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遗梦

　　Part 1
　　四月的古城，空气中充斥着类似腐朽与新生交融的气味。这年的天气尤其反常，时而大雨倾盆，时而晴空万里，时而白雪纷纷。倒是冷冽的北风，吹尽了整个三月，仍不见消长。罗素闺房后的一片桃树林，始见桃花开。父常说，反常必不祥。
　　破晓，她微微地翻了身，顿觉后背一阵凉意，身上的被子被她的几次翻滚早已搁置一边。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仔细一听，鼓点般的雨声。她用妙龄少女独特的嗓音低声地自言自语：怎么又下雨了。不过此刻，她脑袋里装得满满的信息还是，罗易不是亲哥哥。这是二十年来她所认知的最美好的事情了。她越来越相信对罗易的感情可以归纳到爱情的范畴，平淡安逸的日子终于起了一点波澜。可是，她要怎么和父亲，和易哥说出自己的想法呢？听着窗外越来越紧凑的雨声，她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Part 2
　　锦鸿在摆钟连续且悠长的九声后拉开了云鬓坊的大门，看着街道上寥寥无几的行人，心里猜测着今天铁定冷清的生意。雨势虽然比破晓那会小下来许多，但仍是连连绵绵。老板娘丽娘一身旗袍靓丽地站在锦鸿身后，＂到底是才来的，做个事都磨磨蹭蹭的，赶紧去伺候姐妹们起床，利索点！＂锦鸿一惊，慌慌张张地往楼上跑去，一边应到，是，知道了。
　　＂丽娘，帮我换个西式发型吧。＂罗素让陪同的小丫鬟收起了伞，随即踏进云鬓坊。丽娘眉开眼笑，＂素格格，给您请安了。我这就给您准备去。您先坐着。＂不一会的功夫，从楼上又下来几个妖娆、穿着新式的女子，递盆倒水，一起忙活起来。
　　丽娘站在一边，笑盈盈地夸赞道，格格您身上这套洋装真是漂亮。不知是不是易贝勒又特地从西洋帮您带回来的？
　　罗素听到她提到易哥微微一笑，嗯。
　　丽娘一脸＂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又说，易贝勒真是疼爱妹妹。你看，现在世事这么动荡，他还是把你保护地完完实实的，真是让人羡慕啊。
　　素眉头一皱，不语。心想着越来越混乱的局面，新兴的军阀势力，还有一群整天喊着民主共和的人，搞得家族势力不断衰减，父亲也又昔日的呼风唤雨逐渐变成如今的委曲求全。关于政治问题她什么也不懂，也不想懂。易哥也常说，身不由己。她其实也明白，以前围在身边的一群人现在都已散去，母亲早早去世，早年的未能裹小脚倒成了今天的幸事，也算是跟上了西洋的潮流。
　　格格，听说你们王府要宴请袁夫人和袁公子不知是不是真的啊？大街小巷都在盛传呢。丽娘笑呵呵的再问，一边为她的发髻定型。
　　Part 3
　　傍晚，雨停了。太阳竟也出来打个照面。站在朱红色的王府大门前，橙黄的夕阳的残辉笼罩着整个古城，那两头象征庄严的白玉石狮也披上了霞光，也是不尽的残凉。罗素心里无限惆怅，如果能避开这乱世，跟随父亲和易哥过清淡隐居的日子也好，能图到个安宁，也甘之如饴了。想归想，真要那样也不是自己可以做主的。
　　提起长裙踏门进去，便有管家急急走来：＂您到哪里去了？老爷和少爷在客厅等你。＂罗素应了一声，便跟着管家前往前厅。
　　远远地看到易哥，一身白衣素装，英气逼人。手上抱着一个婴儿。孩子应该是睡着了，不吵也不哭。她笑着走进，＂爹找我？＂而后转头看向罗易，浓浓的眉毛，越觉帅气，她笑盈盈地问：＂哪里的婴儿啊，好可爱。＂罗易对她一笑，也没回答。罗父说，正要和你说些事。素儿，袁公子学成归来，我们王府要请他们来做客，到时候你要有女主人的样子，切记礼数要周到，这些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为父之所以还是要提醒你，你也感觉到了它的重要程度非比一般，我们不能让别人说不是。
　　＂女儿明白。＂罗素微微点头。目光还是偏向了婴儿身上。
