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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记第二十二章


  金姬顺跟我说:"我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学会了讲中国话,吃中国菜,干各种各样的中国农活,但始终琢磨不透中国人的人心,不知道中国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一回,金姬顺和大队的所有黑五类们,被民兵们押着在全大队的各个生产队游行示众,一边走一边敲锣。当队伍走到一个水塘的塘基上时,有一个妇女想不开,卟嗵一声跳进了塘里。金姬顺大喊大叫,准备下塘去救人,却被民兵拉住了。
  民兵呵斥她:"你去救她干什么?她是个四处偷男人的女流氓,坏分子。"
  队伍停了下来,站在塘基上,安静地望着水塘里那个女人上下扑腾,最后沉了下去。
  金姬顺忍不住哭了,民兵反而安慰她:" 一个黑五类,死了反倒省事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呢?"
  金姬顺愤怒地质问:"当年,志愿军战士罗盛教,在下河救我们朝鲜落水儿童之前,是不是要先问清楚:那个落水儿童是什么阶级成份?"
  金姬顺又说:"中国人变脸变得特别快,从慈眉善目到怒目金刚,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平时,在生产队出工时,社员们同金姬顺嘻嘻哈哈,可是,一到了晚上政治学习的时候,社员们的脸就严肃起来,特别是上级派来的工作组主持会议时,社员们一个个避她像避瘟神一样,脸上满是凛然的正气。当他们起来发言时,那些平时不太会说话的社员,都能搬出一大堆词语,对她进行愤怒声讨。
  大队部放演过一部电影叫《卖花姑娘》。金姬顺发现,自从社员们看过《卖花姑娘》以后,他们见了她,个个脸上都充满了无限的悲悯。他们说:
  "想不到朝鲜人民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想不到朝鲜的阶级压迫这么厉害!"
  "朝鲜的地主比我们这里的地主狠得多了。"
  就连害死金姬顺丈夫的吴庆生堂客,也提着一篮红薯,到金姬顺家里来安慰她了。
  吴庆生堂客扯起腰间的围裙,揩着眼泪,哀哀戚戚地说:"我在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都是穿着旗袍、吃着牛肉罐头的剥削阶级,我以为你以前在朝鲜过的也是这种腐朽生活。看了《卖花姑娘》,我才晓得,原来朝鲜人民比我们苦一万倍!我一边看电影一边哭啊。……"
  金姬顺还给我讲过她在山上修大寨梯田的经历。她说——
  那一年修大寨梯田,几个公社的社员集中在一起,苦干实干拚命干,开山挖土流大汗。所有的社员都实行军事编制,全民皆兵,所有的领导都以军职相称。社员们按照阶级成份编成一个个连队,连长肩上斜披一条红底黄线的绶带,带领连队大干快上,勇夺红旗,好不威风。
  我所在的连队是由成份不好的社员组成的,除了黑五类以及黑五类子女之外,还有中农、上中农及其子女。我们连的连长姓石。石连长对我们这个连是又爱又恨。恨的是,我们这个连阶级敌人成堆,爱的是,我们这个连队漂亮妹子成堆。我也感到好奇:为什么这些漂亮妹子大都是出生在黑五类家里?
  各个连队都是集中住在一起,睡的是大通铺。石连长很喜欢到我们连队的集体宿舍来,当然,他来我们宿舍是有充足理由的,那就是他常说的"培养女社员在学大寨工地上火线入团。"他是来找女社员谈心的。
  我注意到,他每次来,找的总是那几个特别漂亮的妹子,其中一个最漂亮的叫桂花妹子。桂花妹子是上中农成份,她在大队总是入不了团,很苦恼,这次到了工地,她希望能够在这里火线入团。
  石连长到我们宿舍来时,总喜欢搞突然袭击。他走路像猫一样,没有一丁点声响,他不喊门,不敲门,冷不丁就撞开门闯进来。姑娘们、堂客们正在用毛巾擦洗身子,猛一回头,发现石连长就站在宿舍门口,她们吓得双手抱胸,惊慌失措地往床上躲。
  因为我们连的社员出身不好,大家虽然对石连长心生不满,但谁也不敢公开抱怨。
  有一天早上,我们宿舍的桂花妹子突然大叫起来,说她挎包里的五元钱不见了。五元钱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宿舍里立刻骚乱起来,大家纷纷帮忙寻找,找了半天,没找到,桂花妹子哭着去找石连长反映去了。宿舍里的人一个个吓得变了脸色。在这群女人中,我算是属于见多识广的。看到这些姑娘们惊恐的样子,我就对大家说:"如果有谁捡到了桂花妹子的那五元钱,最好悄悄放回桂花妹子的挎包里。"
  在晚上的政治学习会上,石连长声色俱厉地敲着桌子吼道:"桂花的五元钱被盗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一起盗窃案,从实质上看,这是发生在学大寨的工地上,所以,这是一起破坏农业学大寨的反革命恶性案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现在,大家背靠背,每个人写一张纸条,把你们知道的情况揭发出来,交给我来审查。"
  第二天上午,石连长单独找我谈话。
  面对他那满脸又红又紫的麻子坑,我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石连长说:"你是自己主动认罪,还是让大家来揭发你的罪行?"
