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开 第十三章 自大年初一那天腹泻,已过了三个多月,淮海身体还是一直不适,有时拉肚、有时便秘,失眠,食欲不振,精神疲乏。连里卫生员小李带他到营部卫生所看过几次,卫生所的牛医助说他是贫血,让他服硫酸亚铁,后来又打维B12针,都不起作用。营部卫生所就和团部卫生队联系,送他到军区后方医院去看门诊。后方医院在这个大山里一个叫白云庵的地方,离他们部队有五、六十里,团卫生队每星期一次用车送病员到那里去看病。 一天早饭后,淮海来到团部卫生队,卫生员小李叫他来找束医助,束医助指着一辆正缓缓开动的军用卡车说:"诺,车已经走了,你怎么现在才来。" 淮海连忙朝汽车追去,一边挥着手喊停车。汽车驶出团部大门,转了一个弯,在公路边上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个女兵,冲着淮海嚷道: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几点钟了,磨磨蹭蹭的。"可是她忽然停住口,两眼盯着淮海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轻声说:"上车吧。" 淮海气喘吁吁,向她道歉说:"对不起,跑了十几里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没关系,到车上去吧。"她又说,然后转身朝驾驶室走去。可是走到驾驶室门前她停了下来,对驾驶室里说:"黄班长,我坐后面去了,让陈副指导员坐前面来吧。"回转身,走到车厢后面,两手扒着车厢挡板,往上攀爬,淮海见了,连忙站起身走过来,朝她伸出手去,她拉住淮海的手,上了车厢,朝淮海嫣然一笑。驾驶员走到车后对她说: "你还是坐前面吧。" 她对车厢里一个面黄肌瘦的干部说:"陈副指导员,你胃不舒服,坐前面去吧。"那人就是淮海连里的副指导员陈学元,他在卫生队住院。 汽车开动了。车里除淮海和女卫生员,还有6个病号,他们也都是在卫生队住院的,其中还有两个当地的老百姓:一个是年约六十多岁的老汉,坐在那里也可以看出身体高大魁伟,生着白发白须,气宇轩昂,讲话声音宏亮。另一个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老伴,一个50多岁的满脸皱纹的妇人。那个女兵坐在淮海的斜对面,时时拿眼看着淮海,看得他的心怦怦直跳,觉得很不自然。他就和身边的老汉谈了起来。 这老汉原来是一个老红军,显然,和解放军在一起,他感到很亲切。他说:这里大别山区,是当年红军的鄂豫皖根据地。从1927年到1929年,共产党在这里举行了3次农民起义,湖北的黄麻起义、河南的商南起义和皖西的六霍起义,这里就是六霍起义建立起来的皖西根据地,有一个师的红军。他是在1929年六霍起义参加红军的。后来随着红四军主力转移到川陕根据地,长征时是红10师28团某营的教导员,见过张国焘、徐向前、李先念、许世友等四方面军领导,两次过草地。后来一颗子弹让他的中枢神经受伤,离开了作战部队。到延安后在一所医院里做后勤管理工作。建国不久就病退了,行政18级,享受老红军的政治和生活待遇。他的老伴从延安时期就是负责照料他生活的护理人员。他还说,现在沈阳军区的政委、解放战争时期的11军军长曾绍山中将,和他是一个乡的人,长征时是他营部的文书,他又是他的入党介绍人。"文革"开始后,有人说他是假党员,派人来向他调查,是他写的证明材料。曾绍山才保住了政治生命,"九大"当上了中央委员、辽宁省委第一书记。 到医院后,他们下了汽车,那个女兵给病员们挂了号,然后对淮海招招手,把他领到内科,径直走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军医面前,指指淮海说:"你给他看看吧,他身体不舒服。"说完往门外去去,又回转身来对女军医说:"你给他仔细看看,他是我的好朋友。"笑着看了淮海一眼,走出门去。 女军医一边给淮海看病,一边仔细地打量淮海,问:"你跟曙光很熟吗?" 