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生机盎然,山明水秀的山林归来,告别了那披星戴月,栉风沐雨的野外考察生涯,回到了阔别三年的都市。 我把这三年来浸透血泪,冒着生命之虞采集的数千种动植物以及矿石标本和一些珍贵的照片资料无偿的捐给了母校的科研室,算是向大学里的老师们交了一份合格的考卷。而我则因为精力衰竭心力憔悴急需修养一段时间,闲暇我就整理一下几大本野外考察时记下的笔记,新的都市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有人说过:当今世界三年的变化相当于过去三十年甚至三百年的变化。一点没错,我所在的这个城市正日新月异的改变着,旧棚户区盖起了高楼大厦,老柏油路成了光洁宽敞的水泥路。而我却依旧住在父母留下的老楼房中,邻居们则换了一遭又一遭了。渐渐的我与新邻居们也混熟了,他们得知我是本市一所著名大学生物系的高材生,父母都在我国驻外大使馆工作,而我却主动休学在大别山区考察了三年,一个个都表示钦佩和不理解。 我的屋中乱七八糟堆满了书籍和一些动植物标本以及我千方百计搜集来的一些民间文化服饰等。唯一充满生机的是我从大别山区带回来的一只猕猴,它极通人性,但由于它不大习惯闻都市的汽油味和听都市的喧嚣和过这种近似乎坐井观天的生活,终于惹出了一场祸。 那天,左邻的王太太抱着才牙牙学语的小孩到我屋中串门,那一股浓郁的玫瑰香气熏得我几乎窒息,我只习惯闻山间的竹叶清香,百合的甜香。 王太太一进门就连连啧嘴直言不讳说:"天啦?这么乱!哪象家,分明是狗窝吗?"一边又捏着鼻子大放厥词道:"我家小孩长大了,绝对不会让他去当什么科学家,三分象人,七分象鬼的!" 我苦笑着挪出一张椅子,擦了擦递了过去说:"嫂子,我是太邋遢了一点,房子里也的确太脏乱了些,可我早习惯了。" "哪天老姐替你相个对象,好好修理修理你!"她一屁股坐下,我的宝贝猴子可恼火了,"吱呀"一声吼吓了她一大跳。她十分吃惊的问道:"小弟,你还会训猴?真是个人才!太巧了,我们单位有个菊妹妹,看《西游记》着了迷,发恨非六小龄童不嫁,哪天老姐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我自是大受感动,为了证明一下我的训猴技术不在六小龄童之下,我特意唤我的宝贝猴和王太太亲密接触一下。哪知它天性冥顽不灵,这些天来又饱受煎熬,十分烦躁,见有人(不是我)触犯它的尊严,一气之下就是一爪子,小孩立刻惨叫起来,嫩手上起了数道血痕。 王太太慌忙躲在我的身后怒不可遏的放声大骂道:"你这该死的猴子,骚猴子弼马温!我家宝宝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娘非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不可!" 我忙找出在野外考察时必要的云南白药内疚的道:"嫂子,给宝宝覆上吧。" "你这哪成?不卫生!"王太太慌里慌张的往门外走并嘀咕道:"我得赶紧带宝宝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她火急火燎的走了,我醒过神来忙追出门,拦了一张出租车将母子二人护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为了表示过咎,我破例去水果摊小贩子那里买了几斤时鲜水果,卖水果的小贩子胸口直拍,发着毒誓道:"兄弟呀,大哥看你买的多,特意亏本卖给你。秤你放心,不够分量,我他妈出门一头让车撞上!"我喜滋滋的走开了,到别处一打听价格,每斤贵了一元二,顺便较了一下重量,八斤只有六斤八。 我在王太太家门口转了几圈,发现别人送的都是"娃哈哈"和奶粉之类,只好也跟上大潮。水果扔了又觉得可惜,带回家里一尝,颜色十分诱人,口感却极差,听说是用了增红素早熟剂之类。我不由深深怀念起山林中的八月扎猕猴桃,那些才是人世间真正的美味。 由于我主动承担了小孩的所有医药费营养费等,并为他的伤跑前跑后,表现出极大的诚意和歉疚,感动了王太太。她特意安排了一下,我和菊妹妹晚八时在河滨公园门口见面,不见不散。 我刻意装扮了一下却因本性难改,仍土的掉渣。菊是当代女性,爱憎分明,颇有个性,开口就问道:"听说你是大学生,毕业了吗?" "还没有。我在读大二的时候,看到了一篇介绍何家庆老师自费考察大别山的报道,十分感动。于是我并休学三年仿照他的壮举在大别山上考察了三年。过一段时间我准备复学。" "听说你父母都在国外上班,收入高吗?能办理出国吗?" "实不相瞒,我父母都是驻外大使馆的厨师,无权无势。