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远向身后望了一眼,那悬挂于苍穹之昴的昏红圆盘泛着冷然的晕圈,仿佛一只眦裂的眼,布着骇人的血丝,冷漠而狂热地俯视着大地。 也俯视着他。 就像命运。 当灰暗的巨大幕布遮掩过一切光亮时,他仍旧没有回去。一个人坐在野草丛生的山坡上,一动不动,任微茫的光映在他的脸上。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呢——双眼耷拉着,下垂着眼角,浮肿的眼皮仍看得出哭过的痕迹,他的髋骨极高,衬得脸颊愈加消瘦,唇边有着绯红的燎泡——这样的一张脸,隐在幽幽的夜色里,仿佛一座愁苦的雕像。 农村的仲夏,到处是蛐蛐起伏不歇的叫唤,周围的竹林和庄稼影影绰绰成一片,连绵延展成了他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也是他想要一辈子逃离的世界。 可是,白日里的那张分数单终结了他的所有希望。它就像是抽空了一切的茧,隔绝了一切的光亮和声息,将他紧紧缚住。 "让伢再读一年吧,他平日成绩那么好,再说,他不读书能做啥啊。" "不读书能做啥,不读书能做啥,不读书去种田会死啊——" "你看三哥家腾跃那小子多挣气!再看看我们家这崽,平常成绩好有屁用啊,告诉你,我算看出来了,他就不是块能有出息的料——" 父母的话如芒在耳。他回头望了望远处简陋的平房,隐约的昏黄的光在这浓黑的夜里,让他想起了父亲在被人问起他的成绩时那黯然的双眼和耷拉的嘴角。 此时,山下的一栋房里仍是灯火亮堂,年轻得志的青年在众人的夸赞中礼貌的微笑着,不时有小孩子追逐着跑过,欢笑声在深沉的夜里是突兀的喧嚣,划破寂静,惊飞了树枝间栖息的鸟儿。 而他,倚靠着树干,闭上眼,任微凉的风夹带着忧伤,呜咽着扑打在他的脸上。 应着晨曦的微茫推开门时,母亲已经起床在火坑边忙碌起来了,她弓着背,费力的将水罐挂在吊钩上,坐在炕边烧开水。在日复一日柴火"噼啪"的声响里,她的鬓发已被纷飞的柴灰染白。郭远默默看了她一眼,回屋换下了浸着露水的衣裤,然后去厨房的角落里背起了一个空背篓。 地里的玉米已经熟了,父亲已经起早去背了。 那些油碧的橙黄的庄稼,从此,就是他的世界了。 跨出门槛,他望向此刻正于山林间跃起的彤红旭日,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从二叔家出来,绕过一个小坡,往上再穿过一片小树林,就是他家了。快到门口时,郭远停下了脚步,蹲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从衣袋里掏出烟来,点了一支。 此时,耀眼的阳光正笼罩着核桃树密密匝匝的枝叶,在罅隙间投下了细碎的光点,和着枝叶的投影,落在满是坑洼的地上,像是一条条白色的、黑色的虫,随着风起而蠕动。郭远看着它们,从鼻腔里徐徐喷出烟来。他的眼微眯着,将目光投向了院坝里妻子正在轧猪草的身影,最终,落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小远啊,腾跃家是对不起你,不该用你的身份顶替你上大学,如果不是你去银行办不了借贷也还发现不了,只是,事到如今,还能怎样?!" "腾跃他家有钱有势,是你惹不起的,现在腾跃说要补偿你,十万,我看你也就答应了吧,再说你家媳妇已经有了吧,就当是为小孩积点德,毕竟这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二叔家姥爷的那些话,如刺一般扎得他生疼,他站起身来,将燃尽的烟头扔在脚边,抬脚狠狠踩了下去。 然后,他向身后望了一眼,那悬挂于苍穹之昴的昏红圆盘一如五年前的那个夏日,泛着冷然的晕圈,仿佛一只眦裂的眼,布着骇人的血丝,冷漠而狂热地俯视着大地。 也俯视着他。 就像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