淮海脸上的疑惑的神情,停留在两道抬起的眉毛中间,他问:"曙光?我不认识。" 女军医没有再问这个问题,问了问淮海的病症,然后说:"你身体没病,是水土不服。吃点药,过一些时候就会好的。" 淮海觉得这个女军医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到药房取了药,回到车旁,同车的人一个还没回来,他和驾驶员聊了一会,就到医院里去走走。这个医院的景色很优美,依山势而建,许多房屋建在半山腰上,院内水泥道路蜿蜒曲折、高低起伏,树林、竹林点缀其中,还有很幽静的山谷。在医院的最后面,另有一个院子,白色的围墙,院门口有岗哨,从围墙上面可以看见院内有许多红墙小楼。淮海朝院门走去,被岗哨拦住。当他再回到卡车旁时,人已经都坐到了车上。同车来的十二连的一个排长说: "来的时候等你,走的时候又等你。" 那个女兵站起身,对驾驶室喊道:"人齐了,开车吧。" 驾驶员又从驾驶室里走出来,对那个女兵说:"陈副指导员留下住院了,你还是到前面来坐吧。" 她说:"不啦,我喜欢坐后面。开车吧。"说着,她坐到了淮海身边。那个白须白发的老红军和老妇人也留在医院里了。 汽车驶离了医院。那个女兵问淮海:"你病看得怎么样?" 淮海说:"军医说我没有病,是‘水土不服’。" 那个女兵突然问:"你觉得这个女军医漂亮吗?" 淮海疑惑地说:"你问这个干吗?" 她诡秘地笑笑说:"你看她像谁?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像我?" 淮海朝她看了看说:"还真的很像,我说刚才感觉在哪里见过呢。" 那个女兵说:"她是我姐姐。" 淮海说:"原来你姐姐也是军人。" 那个女兵说:"我还有3个哥哥,也都是军人。" 淮海说:"那你爸爸也是军人啰,或许你妈妈也是。" 那个女兵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淮海说:"我家附近有个修车的,他的儿子才3岁,就骑着个三轮车满街跑。还有个理发店,店里是父子两人,儿子也才十一、二岁——父亲干什么营生,儿女就干什么营生吧。如果你爸爸不是军人,不是首长,你和你哥哥、姐姐怎么能都当兵呢?" 那个女兵朝淮海莞尔一笑,说:"看不出来,你还会耍贫嘴。"然后歪着头直看着淮海。淮海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心中感到不自然,但又感到很陶醉,他在书上看过很多青年男女一见钟情的故事,他喜欢这种一见钟情的感觉。 十二连的排长问:"你爸爸在哪个部队,是师长还是军长?" 那个女兵没有理他。 淮海没话找话,对众人说起在医院后面看到的那个神秘的地方。那个女兵听后说: "那里是战备坑道。坑道里面很大,有办公室、宿舍、会议室、作战室。军区许世友司令员、杜平政委等几个主要领导都有专门房间和办公室。‘文革’开始时,造反派要揪斗许司令,许司令就住在这里,白天上山打野兔子。这个地方是保密的,你们可不要在外面乱传啊。" 淮海说:"我们到外面就说是你告诉我们的。" 那个女兵笑着拍了一下淮海。随着汽车的颠簸,她不住地将身体靠在淮海身上,淮海不安地、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她,有一次,汽车突然驶下一个路坡,她往前倾倒、一下抱住了淮海,一股令人激动的少女的芳香气息,让淮海恍恍欲醉。道旁,树林、草地、河流都沐浴在一片温暖和熙的春风中。 车子到了团部卫生队已经11点多钟,那个女兵对汽车驾驶员说:"黄班长,你用车送他一下吧,他还有十几里路呢。" 十几天后,连里的卫生员小李来找淮海,问他:"团部卫生队的宋曙光你认识吧?" 淮海说:"我不认识。" 小李说:"她说认识你,送你到后方医院去看过病。" 淮海说:"是她啊。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个男同志呢。有什么事吗?" 小李说:"她叫你去一下,说找你有事。" 到了星期天,淮海请假去了响洪甸,团部就在响洪甸镇西边不远的地方。