  我说:"我没有干坏事,为什么要认罪?"
  石连长拍了拍手,满意地笑了,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主动认罪。所有的人都在纸条上检举说,是你金姬顺偷了桂花的钱,你不认罪,正好。我原来还担心今晚的政治学习相当乏味呢,现在好了,有了你这个主角,今晚的政治学习有好戏看了。"
  当天晚上,工棚外的北风刮得呜呜响,工棚内的斗争会开得如火如茶。这次斗争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斗争会。以前的斗争会,参加大会的大多是贫下中农,挨批斗的只是少数几个黑五类。以前的斗争会上,贫下中农虽然口号喊得震天响,但真正动手打人的不多。
  今晚的斗争会是黑五类斗黑五类,是大多数黑五类批斗我一个黑五类。黑五类唱起了主角。这些平时挨批斗的黑五类一旦当上了主角,表演欲望特别强烈,口号喊得比贫下中农响,动手打起人来,都是往死里打。一个地主婆表现得特别积极,她扑上来揪我的头发,骂我:"连日本皇军都敢偷的婊子,你会不敢偷五元钱吗?"
  虽然被这些黑五类打得鼻青脸肿,其实,我也还是挺能理解这些黑五类的。她们长期受压迫,今天终于可以欺压别人了,这样的机会,只怕是铁树开花,千年难得一回。
  她们有什么理由不紧紧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呢?
  我们连队有个姓刘的妇女,她原来是在安乡县城里当老师的。她那个学校的校长,经常找一位单身女教师到他办公室谈心,总谈到深更半夜。那位单身女教师很害怕,偷偷找这位刘老师哭诉过好几次。
  刘老师听了气愤不已,决心拯救这个遭到骚扰的单身女教师。她向上级写了检举信。没想到,这封检举信最后落到了校长手里。校长从她的信中找到了她"对现实不满"、向党发进猖狂进攻的句子,把她打成了右派。
  不久,她丈夫也同她离了婚。
  这位刘老师在工地干活时,总喜欢同我搭档,我挑土,她铲土。她经常缠住我,问一些朝鲜的事,如"在你们朝鲜也划右派吗?朝鲜也有黑五类吗?朝鲜也搞阶级斗争吗?"
  有时候,趁着四周无人,她会打自己的耳光,骂自己:"唉,我怎么就这么傻呢?原来,我还想拯救别人呢。没想到没有救起别人不说,自己反而跌到了井底下!"
  接着,她便是一声仰天长叹:"唉,什么时候,我才能攀上一根绳子,从这井底爬上去呢?"
  就是这个刘老师,在斗争会上打我最起劲,她用脚踢我,专拣要命的地方踢。
  旁边的人给她喝采:"踢得好!踢死她!她不承认就踢死她。"
  我倒在地上,用双手抱住头。我想:"今晚我是挨不过去了。就算不被打死,也会被打成个残废人。我丈夫不就是因为不肯承认光复党的事,才被折磨死的吗?"
