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牙舞

　　一.
　　星期六下午，我在于沙家的大黄牛皮沙发上斜躺着，端着啤酒瓶，喝得醺醺然。我叫张牙舞，张牙舞是名诗人。
　　于沙老婆带孩子回娘家了，整套一百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都属于我们两个诗人。刚好可以高谈阔论，又有啤酒助兴，有一会子我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只觉得是诗歌自己在说话。
　　于沙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大诗人了，出了好几本诗集。而我还是名不见经传，只出了一本诗集，而且还是电子版的，不花钱，也不赚钱。但是我不在乎，不把名利当回事，也不把于沙当一回事。高兴时叫他一声于沙哥，不高兴时我有时干脆喊他傻逼。我说话总是慷慨激昂，毫无顾忌，这也是我给自己起笔名叫张牙舞的缘故。
　　我们从女娲屈原谈到李白杜甫；从苏东坡辛弃疾谈到李清照蒲松龄；从荷马惠特曼，一直谈到北岛顾城和海子；从如何振兴现代诗歌谈到如何让中外古代史诗马上复活。
　　说着说着，我们俩个都觉得有点乏味和劳累，有点支撑不住。
　　不说点什么就显得有点尴尬，于是我打开于沙的牙麻哈音响。结巴狼音箱传出圆润而有力的爵士歌曲。黑人的嗓子确实是好，有力而富有磁性，豪迈中又带有一点忧伤。不知不觉被感染了，有点感伤，有点疲倦，有点厌烦，又有点无所适从。
　　二.
　　突然一个念头跳出来，我也兴奋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我说：于沙哥，咱们来玩掐架吧，现在很流行的。于沙诧异不解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他似乎是在认真地欣赏音乐。我说：就是你我对骂，互揭老底，或者就是怎么高兴怎么骂。于沙不屑地嘁了一声：无聊。
　　我心中一怔：你说谁无聊？我无聊吗？我有点生气，胸口发涨发热，又有点悲哀，似乎想哭一场。
　　又不服气不泄气，大声地说：我无聊吗，你嫌我无聊了吗，有点不耐烦了吧？是不是占了你太多时间了呀，大诗人？你他妈给我说清楚，有话明着说，别他妈装逼。
　　于沙瞪着眼看着我，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地说：你歇歇吧你，我看你是喝多了。
　　我更加气愤：我喝多了，就他妈喝了你三四瓶啤酒你就心疼了？一时竟然忘了喝了几瓶。想到总是喝他的吃他的，更加悲哀，心中忽然愤恨起来。
　　于是更加大声起来：你他妈看不起我了是吧？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嚯，出了几本书了呀，大学老师了呀，你他妈的看不起人早说啊，别闷在肚中，憋坏了。
　　于沙直直看着我，脸发红：你最好闭嘴！
　　我似乎抓到了把柄：怎么的，说到心里了是吧，刺中要害了吧？我为什么要闭嘴，只准你说三道四，当大学教授，我只能闭嘴？别以为你他妈了不起，你有什么？你凭什么？
　　我看着他的大房子，里面应有尽有，又想起自己的四十平米的陋室，不禁为这世界的不公平和荒诞怪异而痛心疾首。更加觉得于沙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是在作秀。
　　突然觉得一切陌生起来，觉得自己才真正是一个傻逼。自己一无是处，整天缠住人家谈诗论道，没准人家早就不耐烦，看不起自己了。自己竟然蒙在鼓里，还觉得很高明，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大人物。想到这更加悲哀，更加愤恨。
　　于是反击：就你那破诗，我才看不上呢。你那种破诗我一天能写一百首，不需要动笔，只需要口述，用录音机录就成。这世道真他妈不像话，追腥逐臭，我看你最好别写了，满诗脏话连篇，不要再拿出来害人了。我终于拿出重磅炸弹。
　　于沙脸色黑红，他那胖脸泛着油光，凝固了：你他妈说什么，我写脏话怎么了，有些人就他们欠骂欠揍！
　　张牙舞：哼，我欠骂欠揍，不如你该死该下地狱！
　　于沙：我看你最好滚出去，没见过你这种小人，算我瞎了眼。
　　张牙舞：好，好，我滚，早就想叫我滚了是吧，别遮着掩着难受得慌。你最好也别做瞎了眼的大诗人，大才子诗人，大知识分子诗人。哼，别扯淡了，就你那才气，我他妈浑身都是，手纸上都是。说到这我真想大哭一场，心里又觉得很痛快。
　　于沙怒不可遏：你滚！滚出去！
　　我也血红着眼，好像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羞辱着，现在厌烦了就要一脚踢出去。
　　手指指到他的鼻子上，含混不清地大骂。
　　于沙手一挥把我胳膊甩开，把我向门外推。
　　我也奋力推搡着，边走边骂，一边往他身上冲。
　　于沙把我推到门口。大叫：你他妈不出去，我要叫警察了。
　　张牙舞踉踉跄跄在门口回过头还在骂骂咧咧。于沙砰的一声关上门。
　　于是张牙舞恨恨地回家。
　　三.
