
　　房子里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地刺破着接近零点的空气，她从裤袋里抽出荷包，取出里面最新的两张，放在老板娘的手上。老板娘接过钱后马上转身走进房子里，随后传出了一串她完全听不懂的方言，声音刺耳得让楼上的地板摇摇欲坠，掩盖了一阵淡得像清风的叹息。
　　走在陈旧狭窄的楼道上，四周都是用白灰涂成的墙壁，有的还因为年岁的长久而露出了砖石的轮廓，过道上弥漫着一种酸臭的气味。
　　有的东西，在哪里，都是不会改变的。
　　三
　　你要去哪个地方？
　　第二天的师傅早已换成了第二个人，将车子早早地停在客栈的门口，还忙里偷闲地在窗外抽了一根烟。
　　丽江，丽江古城。
　　不是她说的，是车子有的人在大声地呼喊着这个名字。
　　那位师傅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侧过身看着她。
　　你呢，小姐？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背着一大堆行李站在了车门下面。
　　要去哪里？她在脑海之中不断搜索着这里的地名，陌生的感觉像海浪一样一层一层地袭来，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呃，那里吧。他们说的那个地方。她只感觉到头痛得快要裂开，她想尽快地离开这个地方，一个连氧气都变得奢侈的地方。
　　模模糊糊地上了车，她依旧惯性地选择了最后的位置，在一个旅途中最颠簸的位置坐了下来。
　　她只知道自己来过一个叫中甸的地方，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车开始缓缓地开动了，开始一步步地离开这个地方。她从挎包里抽出一副地图，强支撑着自己疲惫的双眼，草草地扫过一个个她陌生而且记不住的名字。
　　突然，她看到了两个名字，一个苍白，一个却耳熟能详，稳稳地重叠在一起。
　　这是同一个地方。
　　一个叫中甸，一个叫香格里拉。
　　香格里拉，意思是世外桃源。无数旅行者向往的地方。
　　现在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走了，就永远回不去了。那里有着迷醉所有人的风景，人文，有着让人忘却过去的一切。但是她却如此坚决地离开那个地方。
　　她回头一看，那里有着如此美妙的轮廓，却慢慢地看着那里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
　　她的胃开始因为颠簸而强烈地翻腾着，更因为那严重稀缺的空气，开始在窗边不断地呕吐，吐出了多少懊悔，吐出了多少绝望。
　　四
　　大家好，我是丽江阿松。
　　她漫步在丽江古城的大道上，擦肩过无数陌生。天色已慢慢地暗下来，她站在丽江古城的情人水车前，两个大小不同的水车紧紧地靠在一起，似乎在前面向她发出刺耳的嘲讽。
　　来来往往的人群，冲刷着无数不为人知的寂寞。
　　他说他叫阿松。这把声音不仅仅只有她听到，它充斥在古城的空气里面，源头是一间叫老房子的客栈，她抬头往着那个方向看去，她好像看见他了。模糊地看着他带着一顶老式帽子，抱着一把吉他。
　　她不自觉地往那个地方走去，尽管带不上任何奢望，外面风大，里面大概会比这里暖和一点吧。她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裹紧着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敲开了老房子的大门。
　　阿松开始波动在他手边的琴弦，温柔的声音就好像一条温暖的溪流，慢慢地渗入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请问这里可以只是喝点东西，不叫任何东西吗？
　　她的问题细小得几乎让自己都听不清楚，她口袋里面确实只够在这里喝一杯咖啡，应该说用自己的全部来换取一个可以触摸到得倾听机会。不得不说那会是一场小小的赌博，而且输赢都没有人知道。
　　哦。可以。
　　那位服务员带给她出乎意料的热情。
　　请问小姐几位？
　　呃，一位。
　　那位服务员楞了一下，回过头很艰难地从身后的大堆座位里找了一个只有一张椅子的桌子，给我指了指。那是一个偏僻的角落，远离在全场七彩的灯光之外，静静地落在舞台的左手边，隔了一道小小的栏杆。由于她的眼镜带着那么一点近视，就算是拉近了距离，也只是看到他帽子下的一幅眼镜，还有手上的那把淡黄色的吉他。
　　服务员给她端上了咖啡，咖啡上腾腾的热气让台上阿松的样子慢慢地变得模糊。围绕着她的只有阿松水流一样的歌声，足以承载起一切的重量。附近似乎还有不少顾客在说说笑笑，在这么一个空间里面，只有她和阿松两个人身边是无边的空空如也。
　　但是阿松有吉他，她有阿松的歌声。总比无边的沉默要好得多了。
