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些日子,当我来到政府机关大门口,站岗的青年人把我栏住了。问我找谁。 我说找孙县长。 孙县长?对方很认真的看看我,说同志,进政府机关大院要登记的,说吧,哪里人,多大年纪,找什么人。 我是程家庄的呀。 是这样的,老哥。要进去,就得登记,这是规定。 可是,多少年都没有握过笔了,这家伙比锄头还难对付。这样吧,我说,你写,算是帮我个忙。 你刚才说找谁? 找孙县长呀! 那你等一下吧,我打个电话。 你打吧。 不一会儿,孙立大队长就过来了,很远就看见了我,说你到底还是来了。你也是的,到政府上班,拿工资吃饭,怎么比请你去打日本人还难了呢? 今天不说这个事。 搞半天,你今天还不是来报到的呀? 你是我的老首长,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以后谁也不要提。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再怎么样,在单位上总比种地强吧? 如果是这样,我可就要说你两句了,在单位和在农村都是干革命,都是为人民服务。怎么提到强不强的事了,我只是喜欢粗茶淡饭嘛。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大队部干? 也不是,我就是想做个踏踏实实的农民。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和我一起长大的有两个好朋友,一个叫程大雨,一个叫程小方。想请你帮我查查看,到底在哪里? 程大雨? 是啊! 这个人我听说过,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日本人攻打长沙的时候,打了三十三天,他守了三十天。最激烈的时候,一个团就剩下几个人了。他们还趁黑摸到日本人的阵地上抬出钢炮打了日本人的屁股。日本人发现后,他就干脆把阵地临时仓库也炸了。日本人因为没有了武器,自然也就败了。可他因为来不及躲避,连自己一起炸死了……这样的人,了不起呀! 听了孙县长的话,我既是欣慰又是难过。可惜他的父亲到死都没有等到他。 烈士证明书不知道送达了没有。孙县长说,想不到和你是一个村里的。我去问一下。 一纸证明书送没送到也没有什么关系呢了。 那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还个那个叫程小方呢? 我想一下,大队长说,对了,他还好,应该在我们县里的法院任职。 真的吗?我去看看。 你不去我那里坐坐了? 等一下过来。 我在另一栋楼找到了小方。小方也一眼就认出了我,他喊了声阿米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呀? 你呀,既然回来了,怎么就不跟我打个照面呢?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难道就没有一点想我吗? 怎么不想!想啊!小方看了看周围,才小声的对我说,你不知道,我之前是国军,日本人投降后,我们就找一个机会投靠了彭大将军旗下。但因为我们曾经是国军,现在党内一直有争论。我们也总是觉得抬起头来。 既然你可以上班了,就说明国家已经承认了,还有什么心思呢?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的苦恼呢? 应该是英雄不问出处。不过,已经这样了,想也没用。不如放宽心,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 小方长长的叹口气,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父亲母亲的后事都是你一手操办的。现在,我屋里也没有什么人了,而你又住在李家庄。所以,回去不回去,没有什么两样了。 我们是朋友,未必我的门口就真的栽了刺啊? 刺倒是没有,只是有心事,哪儿也不想去。 那好吧,以后我经常到你这里来。有什么心思吐出来就好了。 又过了些年,小方的担心变成了真的,说他是埋藏在党内的国民党军官。首先是红卫兵小将把他抓到台上,接着是戴上高帽子然后上街游行批斗,之后是湘江风雷,一个又一个的组织轮流批斗。大字报贴在他门口,据说,后来就被政府关进牢房去了。 我觉得大事不妙,明明是英雄,怎么就坐牢了呢?我不服气,就跑到孙县长那里。没想到,县政府已经被各个组织占用了,那些组织的头头目空一切。我本来想问孙县长,看来没有必要了。我走出县政府的大门时,本来想问问,可这里已经没有站岗的人了,进出也不需要登记。