　　第二天吃完午饭，张牙舞心情还是烦闷得很，如有所失。老婆准备上街，问他去不去。他闷闷不乐，说哪也不想去。老婆纳闷：怎么，和哥们闹翻了吧？张牙舞说：哪里的话，没有。过三秒钟，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
　　老婆轻蔑地道：我不知道才怪，就你那脾气，不改改，谁跟你也搞不来。张牙舞心虚得紧：你不是跟我搞得来么？
　　女人：哼，我只想过几天安稳日子，不想跟你计较。
　　张牙舞：我脾气怎么不好了？
　　女人：你脾气好，你对你自己好，开口闭口我我我，你好像从来就不知道尊重人。
　　张牙舞像泄气的皮球一样摊在床上：我怎么不知道尊重人了，我对人好得很啊，我是坏人吗？
　　女人：你倒不算一个坏人，你对人好起来好上天，一不称心如意，马上就翻脸。一点涵养都没有，这还算个人么。
　　张牙舞呻吟一声：我不算个人，你算个什么？
　　女人：我算个屁！你到底去不去上街？
　　张牙舞彻底被击倒，哀嚎一声：我也算个屁，现在这个屁想反省反省。
　　女人娘儿俩转身出门。张牙舞把铁纱门锁上，转身蒙头大睡，心情低落到想死。
　　四.
　　听到当当敲门声时，张牙舞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是在被窝里放电影，从小到大一幕幕地放着。
　　起来到门口一看，于沙站在门口，脚下放两箱啤酒摞在一起。
　　于沙一挥手：兄弟，能进来不？
　　张牙舞心中一阵狂喜，竟然砰砰直跳，好像当年刚谈恋爱时看到女友登门一样，忙打开铁纱门。
　　于沙装模作样大摇大摆地进来，示意地上的啤酒：谢谢你，胳膊酸得很，等一会给你搬。
　　张牙舞咧着嘴傻笑，忙不迭出门把两箱啤酒搬进来。
　　于沙问道：妹子和儿子呢？
　　张牙舞忙让座：出去逛街啦。
　　于沙：你手机也不开，家里电话也打不通，也不去逛街，单等我给您送啤酒啊？
　　哪里哪里，正在睡觉，对了，我家里电话撤销了。于沙兄，昨天我……
　　俗，俗，你不是要道歉吧？不是要说你喝多了吧？
　　于沙说着，拿出一瓶酒，转身去厨房。张牙舞赶忙跟去厨房，从抽屉拿出起子接过啤酒开了瓶给他。张牙舞自己也开了一瓶，坐下来时不由得高兴轻松起来。
　　五.
　　于沙仰首喝了一大口，盯着张牙舞：兄弟，别以为我来给你登门道歉，我来是要正式申明断交的。
　　张牙舞点头连连称是。
　　于沙从口袋掏出一叠纸，在空中晃了晃：这是我的绝交文档，你也可以到我的博客上去看。
　　张牙舞抢过大致一看，竟然是昨天两人的对白，大多是自己的高谈阔论，操爹骂娘。
　　张牙舞：老哥，都是我的不是，我他妈不是人，是猪。
　　于沙嘿嘿坏笑：怎么，怕啦，你不是要玩掐架吗，咱索性玩真的，玩大的。
　　张牙舞：我哥，我讨饶还不行么？是我无聊。
　　于沙：别嗟，我已经发了，你去看呀。
　　张牙舞忙打开电脑，打开于沙博客。果然正是昨天的事情，标题竟然是《于沙严重申明与张牙舞绝交》。
　　张牙舞目瞪口呆：于沙，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沙：你看，我看你认真了吧，还玩掐架呢，真掐起来又怕了，你怕什么？
　　张牙舞叹息一声：老哥，我怕了你。
　　于沙：好，不愧我兄弟，但是别当真。正好跟你商量一件事，我有个朋友在出版社，他们最近准备推一批作者，我想你也写了不少了，刚好可以出一个集子了。
　　张牙舞：谢谢你，这个事太他妈恶心，打听过几次，都要认购或赞助的。
　　于沙：这次要认购的不多，又是我的熟人，我可以搞定，都包在我身上。
　　张牙舞：那哪行，不管多少，我来，几万块钱还是拿得出来的，原来主要是觉得不值得。
　　于沙：不需要那么多，全包在我身上了。说着坏坏地笑。
　　张牙舞：你什么意思？
　　于沙：嘿，你红起来了。说着示意张牙舞再看他的博客。
　　张牙舞恍然大悟，再看那篇博文，竟然已经有18万9千点击量，才一天不到。
　　张牙舞满脸通红：你他妈干的都是什么啊？
　　于沙哈哈大笑：怎么，你的意思呢？
　　张牙舞哭笑不得：你这就是江湖上所谓的炒作么？
　　于沙歪了歪头：哎，也叫行为艺术，不是你要做的么？
　　张牙舞有点急：于沙，你丫不要恶搞，你把我当什麽人了。
　　于沙：你什么意思嘛，你不是想出一本诗集吗？出了诗集总要保本，总想畅销吧。
　　张牙舞摇了摇头：这种炒作，我觉得悲哀。
　　于沙：这有啥嘛，不是你昨天说起掐架，我还真想不起来，早就有心帮你出一本集子了。
　　张牙舞：这样我觉得是给诗歌丢脸。
　　于沙：我看啊，你还是太认真，抱着你那一套酒香不怕巷子深的老黄历。你看荧幕上作戏的，舞台上唱歌的，哪个不讲究炒作啊。诗歌再好，躲在一边，等人家找你，过时啦。
　　张牙舞：你把我跟那些戏子那些白丁相提并论吗？
　　于沙：兄弟，戏子有戏子的高明，白丁有白丁的手艺，大家都要吃一口饭，也不过是为了吃一口饭。再者，你自许甚高，刚好检验一下，别人的技能你玩不起来，你怎好看不起人家？要玩得更好才对呀。
　　张牙舞看着于沙半天说不出话。
　　六.