那个叫宋曙光的女兵一见淮海,很高兴,说:"你终于来啦。"将淮海带到宿舍,取出两瓶药给淮海说: "这是一种治胃病的新药,我们卫生队还没有,是我到后方医院给你开来的。" 淮海接过一看说:"哦,是维U。我现在正吃这种药,是我家里给我寄来的。" 宋曙光说:"以后不要叫家里寄药了,需要什么你就找我吧。" 不时有人从宿舍门前经过,那些女兵,在淮海眼里,都像天使一样美丽、可爱。有一个女兵的声音在门外喊道:"曙光,打羽毛球啦。" 曙光回答说:"今天不打了。" 随后一个女兵出现在门口,拿着一副羽毛球拍,穿着一件黄军衬衣,勒在裤子里。"怎么,有事?"打量着淮海。"好吧,不打搅你。"走了开去。 曙光说:"这里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 在卫生队的后面,有一条宽阔的大河。他们沿着河向东,然后经过河上的大桥到河北岸,走进了大山。这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到处是树木、竹林,五月的红杜鹃开遍了山野,暖风吹得人沉醉,让淮海产生了如在梦里的甜美的感觉。青春,啊青春,在青春里,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淮海在明媚、温柔的光影下,注视着身旁的这个女兵,没戴军帽的浓密的黑发,扎成两条垂肩的松散的辫子,圆圆的脸上,一双聪明、机灵的黑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身材不算很高,但很匀称,微微挺起的丰满的胸部,细腰宽髋……淮海突然感到一阵不好意思,连忙转过目光,但已被曙光感觉到了,她脸一下涨得像桃花一样艳红,回眸笑着看着他,仿佛在说:"你欣赏吧,你看我美不美?"。她一边走着,一边蹦蹦跳跳,唱着"九九艳阳天"。侧旁有一条山溪,溪上有一个几根树木搭成的小桥,曙光指着那儿说: "我们到那边去吧。" 淮海先走过桥去,在对岸等着她。她走到桥中央,突然停住脚,喊道: "我要掉下去了,快来。" 淮海走过去,她把手伸给他。他们走到溪岸边时,淮海松开手,曙光一步跳上岸,扑到淮海身上,一股少女的醉人的芳香,沁入他的心中。他们在一个长着一片松柏的平坦的山岗上坐下来,画眉在树林里悠扬婉转地鸣叫。西边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浩淼的河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那是响洪甸水库。 曙光说: "这儿的风景太美了,我真想在这儿待一辈子。" 淮海说:"城市里人,刚到这里有新鲜感,住久了就会感到寂寞。哪个不想到城市生活。" 曙光说:"假如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到哪里都会觉得很美好——你的家乡在哪儿?" 淮海说:"小地方。苏北平原海边的一个小城,叫黄海。你可能都没有听说过。" 曙光说:"听说过,革命老区——你其它情况能给我说说吗?" 淮海说:"可以——姓名:路淮海,出生时间1955年6月13日。民族:汉。性别:男。家庭住址:江苏省黄海县、黄海镇、向阳办事处、南门居委会。家庭成份:贫农。本人成份:学生。政治面貌:少先队员(括号超龄)。个人简历:1961年至1970年上学,1971年至今在南字六0七部队当兵。完毕。" 曙光咯咯大笑,双手抱住淮海的胳膊,头靠在淮海肩上。过了一会抬起头又对淮海说:"还忘了一项。" 淮海问:"什么?" 曙光说:"婚否?" 淮海说:"已婚。" 曙光一下松开手,挺直身体,收住笑容,说:"已婚?" 淮海说:"这怎么可能呢?我才17岁啊。你的情况能告诉我吗?" 曙光说:"我从小生长在北京,比你大1岁,实际大6个月。1969年参军。报告完毕——那你有女朋友吗?" 淮海没有回答,看了看她,她正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淮海点了点头。