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英

　　秀英今天起了一个大早，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妆一边就唱起了采茶调：＂一送里格表哥，嘎子格柜子边，伸手拿到嘎子你个两吊钱，一吊拿你零星用，一吊给你噶子格做盘钱……＂要问秀英为何如此高兴？因为昨晚上接到了新归门儿媳妇打的电话，说今天要回乡下看看她这个家，估计下午两三点钟就能到达。
　　说到秀英，这十里八村的没有人不认识的。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在农村与同龄人比，她可是当今高塘隘唯一一个知书达理的女性。秀英出生于一个乡村教师的家庭，爸爸是村小学的校长兼教师，妈妈是村里出了名的好媳妇，膝下养了一男三女，儿帅女靓的，让人好不羡慕！
　　秀英在娘家排行倒数第一，按照山里人传统的说法＂爹娘疼细子，公爹奶疼长孙＂。也许正因为是小女儿，父母就格外疼爱她，从而养成了她酷爱虚荣的品性。村里的人们评价说：＂秀英是一个热爱生活讲究生活质量的女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喜欢与老人相处。＂哎！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啊！
　　自从秀英从城里回来，一个月都过了，然，儿媳那甜甜的声音到现在还在耳边回响。想起这个儿媳妇，秀英心里真是甜滋滋的，儿子在大学里就与这个媳妇妹子好上了，她可是省城里高干的掌上明珠啊，不仅是她的家庭条件好，人长得标致，聪明玲俐，嘴又乖巧。大学一毕业，亲家就上门，说是要把他俩的婚事办了，这不，在省城给他们买了房子买了车子，这一对新人结婚所需的一切都没让她操心，在一个月以前，秀英夫妻俩被亲家派来的专车接到了城里，热热闹闹地参加了儿子的婚礼，也是秀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
　　这在农村来讲真是天大的新闻了，农村娶一个媳妇是要花大把票子的，邻居大婶大娘们经常在一起议论纷纷，大家是既羡慕又嫉妒，不知他们祖上积了什么德，遇到了这样的福星。也的确，就秀英来讲，在邻近村里虽说是精明能干做事麻利，可就是她那个不孝顺在村里头可出名了。可她还偏偏找到了这么好的儿媳妇、这么好的亲家，真是祖上烧了高香咯！
　　秀英一上午在家打扫卫生，被子床单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又到村头买了肉，心想下午等媳妇来了再杀一只大公鸡，这个媳妇可真的不能怠慢咯。她想，也许就是这个媳妇给家里带来了好运，现在她唯一心里头不快的就是家里那个老东西，天天要人侍候不说，还说三道四跟我唱对台戏。她庆幸自己还聪明，儿子结婚时，把这个老东西搬到了后院那个杂物间，没让亲家儿媳他们见着面，不然还会影响儿子的婚事呢。
　　昌大娘坐在杂物间的门口边，布满皱纹的脸没有一丝表情，期盼的眼睛一直望着自己家的后门口，媳妇今天怎么还不送饭，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一想起自己的命，她就心酸。要不是牵挂自己一手带大的孙子，她早就不想活在这个世上了。
　　说起这个临近八十岁的昌大娘，她真是苦命，十八岁嫁入杜家，到二十八岁才生得一子，为这事她受了不少气，挨了不少骂，自己只能忍气呑声。那时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日子过得真寒碜，好不容易把儿子养到十五岁。就在一线曙光在望之时，丈夫突发急症，两腿一伸离开了人世。她从此守寡，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儿子养大。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儿子长大了，邻村的媒婆、胖婶来给儿子介绍对象不怕踏破铁鞋，在那年中秋节过后，终于有姑娘找上门来。媒婆说，这姑娘家人勤快能干，只是个性有些倔强。昌大娘想，只要人能干勤快，懂得爱老公爱家就好，就这样同意了这门亲事。按照老家的规矩，只要媳妇进了门，这做父母的义务，传宗接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人算不如天算，福报的多少还是老天爷说了算。让昌大娘没想的，是媳妇进了门，她的日子怎会就更不好过呢？儿子天生就是一个老实人，家里大大小小事情都由老婆说了算，是一个典型的＂鸡婆啼＂，稍不如意，就被媳妇骂得狗血淋头。庆幸的是这个儿媳还爱家，懂得掰着指头过日子。前些年昌大娘还可以帮着带孙子，现在孙子大了，昌大娘也老了，似乎也成了秀英眼中的累赘。