存款原来有些是供我上大学的,可惜全被我考察花光了。他们对我不好好读书去野外考察十分不理解,现在他们每月只寄点生活费回来。" 菊妹妹又连珠炮似的向我问了很多问题,什么英语过六级了吗?有驾驶执照吗?有笔记本电脑吗?我惭愧的连连摇头。只听菊妹妹义正言辞地道:"神经病!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还有什么资格谈恋爱?当你的修道士去吧!" 菊高高的高跟鞋踩着铮铮的脚步走了,每一下都象是踩在我的心头,我痛苦绝望的低下了头。回到家我并去找楼下的阿福。他在一家中外合资公司上班,闲暇之余抄抄股票,倒也潇洒的"俺们穷的只剩下钞票了!"在他的帮助和教诲下,我学到了许多新的知识。对这个城市和社会也有了新的认识。我和他也成了知交,从"吸毒"到"道琼斯指数",从"黑客"到"台独"无话不谈。今晚我去赴约怕我的宝贝猴会大闹天宫,特意把猴托付给了他——我回到都市的唯一心腹朋友,猴也与他厮熟。 阿福不再家,他老婆告诉我说阿福和几个朋友在蓝天酒吧KTV包厢。我有种不祥之感,几经周折找到那家酒吧闯了进去。我眼前的一幕惨不忍睹:一张圆桌上挖了一个洞,我的宝贝猴仅仅露了个脑袋在桌面上,头顶心有一个小洞,正汩汩地冒着白森森的脑浆。阿福和几个朋友坐在四周,正一勺勺品尝着脑浆。我的可怜宝贝猴仍旧死不瞑目,脸颊犹自挂着两滴泪珠。我头脑一炸,心如刀绞,猛的扑了上去搂住猴头大喊一声道:"阿福,你还我的宝贝猴!" 阿福微笑着告诉身边的惊讶的朋友说:"这是我们家楼上的书呆子,脑子不好。"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小老弟,猴死又不能复生,你难过什么?不就一只猴子吗?有什么大不了?来。这里有一百块钱,算我赔你的猴。" 我红着眼,看着阿福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一把扼住他的脖子声尽力竭地大吼道:"我要你还我的宝贝猴!"他们这些人永远不会明白我与这只猴子不寻常的感情:我曾在猎人的陷阱里救出了这只摔断腿的猴子,并替它治好了伤。后来一次我在山林里被三只狼死死盯住了,而四处又无人烟,是它统领群猴赶过来救了我。这些自命不凡的人类呀,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福的同伴一拥而上,将我拖开。阿福则大叫道:"保安快来!有个疯子在闹事!"我被几个保安打的是鼻青脸肿,浑身疼痛扔到了大街上。我挣扎着招手拦了好几部车都无人理睬,使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在人世间的孤独无助和人情冷漠。 我坚强地爬了起来,找到一家医院。半月后,我伤愈回到家中,发现邻居们都以异样的目光看我,好像我是从月球上下来的外星人一样。渐渐的,我的流言也出来了,什么十三点,傻鸟,二百五等等。 那天,楼上的李小姐神秘兮兮的第一次来我房中做客,十分好奇地问这问那。我受宠若惊,终于遇到一个红颜知己了。于是我不厌其烦的花了一个上午向她一一介绍了我收集的那些民间服饰器皿等。李小姐对一个石斧很感兴趣,我告诉她:这俗称雷公斧,相传是雷公打雷时丢下的,其实这是古代原始人类在石器时代用的石器,并绘声绘色地向她侃起了那次我怎样机智勇敢的逃离泥石流的冲击死里逃生的,又是怎样在事后捡到这只石斧的传奇经历。 李小姐作为唯一破记录听我侃大山的女性,她的一点小小要求并是索要这只石斧做纪念,也许并不过分,我心跳肉不跳的双手奉上。李小姐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走了。 三天后,我才得知真相:原来李小姐晒的文胸不见了,有人分析道:长期独居的未婚男性容易心里变态,比方说收集女人内衣什么的。李小姐从我的收藏品中更证实了这一点,从此见我绕道走。就这样,我的绰号又多了几样:流氓、窥阴狂、性变态。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起视我为麻风病人,始终与我保持三尺车距。 那天,我在百无聊赖中去母校看看,关于复学的事他们一次又一次告诉我在研究。我叹了口气来到校科研所,只见储藏室堆了一屋子标本,霉气和臭气在空气中荡漾。几只老鼠和蟑螂在屋中自由穿梭。我惊呆了,看管储藏室的老头告诉我,由于科研经费紧张,没法研究,只好如此。 我木然站在街头,不知脚下路在何方。我最终的决定是远离这个城市,回到山林。 (完) 2000.6.4 于 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