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自述意志与原因

　　这个世纪以来，人们都在尝试把生命归之为无机物，这种做法是很错误的。这是因为，生命跟有机物几乎可以等同，而已经分解的有机物就不再是有机物了。在整个自然界中，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的区分是最为明确的：前者从形式上讲具有本质性和永恒性，从物质上讲则具有偶然性和可变性；而后者的情况正好相反。这一区分之明确，就像动物和植物、固体和液体、可燃气和水蒸气之间的区分一样。如果要混淆这一区分，就会造成我们思想的混乱。
　　另一方面，是我最先谈到，所有的无生命和无机物都有意志。我认为，意志并非如人们通常所想的那样，只是认识的一个偶然现象，也就是生命的一个偶然现象；实际情况正好相反，生命是意志的一种表现，认识只是生命的偶然现象，而生命又是物质的偶然现象，而物质则是我们可以感觉到的意志现象。我们对于意志的认识，是通过产生于物体本性的现象而获得的；因此，没有意志的显现，就不会有物质。意志最为低级而普遍的显现就是重力，因此被视为物质最基本的力量。
　　一般的自然观认为，世界上运动的原则有两个，因此物体的运动就有两种来源：一种来源于内部，因此被归结为意志；另一种来源于外部，因此被归结为原因。尽管这种看法十分古老、十分普遍，我却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两种不同的运动来源。其实任何一个运动都既要靠意志，也要靠原因。当我们说运动是由于意志而产生的，也就假设了一种原因，在有意识的生命中这种原因就是动机；如果没有动机，有意识的生命就不会有运动。另一方面，当我们说物体的运动是由一种外部的原因造成的，这一运动其实也是该物体意志的显现。因此，所有的运动只有一个原则：其内在的条件就是意志，外部的条件就是原因，根据事物不同的性质，这原因也可以是刺激或动机。
　　由于纯粹经验或后天方式所认识的所有事物，其本身就是意志；而我们先天决定的那些事物只是属于表象，也就是纯粹的现象。因此，生命现象的等级越高，意志在其中体现得越多，我们就越是难以理解；反过来说，如果其等级越低，意志的内容越少，纯粹表象的成分越多，就越容易理解，这是因为，我们先天认识的表象形式，其原则就是可知性。因此，只有在这一范围之内，也就是只有纯粹表象和形式而没有经验的内容时，我们才可能有彻底而完全的理解，例如在算术、几何、运动学和逻辑学之中。这里我们的理解达到最高等级，能够看清楚一切，这是因为我们只跟自己理智的形式发生关系。这样，在这种关系中我们理解得越多，它包含的纯粹现象就越多，而跟自在之物的关系就越少。应用数学、力学、流体力学等学科，涉及的是最低等级的意志对象化，大都是纯粹的表象；然而即便在这些学科中，也有一些不透明的地方，影响我们的完全理解。因此，在物理学和化学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分支可以继续运用数学方式来处理，随着等级的升高，其它学科都不得不放弃这一处理方式，因为它们内容的分量已经超出了形式。这种内容就是意志、自在之物，也是没有原因的。在无机世界中，随着纯粹的经验增多，原因也就相应地与结果相分离，因此，可理解性也就减少。
　　大自然中等级最低的地方，原因和结果是完全等同的。这种因果关系是我们能够完全理解的。例如，一个球由于另一个球的碰撞而运动，它获得的运动跟对方失去的运动正好相等。这里的因果关系获得完全的理解。然而在这里仍然有着某种不好理解的东西：这就是运动由一个物体传向另一个物体的可能性。这种物理的因果关系，即使达到最高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其原因和结果在质上是相同的，尽管在量上可能有差异。例如在杠杆中，通过纯粹的时空关系就足以让我们去理解它。然而一旦重量也在发生作用，就涉及到重力这种神秘成分；如果还有弹性物体起作用，就会涉及到另一种神秘成分弹力。随着现象等级的上升，因果关系的改变就越来越大。热是原因，而膨胀、液化、挥发或结晶是结果，但它们不是同质的，因此，其因果关系具有不可理解性。下列现象都是不好理解的：在低温下被液化的东西，到高温时就被汽化；在低温下被结晶的东西，在温度升高时就被熔化；热能够使蜡变软，还能使粘土变硬；太阳光能使蜡变成白色，还能使氯化银变黑。进而言之，当两种盐分解后形成两种新盐时，这种有选择性的结合力就显得神秘难解，而且新生物质并非原有物质成分的简单结合。不过我们仍然可以搞清楚新生物质的成分，还可以将其分离而恢复到原有物质的状态。这里因果关系表现出明显的异质性，也无法比较。更为明显的情况是，摩擦玻璃是原因，而产生静电是结果；一些金属片的氧化是原因，而形成伏打电池是结果。这里原因和结果之间的所有类似性都不存在，因果关系被完全遮蔽，而戴维、法拉第和安培等就是要揭开这些现象的神秘面纱。现在我们唯一能搞清楚的是决定其作用的法则，体现在这样一些东西中：正负电荷、导电、分流、点击、打火、分解、充电、绝缘、放电、电流等，但我们对这一过程本身仍然是无法理解的，它仍然是一个谜。这里原因和结果是完全异质的，我们无法真正弄懂其中的联系。
　　现象的等级继续升高，结果中包含的内容越来越多，而原因就越来越少。因此，当我们到达有机物的高度时，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例如，中国人把腐烂的木头放入一个坑中，再加上一些树叶，然后反复倒上硫磺溶液，最后就能产生大量的食用蘑菇。这里原因和结果有这样大的不同。与原因相比，结果包含的东西是太多了。例如，我们可以拿土壤跟它上面长出的无数种植物的情况相比：这些植物有的对我们的身体有益，有的有毒，有的富有营养；而它们是生长在同一块土地上，被同样的阳光照射，被同样的雨水滋润，但几乎没有任何相似性，我们无法找出它们的共同点。这里原因和结果之间不但没有质的相似性，也没有任何量的比例关系。
　　当我们到达具有认识的生命高度时，它们的行为跟作为表象的对象之间就没有任何相似性或关系了。不过动物由于受到直观表象的限制，其行为仍然需要一个动机（也就是起作用的对象）的存在才能被激发起来。在动物那里，没有独立于当前印象的观念，不可能反思自己，也就不会有经过思考之后的行动。然而人却可以做到这一点。因此，当我们最后到达理性动物即人的高度时，其行为的动机不再是当前的、直观的、现实存在的东西，而是行为者头脑中的纯粹观念，并且这一观念是从许多直观、经验或文字中获得的。这里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分离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一般人根本感觉不到原因的存在，其结果仿佛是无条件的、没有原因的、自由的。因此，当我们从外部看待时，仿佛我们的行为是没有原因的，或者更确切些说，仿佛是一个奇迹。只有通过经验和反思，才会知道，这些行为跟其它的运动一样，也是某种原因（即动机）的结果。
　　——自然界中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