　　两人不知不觉各自喝了两瓶。张牙舞迷迷糊糊又高兴起来，说到了诗歌创作。
　　张牙舞慷慨激昂，双手在空中挥舞：我要写一首长诗，大诗歌。要从地狱和大海写起，一直写到高山高原珠穆朗玛。写太阳绕着赤道飞，赤道绕着太阳飞，要写一万行的现代史诗。
　　于沙几次欲言又止，张牙舞终于看到，于是停下来，问他有什么意见。
　　于沙：不敢有意见。
　　张牙舞：老兄，别跟我卖关子。
　　于沙：兄弟，实在说，你的有些诗观，我不大赞同。但是你是好面子，争强好胜之人。不敢班门弄斧啊。
　　张牙舞突然想到老婆的话，羞愧起来：说，说，我他妈成了什么人啦。
　　于沙：比如，你所说的现代史诗，我还没有读过，说实在的也不想读。
　　张牙舞：我们不是曾经讨论过吗？这是海子的梦想和愿望啊？
　　于沙：不错，我是曾经迷恋过，但是我现在不了。说实在的，外国的古代史诗我读过。但是中国的古代史诗我倒不知是什么样，别说现代的了。外国的现代史诗现在也没有听说有人在写，恕我孤陋寡闻。就是外国曾经有过又怎样，我们就该有么？
　　对了，对于海子，不怕你不高兴，我对他的看法也变了。还是要好好活着先，没必要为诗歌送了命。
　　张牙舞默然，有点黯然神伤，盯着于沙的脸呆呆地看。想起上午在网上看到的几个字：诗歌误我，我误亲人。
　　诗歌误我，我误亲人。张牙舞怔怔地说了出来，想着老婆的话，愧疚得很。
　　于沙：诗歌并未误我们，但是有时候我们确实误了亲人。
　　张牙舞咕咚咕咚喝干瓶中的酒，放到地下，喃喃自语：诗歌，诗歌……
　　于沙：兄弟，诗歌是好，但是诗歌并不就是我的诗歌，并不就是你的诗歌，并不就是我俩的诗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况一兄弟呼？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慷慨激昂地谈论诗歌比诗歌本身更重要。因为这要有趣得多，就是快乐，就是人生。生活是实，诗歌是名。何必为名而丢了实呢？
　　张牙舞醉眼朦胧：你丫讲哲理啦，哈哈哈。
　　于沙嘿嘿一笑：讲正经的，过两天出版社就有人和你联系。我已经把你的文集地址给了他们，你如果最近有新作也可整理出来。
　　张牙舞：没什么了，都在电子文集里。嗨，那还出什么集子，别让她给误了。
　　于沙：你丫又来了，忽东忽西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做点事，难道你从中没得到过快乐，比如虚荣心什么的？说着话这小子又坏笑起来。
　　张牙舞双眼圆瞪，向于沙大挥拳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于沙从另一个口袋又掏出几张宝贝：我写了一点东西，以你的名义。本来是要正正经经给你的文集写一个序，现在只好以你的名义，从反面给我自己，也包括给你做一个总结和反省。
　　张牙舞抢过大致看了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于沙：又来了，你还是太认真，真玩起来又放不开。就是认真地看，这也叫深刻反思和自我批评。玩诗歌，玩政治，然而最高明的，我看还是把玩自己，搞不懂么？
　　张牙舞：你他妈浑身都是文章。
　　于沙：哪里哪里，哪如你浑身都是才气。希望你把用过的手纸留一些给我，我有时候感到才气不够用。
　　张牙舞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于沙：开玩笑，谁往心里去，谁是王八。
　　说着话老婆回来了，一看钟已经快六点。于沙大叫妹子，又抱起张牙舞儿子，让他叫爸爸。
　　这招第一次用时让他得逞了，儿子真管他叫爸爸。为此张牙舞事后调教了好多次，这次儿子嘻嘻笑没理他。张牙舞得意洋洋地说：儿子，管他叫狗屎。
　　老婆拎着蔬菜，招呼于沙留下来吃饭。于沙连忙说要回去，老婆也在家等着呢，等着一起吃饭，出来前交代好的。
　　说着话于沙边走边回头，边说再见，边坏坏地对张牙舞笑道：诗歌误我，我不误老婆。
　　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