  于是,我只好恳求道:"你们别打了,桂花的那五元钱是我偷的。"
  我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石连长叫人把我扶起来。他一边检查我身上的伤情,一边惋惜地叹气:"唉,你要早点承认,不就可以免去这顿皮肉之苦吗?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看来你还真个外国人。你也不想想:所有人都检举说是你偷的,你却不肯承认是你偷的,那岂不证明我们所有人都错了吗?你这不是犯了众怒吗?所以呢,我呀,还要好心好意地再教你一句中国话。你可一定要记住哟,这句中国话叫做:众怒难犯。"
  因为我偷了钱,我的头上又多了顶帽子,叫做坏分子。
  石连长决定对我实施监督改造。所谓监督改造,就是在我劳动时,旁边有一个人时刻看着我。
  石连长经过一番精心挑选,决定派细妹子来负责监督我。
  在工地上,我同细妹子比较谈得来。细妹子的床紧挨着我的床,她经常同我说一些悄悄话。细妹子告诉我,她的家庭出身是中农。小时候,她以为自己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后来,她才知道中农还分好几档: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只有"下中农"才是"贫下中农"中的一员,才是革命的依靠对象。而中农、上中农并不属于贫下中农,仅仅只是革命的团结对象。
  读小学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少先队;读初中时,因为是"中农",她没能加入共青团。学校的老师告诉她:入少先队,入共青团,入党,这是一个人政治生命中的三大雄关。如果一个人不能迈过这三大雄关,那么,这个人的生命是不完整的。
  她对此深信不疑。
  为了入团,她曾一次又一次写申请书,结果总是通不过,她因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这一次,到了学大寨工地,听说可以在工地上火线入团,她欣喜若狂,她拚命积极表现,想引起石连长的注意。可是,石连长好像对她视而不见。
  每次到宿舍来找女社员出来谈心时,石连长总是只找那几个长得漂亮的,他找得最多的是桂花妹子。他从来不找相貌平平的细妹子。细妹子也曾主动找石连长汇报自己的思想,但石连长总是借口说自己很忙,这让细妹子又苦恼又着急。
  现在,细妹子的机会终于来了。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石连长把细妹子叫到我身边,对她说:"现在,共青团考验你的时候到了!我知道你同金姬顺关系好,你们俩经常在一起聊天。现在,我就派你来监督金姬顺,只许她老老实实劳动,不许她乱说乱动。她要是有什么反革命言行,你要记在心里,到了晚上政治学习会上,你再向我汇报。以后,每天晚上的政治学习会就全靠你了。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政治学习会就开得越精彩;你汇报的材料越精彩,你入团也就越快。"
  听完这话,我看到细妹子两眼放出了光彩。
  监督改造开始了。右派分子刘老师昨天踢得我全身是伤,今天我却仍然必须同她搭档:她铲土,我挑土。细妹子曾是我的知心朋友,今天却要监督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我挑土走到哪里,她就端着步枪跟到哪里。
  这样的劳动让我既尴尬,又压抑,一分钟都显得无比漫长。
  可是刘老师却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她的脸上是那种幸福又自豪的神情。也许,我这根"绳子"虽然没能让她从井底爬上来,起码暂时也让她可以浮出水面透一口气吧。
  看到我这个外国特务现在比她这个右派分子更加不幸,她感到了某种满足。
  曾经说话轻声细语的细妹子,现在变得高声大嗓了。当我向她提出要去喝口水时,她厉声喝道:"跟我说话之前要先喊报告!"当我提出要去解手时,她瞪着眼睛骂道:"懒驴懒牛屎尿多。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从亲密朋友转为仇敌,她的脸色转换得那么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得难为情或是尴尬。
  我同刘老师、细妹子三个人在一起的这种场面,是石连长特意安排的,当然也是他乐于看到的。他不时走到我们这边来,看到细妹子指着我尖声训斥,他假装用手去捋胡子,实际上是为了掩饰他嘴角得意的奸笑。
  有一回,好不容易获得了细妹子的批准,我独自走到一个山坡下去解手。解完手之后,我抬头一看,猛然发现山坡上有一颗腊梅树,树上开出几枝梅花。梅花?我的思绪跳回到了我故乡的田野,山坡,眼前的梅花让我想起了朝鲜的金达莱。小时候,我在故乡的山野间游玩,经常采摘金达莱,把它们采回家,插到花瓶里。
  我突然强烈地思念起我自己的故乡来了。我回想起自己在中国的这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我活得多么艰难!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我会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我嫁到中国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
  我把腊梅花摘下来,放到嘴边,深深地嗅了几下,把它的香气一直吸入到我的肺腑里,我情不自禁地哼唱起来:
  看到腊梅花,
  我想起了金达莱;
  想起了金达莱,
  就想到了我的家……
  突然,一阵恐怖像闪电一般袭来,我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转身往山坡上望过去:在灰蒙蒙的天际间,每个社员都在挥汗如雨地劳动着,刘老师和细妹子两个人都背朝着我,她们好像在谈论什么好笑的事情,我能听到她们的笑声。
  我稍稍安下心来:我刚才唱的声音很小,只是轻轻地哼唱,她们大概没有听见我的歌声。
  我爬上山坡,走到她们身边,拿起扁担,准备重新开始挑土。可是,细妹子把我拦住了,她异常严厉对我说:"刚才,我听到你唱歌了。"
  我的心陡地揪紧了,我说:"我没有……我是咳嗽了两声……"
  细妹子呵斥道:"你还敢狡辩!你刚才不仅唱歌了,而且唱的还是黄色歌曲!别人都在劳动的时候,你以解手为借口,躲到一边唱黄色歌曲,你罪孽深重!"