　　现在是点歌时间，大家可以随便点歌，我给各位伴奏，你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开心和放松。想唱什么歌都可以跟服务员说。可以为各位用吉他伴奏是阿松的荣幸。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感到阿松的眼光短暂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平淡的目光却让她的皮肤感到灼烧一样的刺痛。不知道是因为心里的恐惧还是歌单写上的20元一首，手里一直握着咖啡的杯子一动不动，阿松身边的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走马灯似的唱着一首又一首不一样的歌曲。
　　有俊男美女，也有其貌不扬；有的唱得天花乱坠，也有的五音不全；甚至还赶上了一个外地人的生日，他的妹妹走上台去，在阿松的吉他声下，唱得是那么动听，给她的哥哥送上了一首闪光的生日歌，掌声的送上是整首歌的尾奏，来得那么自然唯美。连那个坐在视线以外的她也不禁鼓上掌，当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局外人他们的祝福。
　　她笑了，阿松也抱着吉他笑了。他们的视线第一次相遇在这个城市的夜空里，没有躲避，在生日祝福里划出淡淡的痕迹。
　　天空的颜色开始慢慢地变得浓稠起来，老房子客栈里的人来了又走，去了又来，只有她一直捧在一只空空的咖啡杯，听了又听，笑了又笑。
　　时针在表上转了大半个圈，席卷着所有的路过和流逝。
　　哪位还想上来唱唱歌，分享你们的快乐。
　　我下意识看了看旁边，才发现偌大的客栈原来只剩下了我一个。远处游人的声音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时间，让那么一座古城褪去装饰，回到了自己本来的容颜。
　　阿松的目光再次落在她的身上，那是对她唯一的目光，不再炽热，反而加上了多少温柔，就好像他的琴声一样，抚摸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不自觉地走上那个小小的舞台，旁边的几盏灯照在她的身上，总带着几分不自然。
　　来吧。
　　阿松对着她笑了笑，递给她一大叠乐谱。上面除了几个嘿嘿的中文字，还有一大堆她不认识的符号，在灯光的映照下散发着黄色的光芒。
　　她指了指其中一张，阿松转过头，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笑了笑。那是一张平凡朴实的面庞，有着云南人独特的黝黑，黑色眼镜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泛着点点涟漪。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
　　盛夏的果实，来自我们远方的朋友。
　　场下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个个空荡荡座位。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一场只有两个人的音乐会。两个萍水相逢，两个素未谋面，却坐在一起，唱出一首给对方倾听的歌曲。
　　流水的声音，永远是那么静静地流淌着，从心到心，别人听不到它的痕迹，只有她和他。
　　五
　　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阿松背着吉他走出老房子的时候，人流已经散去了七七八八，只剩下三两个晚归的流浪汉徘徊在丽江古城的街道上。这时候阿松又看见她了，她正靠在墙边，点着一根纯白色的香烟，吐出一圈圈没有味道的烟雾，消散在丽江浑浊的空气之中。
　　没，累了，就在这里靠靠呗。
　　她的回答比空气还要轻，口袋里空空如也，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她没有说出口，只是随口说上一句，本来就不指望面前这个人会记得自己。和她合唱过的只有一个人，但和他合唱过的每天晚上都会换着形形色色的人，短短的一刹那肯定不会留下什么东西。
　　走吧。没钱住下来了吧，来我这边住住吧，这种女孩子我也见不少了。
　　本来以为她会有那么一丝的忧郁，怎么知道她一提起手里的挎包，看了看阿松。
　　走，现在就去。
　　话语里还带着淡淡的烟味，却没有带上一点犹豫。
　　阿松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绕过几个弯角，逆着古城边上的溪流慢慢地走上去，甚至忘记了走过了几颗一摸一样的柳树，就到了阿松的家。草草的几张桌椅，零零散散地遍布在不同的角落上。阿松放下吉他，对着她，指了指里面的房间。