　　唉，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啊，昌大娘叹息着，柱着拐杖准备出门。
　　＂啊呀，你准备做什么去呀？说了不要乱跑不要乱跑，跌倒了谁来服侍你呀！＂秀英端着一碗饭，嘴上囔囔不停地向昌大娘这边走来。
　　＂我以为你忙又忘了给我送饭呢。＂昌大娘怯生生地说。
　　＂我一天到晚从早忙到黑，你就只晓得吃吃吃，一餐不吃又饿不死。＂秀英将带来的饭塞到她的手上，转身走了。
　　昌大娘默不作声，放下拐杖，开始吃饭，刚吃一口，她忙吐了出来，＂秀英，这饭都馊了，你是喂猪吧？＂
　　＂你的嘴巴还有蛮灵的嘛，我才吃都冇馊，怎么给你一吃就馊啦？＂秀英声音提高到了八度，那一双圆圆的珍珠眼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时，好像堂屋里有人在喊妈妈，只怕是我那城里媳妇回来了，秀英赶紧摇手要婆婆不要作声，自己急急忙忙朝堂屋走去。
　　玲玲穿着粉红套装裙，背着一个精美的包包，手里提几个礼品袋，她今天是到县里来采访，她想，正好可以顺便回婆婆家看看，她与小春结婚一个多月了，由于工作忙，还没有回过家。特别是小春常念叨的奶奶，她们结婚奶奶又不在，她还一直没有看到这位善良的奶奶呢，她想到这里，就加快了脚步。
　　玲玲到了家，大门是开着的，＂妈——妈——＂她喊了几声，怎么没人？好像听到后面院子里有声音，她朝后院走去，刚走到门口，与迎面而来的秀英闯了个满怀。
　　＂妈！＂玲玲高兴地招呼着。
　　看到玲玲，秀英笑眯眯的，＂玲玲，你不是二点到家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秀英就怕她朝后院去，忙扯住她。
　　＂妈，您俩老好不？爸爸到哪里去了啊？＂
　　＂你爸还不是到田里做事去了，小春仔怎么冇陪你一起回来？＂
　　＂小春他单位忙，由于组织的信任，最近又让他挑了一副小小的担子，当领导啦。如今啊，这领导讲究勇于担当，责任心更强了，做事情都不敢马虎，不敢粗枝大叶了。＂玲玲如放鞭炮似的一口气说了爱人的事情，接着又说：＂妈，这是我妈特意叫我捎来的，给您的一点礼品品，这是我在掏宝给您买的一件时尚的衣服，也不知合不合身？等下您就到房间去试穿一下，不行我可以到掏宝网上给您换！＂玲玲一件又一件地把礼物拿了出来。
　　＂噢！这是我专门从沃尔玛超市给奶奶买的一套老人春秋装，也不知道奶奶喜欢不喜欢？等下我见了奶奶，让她老人家也试试看，不行我可以带回去换！＂玲玲一边说一边笑盈盈的，显得非常大方又可爱。
　　＂你看你，你看你妈，怎么就这般客气呢？还想得这么周到，一家老少您都想到了。快快快，还站着干嘛，赶紧进屋呀！＂秀英喜上眉梢，说话还有点前语不搭后语的，似乎还有点儿不知该如何是好。
　　＂妈，刚才您在后院同哪个在说话呀？＂玲玲问道。
　　＂哦，刚才呀，是一个邻村的婆婆来家里向我借东西，如今她走了。＂秀英慌忙拉扯着媳妇朝里屋走，＂进来，进来，快进来坐！＂说着秀英很快地提出来一袋子炒粄干，招呼着儿媳吃，然后进厨房忙碌去了。
　　玲玲听了婆婆的话，心里纳闷着，邻村的婆婆？她干嘛要到我们家后院去？又想想婆婆尴尬的表情，主动拉我离开后院，难道这里面还另有隐情不成？为了弄一个究竟，玲玲还是背着婆婆到后院去看个究竟。
　　玲玲趁着婆婆在厨房就悄悄地向后院走去，走进后院，她看到有一扇门向里是开着的，赶紧走了过去，一个满脸沧桑表情呆滞的老太太正坐在门口边，自言自语地好像在叨唠什么。玲玲心想，这不就是我想要见面的奶奶吧？管她是还是不是，老人家都可以叫奶奶嘛！
　　＂奶奶！奶奶！奶奶！＂玲玲一连叫了三句。
　　老人终于抬起头来，朦胧间看见一个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你是哪里来的姑娘啊？怎么回来看我？我这里站冇那仔站，坐也没地方坐的，你干嘛要来我这里？＂
　　＂奶奶我是小春的不久才过门的媳妇呀！我俩举行婚礼时就本来要拜见您老人家的，但那个时候听我婆婆说您老人家去了山里亲戚家里调养，我们也就没在意。今天我是专程从城里回来看您老人家的，还有小春因为工作上走不开，就由我来代表他看奶奶。＂
　　昌大娘慢慢起身，她用手擦了擦被泪水模糊了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位年轻漂亮又充满朝气的小女孩，说：＂哦，哦，哦，你就是春春的妇娘仔？长得多好看呀！我这个老不死的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孙子和孙儿媳了呢！没想到，真没有想到，找的春春找到了一个城里的漂亮妹子！这是我和你爷爷烧了高香换来的哦！这下好了，我看到了你也就放心了，这桩心思也算放下了！＂