  刘老师在一旁拍手鼓掌,狞笑道:"好了,这下好了,细妹子今天有精彩材料向石连长汇报了,今晚的政治学习会肯定开得很精彩。"
  她颇为得意地指着我说:"你以为你轻轻哼唱,我们就听不见?老实告诉你:我们耳朵里的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可紧呢。你刚才不仅唱了黄色歌曲,你还唱了反动歌曲,你唱的是:
  满山开遍了金达莱,
  金日成将军你快快来,
  把我们从苦井里拯救出来……"
  收工了,细妹子用枪押着我走回宿舍。以前,走在收工路上的时候,我和细妹子总是有说有笑的,今天怎么就变成了她押送我呢?看到四周无人,我忍不住问细妹子:"你真的要把我今天唱歌的事向石连长汇报吗?"
  细妹子说:"那当然。不汇报,晚上的政治学习会怎么开?不汇报,我怎么能火线入团?"
  暮色越来越浓了,想到今晚的政治学习会,我不知道会不会又挨打,看见远处宿舍隐约的灯光,我的心又揪紧了,我真想蹲下来大哭一场。
  细妹子在后面催促我:"慢慢腾腾地干什么?未必你还想逃跑?"
  我说:"到处都是共产党的天下,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冤了。"
  细妹子问:"你冤什么?"
  我说:"难道连你也相信是我偷了桂花的那五元钱吗?"
  细妹子脱口而出地说:"你当然没有偷钱。"
  看见我惊讶地瞪大眼睛望着她,细妹子又补了一句:"因为桂花根本就没有丢钱。"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细妹子:"你是说:桂花假装说她丢了五元钱?"
  细妹子点了点头:"现在,大家都知道她丢钱的事是假的,只有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看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细妹子很是得意。
  细妹子一得意,就忘记了她监督我的职责,又恢复了她以前对我推心置腹的样子。她跟我解释说:"石连长同我们连队那几位长得乖的妹子勾勾搭搭,你以为他不心虚?那几个乖妹子是什么阶级成分?黑五类子女!石连长同黑五类子女勾勾搭搭,他难道就不怕有人检举揭发他?……"
  我感到疑惑:"他心虚,他心虚跟桂花妹子丢钱有什么关系?"
  细妹子得意地笑了,说:"你这个朝鲜女特务,到底还是不了解我们中国人的心思。我告诉你:石连长和桂花妹子担心我们连的人向上级检举他们,所以,他就同桂花妹子合演了这么一出丢钱的戏,来制造恐怖气氛,让我们连的女人们个个都提心吊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杀鸡吓猴。石连长就是要杀你这只‘鸡’,来吓住我们连队这些‘猴’,让我们谁也不敢去检举他。"
  "可是,"我问,"为什么石连长要选择杀我金姬顺这只‘鸡’,来吓你们这些‘猴’呢?"
  细妹子说:"你是黑五类,又是个外国人,还死了男人,在我们这里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所以,杀你这只‘鸡’最容易,也最安全,不会招来报复。用我们中国的另一句俗话来说,这就叫做吃柿子拣软的捏。"
  "啊,细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知心妹子!像这种掏心掏肺的话,也只有你才肯讲给我听啊!"我激动又感动,差不多要扑到细妹子身上亲吻她了。
  细妹子调头四顾,见周围没有外人,她把嘴巴附在我耳边悄声道:"我对你说了真心话,希望你也要对我讲真心话,好让我立下大功,火线入团。"
  我问她:"你要我讲什么真心话?"
  细妹子用恳求的语气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把发报机藏在哪里了?"