　　今晚你睡里面，我在外面就好了。门可以上锁，人进不去的，放心。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似乎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不知道，我对着你似乎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阿松边说着边脱下眼镜擦了擦，拭去镜片上一天的灰尘。
　　哦。哦。那，那晚安。
　　她楞了一下，这个答案和她心里面的如出一辙。她没有说什么，每一个字眼都压低着声音，让他看不出自己心里的起伏。稳稳地关上门，手停留在门锁上面，轻轻的关门声连同着阿松的身影一起隔绝在对面的世界里。
　　不，不要给自己任何的幻想。心里的她对着空气大声地呐喊。
　　但是那种熟悉却是那么的实在，她的手停在门锁上面，慢慢地放了下来。
　　锁没有上，睡梦已经袭来。
　　六
　　那一个夜晚，让她永远地记住了这一个男人。披着黑夜的面纱，闯入了本来只属于她的空间。带走了属于她的一切。
　　尽管那个男人只是停留在她的生命里面短短的一个晚上。因为他让她知道了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就好像明明知道他的名字不是阿松却很执着的认为阿松就是他的全部。
　　泪水有的时候会汇成一条小小的细流，在她的心里面蔓延开来。
　　七
　　第二天醒来，她依旧安稳地躺在床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外面的人声从稀疏渐渐地变得密集起来，她将头探出被窝之外，贪婪地吸取着早上的空气，这是她在云南睡得最安稳的一觉，已经开始习惯着早晚巨大的温差，早上的阳光足以将晚上结上的冰霜完全蒸发掉。
　　她伸出右手，手机会放在床头的右手边，这是她一直的习惯。
　　空空如也，她马上伸出左手，触摸得到的依然是冷冰冰的空气。本来逝去的寒冷再次席卷而来，等她发觉的时候，阿松已经带着她所剩无几的财物离去。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一下子挖空了自己的心脏，她跪在屋子的地板上，眼泪开始沿着指尖滴落。
　　八
　　阿松给她留下来的是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和另一张写着东西的纸片。
　　那张照片是一个女人，当她仔细看的时候，才发现她跟照片里面的女人有那么几分的相似。那个女人抱着一个年轻的孩子，对着镜头的笑容带上了几分羞涩。
　　纸片上是阿松的文字，歪歪斜斜地占去了大半的位置。
　　＂你好，那天晚上当你一走进老房子客栈，我就注意到你了。我想你也看到了吧，你跟照片上的那个人很像，那是人是我的妻子。可是她现在患上了白血病，我还得供着我女儿上学，她学习很棒，我想让她上一所优秀的大学，所以需要很多很多的钱。我只是一个流浪的歌手，昨天晚上医院再次给我发了病危报告书，我只能这么做了。我感到很抱歉，我会给你写上怎么样最快的回到机场，希望你可以平安地回家。对不起，谢谢。最后，希望你以后可以给自己上一把锁，保护好自己。我会一辈子记住你给我们家的恩情的。
　　阿松＂
　　九
　　她不再记得阿松的摸样，她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样子从她的脑海中慢慢地模糊消失。巨大的失落吞噬着她的记忆。
　　原来，从一开始就只是陌生人，她根本就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自己什么都不是。一片混乱之中，她清晰地听到了上锁的声音，将所有的记忆关在了另一扇门的对面。
　　房门打开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她，各自走着自己的路。没有人知道对方的终点和起点。
　　人海淹没了她，走到哪里她都没有再停留哪怕一秒，锁头随着风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伴着她走上了一个不知名的山头。
　　她背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背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手臂高高地扬，作出了一个甩出的动作。没有人留意到她，可是她却看着一把闪光的钥匙随着微风，消失在连绵的山间。
　　她迎着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