曙光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又问: "是你的同学吗?" 淮海说:"不是。" "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淮海说:"她在我们城里一个有名的宣传队,我去看她演节目,爱上了她,就追求她,她就答应了我。" 曙光又停了一会儿后轻声问:"她一定很漂亮?不然你也不会爱上她。" 淮海又点点头说:"是的,相当漂亮。" 曙光又说:"你能给我讲讲她的事情吗?" 淮海摇摇头说:"不能,我在一个漂亮女孩跟前讲另外女孩的事情是不适宜的。" 曙光听后脸上露出了笑容,说:"看来你很懂得姑娘的心,难怪姑娘都喜欢你——你说我是一个漂亮女孩,是真心话吗?我宁可相信这不是对我的恭维。" 淮海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你的确很漂亮。" 曙光说:"那也让我们做朋友吧?" 淮海说:"什么朋友?" 曙光说:"就是你家乡的女朋友那种朋友。" 淮海又摇摇头说:"曙光,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心,但这不可能。你知道吗,在我们城里,追求我的女朋友的青年,有很多很多,其中有行署专员的儿子、军分区司令的儿子,有体育、文艺明星,但她谁也看不上,轻易地就将爱情给了我。还有,她和你不同,她的家庭成份不好,‘文革’开始后父母经常被造反派批斗,使她心情很不开朗。因此,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那样我的心会不安的。" 曙光说:"但我们的交往,并不妨碍你们之间的关系啊!" 淮海说:"怎么不妨碍呢?要是你有男朋友,你的男朋友又另交了女朋友,你的心能不受到伤害吗?" 曙光不再讲话。在她的脚边有一丛枝叶茂盛的野蔷薇花,花枝上蓬蓬勃勃地萌发着许多红褐色花苞,芽苞淡淡的清香,随风在他们身旁弥漫,她弯身折了一根花枝,揉搓着鼓胀的枝叶、花苞,眼睛凝望着远处生机勃勃的大山,紧抿着的嘴角露出懊恼的神情。淮海转脸看了看她,心中涌起一阵心动:这是个可爱的姑娘,这里谁不想得到她的青睐呢?有多少人能为了她去做任何事情,但她却主动把一颗火炽的心给了自己。我不能辜负这个姑娘。想到此,他情不自禁的对曙光说:"曙光,很对不起,我的话让你伤心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和你做朋友,我求之不得。我会给你写信的,也会找时间来看你的。只是不能让人发现,不然他们会处分我的,还会让我退伍回家。你说好吗?" 曙光抬起头,眼睛潮湿了,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朝淮海羞怯地点了点头。 太阳把空气晒得非常暖和,大山里一片宁静,风吹着不远处的杨树叶发出轻微的索索声。一丛一丛的野蔷薇有白有红在怒放,散发着一阵阵香气。山莓挂着一串一串的果子在山坡上蔓延。一只啄木鸟在山岗下面有节奏地敲打着树干。 他们回去时走到小镇边,正想分开走,突然一个部队干部从镇东头的汽车站里走出来。曙光一见说:"那是我们教导员,你在前面先走——你不要朝那边看。"但教导员已经看见他们,急步走了过来拦在他们面前问: "小宋,你怎么在这里?"他又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淮海,口气非常严厉地问"你是哪个单位的?" 淮海说:"十连。" 教导员继续严厉地责问:"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干什么?" 淮海说:"你是谁呀?咋咋呼呼的!" "我再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淮海不再理他,径直走了。身后,教导员还在追问曙光,只听曙光说:"我跟他不认识,路上遇见说几句话,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