  吴连生死后,金姬顺一个人带着儿子,日子过得很艰难,缺油少盐是常有的事。有几次,她没钱买盐,在家里翻箱倒柜,也找不到买盐的钱,只找出了几尺布票。她拿着布票到小卖店去卖,因为布票是不准买卖的,她只好先同小卖店的店主聊天。聊了好半天,才把话题慢慢绕到用布票换钱这方面来,最后,用每尺布票两毛钱的价格成交。
  金姬顺拿着盐离开之后,店主逢人就说:"那个朝鲜婆娘真不会过日子,就连换个布票,她也要讲几箩筐的废话。换作别的堂客,一头猪都喂大了。"
  其实,店主不理解金姬顺的难处:别的堂客成份好,用布票换钱时,可以实话实说。金姬顺是什么成份呀,要是被告发,那是什么样的结果在等待着她呀。
  金姬顺一个人又要出工,又要照顾孩子,一天到晚,累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她肚子疼得厉害,就跑到二里外的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病,只是身体虚弱,缺乏营养。
  插秧的时候,她把孩子背在背上的襁袍里,时间久了,她的腰疼得实在吃不消,就把孩子放到田埂上的箩筐里。有一次,孩子在箩筐里乱动弹,结果,箩筐滚到了水田里,孩子被泥水呛得哇哇大哭……
  孩子的身体总是不好,经常生病。有一回,儿子晚上啼哭不止,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人瘦得像根火柴。金姬顺到处给他抓草药,吃了也不见效。她带儿子到公社卫生院去看病,卫生院的医生对她说:"你儿子患的是疳积,我们这里治不好,你最好去常德治疗。"
  要去常德地区的大医院治病,钱从哪里来呢?金姬顺找到生产队长哭诉,好话说尽,才从生产队里预支了十元钱。从她家到常德,坐班车的路费是两块五毛钱。为了节省这笔路费,她决定搭便车去常德。
  第二天清早,她就抱着儿子出发了。她走了九里山路,才走到通往常德的公路边。为了讨好司机,她花了两毛钱,在小店里买了一包"沅水"香烟。
  公路边有个木材站,她恭恭敬敬地给木材站里的一位老师傅递了一根烟。
  老师傅接过烟,问明了她的情况,对她很是同情,满口答应说"等一下有辆车要路过这里,我帮你说说好话,让司机载你去常德。"
  她满怀信心地站在路边等车。公路上的车一辆又一辆地呼啸而过,就是不见一辆驶进木材站里来。
  老师傅招呼她说:"你进来避一避风吧,外头多冷。"
  她抱着儿子走进木材站的办公室,在一张凳子上坐下来。刚同老师傅聊了两句,她就看见一辆解放牌汽车,拖着滚滚黄尘开了进来。
  老师傅指着她对那位汽车司机说:"这个堂客儿子生病了,要去常德治病,你帮个忙,拉她去常德吧。"
  她也赶紧掏出"沅水"香烟递了过去,司机用手挡开了她的烟,说:"我不去常德,我去汉寿。"
  老师傅说:"你明明是去常德,怎么改道去汉寿呢?"
  司机眼睛一横,说:"老子去哪里,难道要听从你的指挥?"说着,他开车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师傅和金姬顺母子,刚才还对金姬顺嘘寒问暖的老师傅,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他咳嗽了一阵,把一口痰恶狠狠地吐在了金姬顺的脚边。
  金姬顺只好抱着儿子到公路边去等车。在呼啸的寒风里,她一次又一次地招手,可是,没有一车辆为她停下。儿子猛烈地咳嗽起来,不行,她不能再这样站在这里吹凉风了。她只好又走进办公室,把儿子放在办公桌上,递给老师傅一根烟,恳求他帮忙照看一下儿子。老师傅接过烟,一言不发。
  她独自一人走到公路边,再去招手拦车。
  很快,一辆大卡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司机把头从驾驶室里探出来,笑嘻嘻地问:"你要去哪里?"
  金姬顺把香烟递过去。
  司机挡住了她的烟,说:"我只抽‘黄金叶’,从不抽‘沅水’。"
  金姬顺不觉心一沉,她有气无力地说:"我要去常德,能不能搭你的便车?"
  司机在方向盘上猛拍一掌,大叫道:"好啊,快上车,快上车,就坐在驾驶室,同我坐在一起。"
  金姬顺一阵激动,一边往办公室跑,一边对司机说:"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抱我儿子。我儿子生病了,我要带他去常德看病。"
  司机大吃一惊:"怎么?你还有个生病的儿子要上车?"
  他启动汽车,朝窗外啐了一口:"你真他妈扫兴!"
