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对祖母都没有好感。这样的感觉从记事起一直存在到我参加工作之后。这主要的原因我想还是因为母亲对祖母的反感,儿子总是为娘,引起这样的连锁反应也是自然。但是没有祖母,哪有父亲,又哪来我?所以对祖母的坏印象,就是小时候不懂事,也没有母亲那么强烈。现在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祖母也离开我们很多年了,我当然不会还记着她的不好。对于仇人,我都能够忘记他们的恶,何况自己的奶奶呢? 祖母是个很偏心的母亲,她生了十多个孩子,活了六个,四男二女。我父亲是长子,二十七岁才娶到我母亲,很早的时候,据父亲说他十三岁就担起家庭的重担,人还没有耕田的犁高,却已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祖父却不怎么下田劳作。可是,在学手艺方面,祖母给了其他三个叔叔机会,学文化,学技术,唯独没有长子的份。这还不要紧,在分家时,最小的幺叔先挑了最好的一间房子,原因是只有他还没有娶亲,这有道理,所以大家没有意见,但是原来住在房屋光线好的前间的老大的我父亲,在重新分配时,却分到又黑又潮湿的后间。也不知道二叔用了什么手段,什么好事都摊给了他,他不仅学会了开拖拉机,就是后来父亲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杀猪,而家里买的杀猪的工具,还是分给了他。父亲是忠厚的人,祖父母怎么说怎么听,可是母亲却不怎么服气,这样,与祖母就不由地发生争执,关系也非常紧张起来。 父亲曾经在家里房子的路的另一头搭建过一个小猪舍,后来给了祖母喂猪,但是后来被邻居的一家强行拆除了,父亲这时去街上开会去了。说来也真让人不相信,父亲还曾经做过一任生产队长。祖母不找拆除猪舍的人理论,却来找母亲的麻烦,说是她答应允许拆的。祖母也许听了一面之词,也不问三七二十一,一早就走到吃饭的厨房,把母亲的饭碗一摔,接着又把菜碗一扫,吓得正吃饭的我嗷嗷大哭起来。父亲眼睁睁看着不阻止,径自离开,让母亲与祖母两个人恶言相向。我那时可能还没读书,六七岁的时候。 从小就没少听到她们的争吵,都是豆壳样的小事,为板个什么脸,为鸡鸭少个蛋,为…因为我们家与祖母家分在隔壁,所以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发生摩擦,引发争斗。在我看来,母亲总是有道理的,她对我们的陈述也振振有词,我也非常相信,因为祖母给我的印象确实是很凶的一种。祖母就是到年纪大了,也虎威不倒。但是吵归吵闹归闹,两个人时过境迁之后,又有了来往。这很让我不解,按我的心思,这怎么可能呢?有一次我好像就问过父亲,她们吵得那么厉害,怎么又后来能够有说有笑呢?父亲说,毕竟是婆媳呀。 母亲虽然对祖母有意见,但是说出来了,也没怎么往心里去。逢年过节,还是会客客气气叫二老到家里吃年饭,祖父或祖母过生日什么的,也都出钱出力,没有丝毫保留,特别是后来祖父母年老体弱,她更是不计前嫌,多方扶助,特别是卧病在床时,更是伺候得比其他几个儿媳要好。这是我最佩服母亲的地方。 祖母其实是个勤劳的人。一生没停过手脚,后来祖父去世,她一个人生活,儿子们负担柴米,给规定的钱外,其它都是她一力承担。她没轮流着在儿子家里吃住,为的还是一个人自在。她说她有手脚,还能动。我现在还记得跟她几次去她的自留地里看她摘菜的情形。她菜地里的辣椒与茄子都是一串一串,青的红的紫的,很是喜人可爱。天干的时候,她要从比较远的池塘里提水去浇,蹒跚走在窄小的田埂上,令人好生担心。父亲叔叔都劝她不要再做了,可是她我行我素,各执己见,依然故我。 她其实也是个聪明的人。我从小就是个很内向也很规矩的孩子。喜欢读书,可是除了课本,就没有课外读物。叔叔的房间有书,我家房间与叔叔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而且中间有道门相通,门用的是一件蔑席相挡,一次我实在经不住诱惑,就从中间钻进了叔叔房间,正在我翻书很起劲的时候,祖母从正门开锁而入,被她抓了个正着。顿时让我感到无地自容。连别人家的瓜地都不会去的我,好一阵羞愧难当。几天都耿耿于怀,又忐忑不安,生怕祖母会把此事宣讲出去。那我的贼名就够我受一辈子了。经过很多时候,我才知道,祖母没把我偷书的事广而告之,但是做贼心虚,见了祖母,我总是不怎么好意思起来。祖母在这件事上对我的关爱,让我此前对她的恶感大大的减轻起来。后来教语文的时候,讲到孔乙己时,我就不由的会想起自己的这件不光彩的事。"读书不能算偷",我也无数次的这样安慰自己,但是,就像孔乙己一样,我的心里还是虚得很。 我后来考上重点高中以后,就很少回家,回来也是很晚,很快又回学校,参加工作以后,家里买房子在村的另一头。与祖母见面的时候就更少。娶妻后,生子,又是家里的长男。祖母很高兴,说,你们是五代占长了。你曾祖,你祖父,你父亲,你,还有你儿子。 妻子对我家人都很好。每次回家,必去看望奶奶,有时买果子,有时给她十块二十块钱,祖母逢人就夸我娶了个好老婆。这时候,母亲对祖母的积怨也早都化作云烟了。 祖母八十五岁去世。患的是肝硬化,黄疸性的。但是面黄而不肌瘦,死得也很安详。死时,我没有泪,母亲却嚎啕过几次。不知道是真哭还是假哭。我也不敢去问,何必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