　　罗父顿了顿，又说，那是你哥的孩子，在外面太混账了。我们王府丢不起这个脸，等这次宴会过后，就帮你哥举行婚礼。
　　Part 4
　　罗素一如被雷劈中一般，脑子里那句＂那是你哥的孩子＂一直在反复盘旋。幸福来得太快走得很太快。罗易一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淡淡地笑着。接下来一段时间，整个王府忙得人仰马翻，罗素操持着一切，竟抽不出一点时间把事情搞清楚。她心里苦笑着，这个王熙凤不是谁都可以做得来的。
　　宴会准备得充分，到了这天也是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寻着了空，她走进了罗易的寝室。彼时他正在逗着婴儿，面无表情。看不出幸福，也看不出不幸福。她轻轻了唤了一声，哥。又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易顿了一下，继续轻轻拍打安抚着婴儿，头也不抬一下：海棠和我的孩子，多可爱，是吧。
　　室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室内一片寂静，相对无言。她忍住即将溢出的眼泪：可是，哥，我应该很早之前就爱上你了或许。说完，她掉头跑了出去。原来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原来还是只是自己。
　　Part 5
　　袁是非一身贵公子的锦绸玉段出现在宴席上，看着罗素冷冷淡淡地说身体不适而退席，心里一下冷落起来。来之前就听说这王府女儿生的端庄，不禁很是好奇。席间一见更是心里痒痒的。虽然见过了漂亮女子众多，习惯风流的他背后又有一个大权在握的父亲，更是毫无顾忌。更何况，只是一个没落的王族呢！
　　于是，他也匆匆离席，跟着罗素走回闺房。
　　罗素只觉得什么都很乱，心里异常烦闷。她也看出来举止轻浮的袁是非不怀好意，疲于周旋。一躲一闪反而让他更得寸进尺，也是被逼急了，出于害怕，随手拿起梳妆桌上了剪刀就往他身上刺去，当看到有血染红青绿色的绸缎时，才幡然醒悟过来。虽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但也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罗素还是傻傻地愣在那里，袁是非痛苦地挣扎着，恶狠狠地看着罗素，用尽全身力气，道：我死，你也要陪我。
　　罗父看袁是非跟素儿一前一后退席，心里一紧，找了个借口来到罗素的闺房。推开门竟看到女儿满手是血地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又看到倒在地上的袁是非，立刻明白算是闯下大祸了。罗父焦急地对罗素说，事已至此，你赶紧收拾一些细软走吧，趁没人发现，要快要快！从现在起你跟王府就再也没关系了，出去你好自为之。
　　Part 6
　　罗素慌慌张张地逃出王府，横冲直撞，心想越远越好。
　　王府那边随即乱作一团，发出通缉令。
　　不知不觉来到云鬓坊，罗素心想干脆把头发剪掉，变个样重新独自生活。想着便踏进去。
　　锦鸿正在打扫卫生，看到她，吃了一惊，第一次看到这位格格如此狼狈的样子。缕缕头发散落着，衣衫不整的。忍住好奇，锦鸿说：您稍等，我去叫丽老板娘下来。
　　罗素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不用，你帮我剪就好。全都剪掉，要彻底就行。快点，我还有事。
　　锦鸿正不知所措，罗素已开始自己动手起来，果然人生就是一场戏，前几日还是为易哥在这里百般摆弄这一头秀发，如今确实如此忽视它。
　　锦鸿也不知怎么应对了，只待帮着她一起剪。＂丽娘最近都很忙么，怎么很少下来待客了？＂罗素随口而问。锦鸿也是新人，有问必答，＂回格格，我刚来不久，不懂。我看呢，这里倒是更像一个组织呢！呵呵。＂＂哦？＂＂每天都有鸽子飞来飞去的。最近丽老板娘都在忙那些鸽子了。呵呵，谁知道呢。店里的事都是我在打理，只说，客人都回了。重要的叫她下来。＂锦鸿的口气里有明显的不满，却也发泄不出来，使劲憋着的样子。