出来后,我在大马路上,忽然看到一伙人压着几个人,高帽子上写着打倒某某当权派的标语。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孙县长和李局长,我跟在他们后面,又回到县政府,一直到晚上才肯让他们回家。 孙县长看到我,说你怎么来了?看来你是有先见之明呀!原来,自由比什么都好啊! 我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个时候直想流眼泪。这些在枪淋弹雨中出生入死的英雄,一夜之间都成了坏人,这是什么逻辑?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时候,就是千千万万他们这样的人流血牺牲,才拯救了中国,才救万民于水火。 哎。你怎么来了?孙县长倒是想得开,我知道你是不放心小方的,没想到看到我这么狼狈。 不要这么说。我心疼大队长,说还流血了,难道他们还打人?我不解的问。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大队长说,打又算得了什么呢? 要不。你去我们家里待几天吧。 不能啊! 为什么? 不要说了。孙大队长好像有心事,他只说,还不知道明天的阳光怎么样啊。 我感觉到了什么,我佯装没听懂,告诉他我回家了。就在我离开他之后,他扎实的哭了一场,然后换了套干净的衣服,朝西江方向去了。我紧跟其后,到了江边,见他坐在那里抽了根烟才站起来,然后朝着县政府的方向鞠了一躬。一纵身跳进了滚滚的大江里去了…… 我把大队长从水里拖出来之后,连夜弄到屋里…… 生命只有一次,你用得着这样吗?受再大的委屈,再苦再累,咬咬牙就过去了。明天的太阳照样会升起来。再说,你不是还有嫂子还有秀秀么? 你不知道,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不会想这样。 多想想我们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吧,再苦再难也不至于到那种程度吧? 你不知道,不是吃苦的问题。精神折磨比什么都难以接受。 我没做声了。我知道一时半会根本无法说服他。 晚上的时候,我把半边兔子肉炒了,还弄了一壶酒。 我自顾自的喝了两杯,长长的叹了口气,说百人怄百气,你以为我就好过吗?我现在是抗日没有了,阿梅也没有了。 这个时候,大队长眼睛一睁,你说什么? 不说也罢…… 你是说抗日和阿梅都……那是为什么? 说来话长啊,去年春天,抗日生了毛毛,媳妇没有奶水,毛毛整晚的哭。就听别人说用母鸡补奶是最好的。就从隔壁借了五块钱,在旧市街上结果被人偷了。他想起我们那边的大蒜两角钱一斤,而旧市街上堆断了衔,根本无人问津,浪费了又可惜。一问价你说怎么着,五分钱一斤随你挑。他想啊,丢了几块钱,如果挑担大蒜回去还可以赚回来,看来并不吃亏。可谁想第二天去街上去买,说是杸机倒把被市场部的工作人员抓了起来。队长领回家后,他不吃不喝把自己关了两天两晚,最后一根绳子解决了自己…… 年轻人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呢? 面子吧。他觉得投机倒把是犯罪吧。抬不起头啊! 说来说去还是你的不对,你娶了媳妇,做了爷爷,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好歹给我个信,讨杯酒喝,那又怎么样了嘛! 是的,我当时只想到节约,也是欠考虑。 再说吧,没有钱,我再怎么样揭不开锅,三五十块钱还是要送侄子的吧? 我也知道。 我问你,阿梅怎么又……? 抗日走了后,他的媳妇丢下毛毛也离家出走了,而毛毛的营养跟不上,面黄肌瘦的,没有抵抗力,不是发烧就是咳嗽。那天,阿梅去对面山上砍柴,看到一只兔子,就想给孙子补一补。她顺手把钩刀摔了出去,兔子一个跟头不动了,就在她伸手去捡的时候,兔子忽然站起来……她扑过去连人带兔摔了下去…… 哎!大队长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可惜了呀! 所以啊,我在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却要经历很多,也会看淡一切。人啊,一旦看淡,什么事情也就无所谓了。你也应该如此…… 大队长好久好久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在沉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