  他把车开走了。
  金姬顺没能治好儿子的病。
  儿子死后,金姬顺的整个精神垮掉了,她的头发很快变白了。
  我见到金姬顺的那一年,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婆婆。
  她经常对我说:"我一个孤老婆子,活着有什么意思?"
  我便安慰她:"中国有句俗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毕竟同吴连生曾经享受过一段好日子;有好多人,一辈子没有享受过一天舒坦日子,他们不也照样往下活吗?"
  有人把金姬顺介绍给临澧县的一位单身地主。
  金姬顺嫁到临澧县两个月后,她又回到了安乡县吴连生的老宅里。
  对于这段短暂的再婚,金姬顺很后悔。她对我说:"我不该嫁给那个古里古怪的老地主。现在怎么办呢?我已经不是吴连生的堂客了,我死后,没有资格同他葬在一起了,我只能当一个孤魂野鬼了。"
  有时,我会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回到你的故乡朝鲜去?"
  她愁眉苦脸地叹气道:"我哪里还回得去呢?在中国,我是朝鲜派来的特务;我要是回到朝鲜,我岂不又成了中国派去的特务?在中国,我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运动,那是因为我年轻,再加上有吴连生陪我一起熬。现在,我一把年纪,身体不好,再加上孤苦伶仃,到了朝鲜,我还能熬过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吗?怕是连一次也熬不过。"
  金姬顺的生活里只剩下两件事:对丈夫吴连生的怀念,对自己死后的安排。
  她对我回忆道:"在中国东北的那段日子,虽然天天打仗,但我同吴连生在一起很幸福。还是打仗好。打仗的时候,顾不上搞运动。打仗的时候,虽然也可能被枪炮打死,但那种死是干脆利落的死。搞运动时,虽说没有枪炮打你,但一天到晚心惊肉跳,长年累月提心吊胆,比真枪真炮更折磨人,活着就像是受剐刑,还不如早点死了好。"
  有一回,她吞吞吐吐地问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肯定愿意帮。"
  她忧心忡忡地说:"我总是担心:像我这样的黑五类,死了以后没人愿意埋我。当然,我自己可以把埋我的坟坑预先挖好。我担心的只是没人往我的尸体填土。你想,我死了,躺在坟坑里,我自己没有办法往自己的尸体上填土呀……"
  我到金姬顺那里去得越来越勤了。
  金姬顺养了一条狗,她无论走到哪里,她的狗总是跟着她。
  我拍着胸脯向金姬顺保证过:"如果我死在你后面,我一定风风光光地埋葬你,让你像儿孙满堂的人那样,有个体面的葬礼。"
  但是,我没能做到这一点。
  金姬顺死了。她把一瓶"一零五九"剧毒农药带到她自己预先挖好的坟坑里,她喝下了农药,然后躺下了。
  她养的那条狗站在坟坑上边,当它看见主人闭上眼睛之后,它就呜呜地叫着,用自己的爪子把坟坑上边的新土往坑里扒。
  后来,有社员上山捡枞树针叶时,发现了那条狗。狗用自己的爪子,差不多把坟坑填平了,但它仍在那里呜呜叫着扒土,爪子流着血……
  我是在金姬顺死了两个星期之后,回到她那个生产队去探望她的。
  社员们跟我说,金姬顺对她自己的死早有安排。社员们看见她背着锄头,带着狗,经常往山上跑。大概,她是在山上挖好了坟坑,在那里训练她的狗,教它如何往坟坑里扒土吧。
  生产队把金姬顺的尸体挖了出来,给她做了一副棺材,重新隆重地安葬了她。
  我参加了金姬顺的葬礼。
  在我离开的时候,有一个老婆婆满脸疑惑地跟我说:"你这个常德佬,原来,我看你和金姬顺走得这样勤,我还以为金姬顺和你是好朋友呢。"
  我一怔,忙问:"怎么,我和她不是好朋友吗?"
  这个老婆婆就跟我讲了她在金姬顺临死前几天遇到的一件事:
  那一天,老婆婆在田埂上遇到金姬顺,便同金姬顺开玩笑说:"你那个常德城里的老朋友,最近好像很久没来看你了哟。"
  "老朋友?"金姬顺不屑地撇撇嘴,说:"这个年头,谁跟谁是朋友?人跟狗才是朋友。狗比人可靠。"
  看见老婆婆一脸惊讶,金姬顺叹了一口气,问她:"你是中国人,你帮我分析分析:那个常德城里百泰堂的聂婆娘,她经常跑到我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呢?会不会也是为了从我这里找到发报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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