　　丽娘站在楼梯上，呵斥道，死丫头，瞎说什么！还不闭嘴！锦鸿和罗素一起看向楼梯口。只见丽娘手上握着一支精致的女式手枪。罗素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明白什么似的。向门外冲出去。
　　这里是一个组织。
　　丽娘用信鸽在联系。
　　丽娘曾说，王府要宴请袁公子。
　　丽娘的云鬓坊，是一个特务据点。
　　罗素在人群中疯狂地奔跑着，推搡着，只希望可以逃过一劫。一定要留着一条小命去见易哥，一定要等到可以一家人可以隐居世外，一定……
　　Part 7
　　一辆黄包车横穿过宽阔的马路，坑坑嗷嗷的石子路，一声枪响，黄包车的一边，一个妙龄女子应声缓缓倒下。掩盖了所有声音的枪声，惊散了路上的所有人。属于罗素的一切，包括梦想，包括情愫，包括对易哥的爱情，都从此刻起，在人世间销声匿迹。恍如一梦，恍如隔世。
　　Part 8
　　小碧走进昔日王府的仓库，光线尤其暗淡，她在仓库门口站了一小会，适应了惨淡的光线之后开始摸索粮袋。主人要运粮去袁府，主管弄了一辆小车过来便被叫走了。可怜自己又要搬又要拖了。
　　今天的王府的主人是袁夫人的表弟，也就是如今的狮团军委，忠实地追随着姐夫，也是政坛一大人物了。小碧被买进来的时候正好是现在府邸改建的那年。听说，袁大人的公子竟然被这家的格格用剪刀刺死了，然后格格逃了，责任就全落在她父亲和哥哥的肩上了。也不知道袁大人动了多大的怒气，很快动用了一切权利逼死了她父亲，那个哥哥竟然突然一夜之间也消失了，那天同时王府也送出了一具死婴。有人说，她哥哥是疯了，走失了。后来又有人说，她在逃跑的路上被杀了。总之什么说法都有，小碧开始对于这些是害怕的，照这样说，这座府邸应该是集聚了很多怨气的。但是十年过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她也就放心了。只不过，突然在这昏暗的仓库里，她不知为什么就又突然想到了这一切。
　　小碧睁大了眼，蹑手蹑脚了靠近粮袋。也不知是老鼠还是什么，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从门口涌进一股冷风，她打了一个哆嗦。那年的三月也是这样怪异的天气，出着太阳也会下着雪。今年，是这样的天气的第二年了。
　　Part 9
　　他跟踪者丽娘来到一座废弃多年的老屋。屋内是一个四十来岁的高瘦男子，留着精明的络腮胡子。他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里面的对话。
　　——没有被跟踪吧？
　　——没有，我做事你要放心。
　　——嗯，主子要见你。
　　丽娘跟随着男子出来，沿着老屋后面那条窄窄的青苔路向后走去。他也静静地跟上去。素儿，哥不会让你这么死的不清不白的。他在心里默念着。素儿走后，袁夫人随便的一句话就捏死了海棠的骨肉，虽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是那是海棠的托付，也是父亲为了不让王族受辱而做出了决定，没想到，她们却连一个婴儿都不放过。
　　小径的两边高土坡，也爬满了青苔。如果不是今天跟踪，他不会以为这是一条路。青苔搅和着青藤，是反常的春的生机，也是一种神秘的荒芜。虫鸣，那年的四月素儿的房后已是烂漫桃花绽放。
　　小路的尽头横亘着一条宽广的大河，顿觉柳暗花明。从桥上到对面，他的心沉了下去。越是向前，就越接近曾今的家。那里，承载了从最初的美好到最后的痛苦记忆。他知道，这些年凭自己的势单力薄能查到这么多当年的真相实在不容易了。剩下的，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摆平的了。但是，丽娘和那个幕后指示者一定要死。