　　＂奶奶，我和春春结婚后时间虽然不久，但我俩每天都会想起您奶奶，本来说好了今天一起回来看您的，但确实走不开，所以就由我先回来看您好婆婆的。春春如今是领导干部了，他最放不下的就是奶奶您呀！＂玲玲连忙握住奶奶的手，激动异常地说：＂您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玲玲边说边扫视了一下这整个房间，这房间比较阴暗，除了靠墙边一张床铺外，就是一些木柴，就是一些农家耕具，诸如犁、靶、篓筐、锄头、尿桶等东西。她再看了看地面和房梁，满地灰尘，房梁上还有蜘蛛和老鼠在爬动，直看得玲玲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奶奶您就住在这里呀？这里怎么能够住人啊？＂玲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时此刻奶奶的嘴唇像风扇叶片似的颤动了起来，半晌都没有说一句话。
　　这时，玲玲看到奶奶右边凳子上一碗没吃的饭，她端起来闻了闻，都馊了，玲玲不解思索地问道：＂这是奶奶您吃的饭吗？怎么会这样？＂
　　奶奶仍然呆滞地低头看着地面，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不停的抺着自己的眼睛，看似欲哭无泪。
　　秀英她风风火火地来了，还未进门就囔囔道：＂唉哟！你怎么跑到过里来了呢，这不是你来的地方呀！＂然后秀英又对着昌大娘囔囔道：＂你在这里都乱说了些什么呀！一天到晚装着造了孽的样子，好像是我虐待了你是的！＂
　　＂走！玲玲我们走吧！＂她扯着玲玲就要往外走。
　　玲玲没有动，望着眼前的奶奶，心里噎得很，好难受，好难受！
　　＂妈，奶奶什么都没说，我都看到了。家里有这么大的房子，您怎么能让奶奶住在这样的耕具间里呢？阴暗潮湿不说，您看这里乱的，这里脏的，万一不慎跌倒了可怎么得了啊！＂
　　秀英脸色突变，青一块紫一块的，吞吞吐吐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怎么来面对眼前的这种尴尬局面。
　　＂妈！您什么都不用说了，也不必要做什么解释，因为我是您的儿媳，是一家人了。既然是一家人，就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咱们就事论事，一起打开这隐藏在心里的结，也许大家也就好过了许多。您想想看，咱们以后都会老，如果您老了，我和春儿也让您住在这样的房间里，给您吃这样的连猪狗都不吃的馊饭，您又会怎样想，又会怎么对待我们呢？＂玲玲心平气和地跟眼前的婆婆说。
　　＂哦，你的意思是将来也这样对待我是吧？＂秀英很惊诧地对玲玲说。
　　＂在我出嫁进你陈家大门这一天，我妈妈特意叮嘱我，非常认真地跟我说你现在成为人家媳妇，将来还要做人母亲，既然进了婆家，婆婆就是妈妈，不但要孝顺婆婆，还要多跟婆婆学着点。＂
　　这时的秀英哑口无言，被儿媳的一番话封了口，陷入了沉默中。
　　＂妈，您也知道我这样对待您不好，那么您又怎么能这样对待奶奶呢？我们客家人有一句老古话，叫着‘借谷防饥，养儿防老。’奶奶含辛茹苦把儿子抚养大，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将来自己老了好有个依靠？＂玲玲非常聪明地借题发挥。
　　这时的秀英面对媳妇的话语，羞愧地低下了头。
　　＂妈，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啊，我从小爸妈就教育我要尊老爱幼与人为善，不但要好好侍奉好公公婆婆，教育好自己的子女，还应当带头学会和睦相邻，尊重与自己无亲无故的老人。您也知道，春春也常常念奶奶的好，他还多次地跟我说过，以后一定要好好孝敬奶奶，让奶奶好好享受享受老年生活。如果他知道现在您是这样对待奶奶，不知会有多伤心，他甚至会恨你的，您说对不？＂玲玲说到这里，动情地流下了眼泪。
　　秀英终于醒悟过来了，她走到昌大娘的身边，握住老人的手哽咽地说：＂妈，我错了，我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您的儿孙，请您原谅我吧！＂
　　昌大娘这时也老泪纵横了，她紧紧抱住儿媳妇说：＂我不怪你，我不怪你！其实我的脾气也不好，个性太强，我这副老骨头不中用了，以后只要我力所能及，我还能帮你照看好这个家，一起把孙子抚养大，让我们良好的家风一代代传承下去！＂
　　看着婆婆与奶奶相拥而泣，玲玲开心地笑了……
　　——丁酉年秋作于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