　　Part 10
　　前面的人突然停了下来，高瘦的男子掉过头来，小小的眼睛闪过一丝阴霾。接着，他挥挥手，示意丽娘继续走。
　　他心里一紧，差点就露出马脚。现在要更小心了。
　　果然，目的地就是昔日的家。他也顾不得伤心，今天能刺杀就杀，决不手软。报仇，他要报仇。这里，对他来说，轻车熟路了。只是他没想到，报仇的计划还未实施就冲出一堆带枪的警卫。为首的那个高瘦男子，喊道：＂大家给我好好看着，好好搜搜，不要放跑任何可疑人物。＂他知道，果然还是被发现了。当下最重要的，是要藏身了。
　　Part 11
　　小碧感到身后有人，心跳骤然停下半拍。一转身，真是有人。那人低声说：＂姑娘别叫，有人追杀我。＂小碧仔细一辨认，竟是一个长相帅气的男子，气度翩翩。问：＂你是什么人？＂＂这里原来是我的家，只是家破人亡，今天又被发现，希望姑娘搭救。＂他简单的述说，面前的这个女子，面目清秀柔和，还有一股睿气，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求助她了。若是好人，自然可以帮主逃过一劫；若不是，自己本应该在几年前就死了，活到现在也是多出来的了。
　　小碧急忙问：＂你就是那个传说疯掉走失的哥哥？＂＂算是吧。这间仓库和以前比没什么改变。不知道姑娘能不能救我一救？＂小碧傻傻地点了点头。毕竟，他也是逼不得已。
　　仓库外面，有力统一的步伐声又远到近又又近到远。
　　Part 12
　　大门前，小碧后跟着一个拖车的男子停了下来。说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节目眼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是主管让送去袁府的粮食，放个行吧。我还要赶回来做事呢。上面催得紧。＂小碧都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镇定，拿出全部勇气的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
　　＂呵呵，小碧姑娘要小心一点，据说，府里进了乱党。早去早回啊。＂那人眉开眼笑，到底是美女呢。
　　小碧回笑：＂那是当然，府里还有客人在，你们也要看好了啊。不然，到最后，大家都要吃苦头。＂
　　嬉笑着，那人目送着小碧出府。
　　小碧长舒一口气，对后面的人说，好了，没事了。你快走吧。
　　他微笑着，说，现在你还要回去么？恐怕主管会知道你是和一个男人一起出的府。
　　小碧想了想，既然这样，好。你能带我一起走么？
　　他毫不犹豫地说，那是必然。我要去找志同道合的人了，你愿意一直陪着我么？我，叫罗易。你可以相信我。
　　Part 13
　　动乱的社会，言下之意就是不可能有哪方势力一直出于优势，如果那样，社会早就太平了。袁大人在其他势力的夹击下，迫不得已交出大权，残余势力也被瓜分得四分五裂。
　　只是这是一个说长不长，短也不短的时间，对于整个历史来说，它只是一朵浪花；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占用了一生的大部分。
　　他站在那条河的岸边，牵着如今已是他妻子的小碧。他们在那之后出了国，致力于寻找中国的出路，像孙中山大总统一样，不放弃不抛弃。
　　小碧温柔地笑着，＂当初你是爱着罗素的吗？＂
　　他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我看着她长大二十年，曾今，她是我的全部。＂
　　＂以后，你还有我。＂小碧握紧他的手。声音甜美轻柔，但是不失主见。
　　他微微点头，盯着水面，似乎看见了罗素的影子，她依然貌美如花，她对着他微笑：哥，那一天一定会来。
　　河水至清，人世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