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和死都属于生命现象,而且两者互为存在的条件。换言之,生和死是作为生命现象的两极而保持着一种平衡。整个大自然是生命意志的体现,也是它的本质。这一体现的形式就是时间、空间、因果关系以及随之而来的个体性。个体必定有生有死。个体就像是体现生命意志的一个个标本。生命意志本身无所谓生死,大自然也不会由于个体的死亡而丧失什么,这是因为大自然所关注的只是物种的保存,为此不惜以超多的种子和超常的繁殖量来保证这一点。另一方面,既然无限的时空中无数个体都属于大自然,某一单独的个体对它就没有任何价值,因此个体的死灭是大自然题中应有之义。于是,对于每一个体来说,其死灭并非是无数偶然发生的情况之一种而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一旦他完成了保存种族的任务,大自然就会把他送到死神那里去。因此,大自然已经向我们显示了一个重要的真相:具有实在性的是理念,也就是意志的对象化,而不是个体。这样说来,我们人既是大自然本身,又是其最高的自我意识,而大自然不过是生命意志的对象化;认识到这一点,尽管自己和亲友都会死去,我们也可以安然释怀了。 我们之所以说生和死都属于生命,都是意志的这一现象的本质,是因为它们都是生命增强的表现。这是为了保持形式一致而让物质不断变化,也就是为了保持种族永存而让个体不断生灭。我们的身体不断吸收营养和增加细胞,跟我们个体的诞生属于同一类现象;我们身体不断排泄废物跟我们个体的死亡也属于同一类现象;这里只有程度上的不同。前一种情况在植物那里更为明显:植物不断地重复着同一种冲动,也就是不断地增加其最简单的成分植物纤维,这些纤维聚积到一定程度就形成枝叶,这些枝叶组成一个具有相同纤维成分的植物系统。接下来植物的唯一冲动还是继续增加这些纤维成分,随着量的增加,其形态有了变化,最后形成花和果。果实的成熟使得植物达到一个飞跃,实现其在不断地增加纤维成分中追求的最终目的:由一株生发为多个。这一过程就像把一版铅字复制为许多张印有该铅字的纸一样。动物的情况其实也一样:吸收营养就是一个为以后产生后代作积累的过程,而生产后代其实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吸收营养。性的满足是这种更高层次的营养吸收所必需的生命状态。而另一方面,动物的排泄废物也是类似死亡的过程,而死亡其实可以看作更高层次的废物排泄。既然我们视废物排泄为极其自然和正常的情况,并不会为之黯然神伤,那么,当死亡也就是更高层次的废物排泄出现时,我们应该持有同样的态度,不要因死亡而悲伤。从这一角度看,希望延长自己个体的生命,是一个错误的做法,因为自己这一个体被其他个体所代替,就像是我们的身体在新陈代谢、吐故纳新一样。古人死后用香料、胶泥、香油等将尸体密封起来,这一做法就像是把自己的排泄物当宝贝珍藏起来,愚蠢至极。我们的意识在睡觉时被中断,而睡眠有时可以直接转变为死亡,例如在沉睡时被冻死。一个人在沉睡中,跟死亡并没有什么区别,区别只在前一种情况以后还会醒来。死亡是这样一种睡眠:在其中个体性已经不复存在。 我们必须首先弄明白的是,严格说起来,意志只是通过现在表现为生命,而不是通过未来和过去。过去和未来只存在于概念之中。没有谁生活在过去,也没有谁生活在未来,只有现在是一切生命的形式,被生命所占有,不会被剥夺。我们不必考虑生之前的过去,也不必去想死之后的未来,只是把现在当作意志显示的唯一形式。现在不会逃离意志,当然意志也不会舍弃现在。因此,如果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就会把死亡当作一种幻象,不再害怕它。他之所以会对死亡感到恐惧,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最后会失去现在,会有一长串不包含现在的时间存在。然而这只是他关于时间的幻觉。同样的,在空间上他也有幻觉:他认为自己所站之地是在地球上方,而其余的地方都在地球下面。这样,他就把现在同自己个体的存在不可分割地捆绑在一起,好像所有的现在都会随着自己的死亡而消失,好像其他个体就没有他们的现在似的。实际上,地球处处都是上面,同样的,所有的生命形式都是现在。一个人因为死亡会夺去他的现在而感到恐惧,这就像他害怕终有一天会从地球上面跌落到地球下面一样荒谬。我们知道,尽管看起来太阳会落下山去而黑夜降临,实际上它一直在燃烧,永远不停地燃烧;因此,我们把自己的死亡看成是一件毁灭性的事情,这就像太阳在哭喊道"完了,我落下了,世界将处于永远的黑暗之中"一样滑稽可笑。 人们所信奉的教义会有改变,他们所拥有的知识也会出错,只有大自然是永远正确的。大自然走着自己的路,而且毫不隐藏自己的行踪。每一事物都在大自然中,而大自然也在每一事物之中。在每一个动物身上都体现了大自然:它既然生存,也会死亡。动物在生存时没有任何烦恼,不担心自己会遭到毁灭;在它的意识中,自己就是自然,是不会毁灭的。只有我们人有时想到自己会死,不过是在抽象思维之时。幸好人们不是经常想到自己必然会死,只是偶尔有所触动时会对此进行想象,从而产生忧虑和恐惧。大自然以其强大的力量盖过人的这种反思。人跟那些不会思维的动物一样,内在地意识到他就是自然,也就是这个世界本身,并由此产生一种安全感,这一意识在其头脑中占有绝对优势的地位。因此,人们在想到那必然会如期而至而且这一期限也不会太长的死亡时,并没有太大的不安,反倒是好像要永远活下去的样子。人们活着时不会总是想着自己要死,否则他就像一个判了死刑的罪犯一样,时刻处于焦虑不安之中。在理论上人们都承认死亡的必然性,而在实际生活中他们会把这一"真理"抛在脑后,根本不让它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之中。 人们害怕死亡并非死亡充满痛苦:其一,痛苦是在死亡之前产生的;其二,人们往往为了逃避痛苦而宁可速死。反过来也一样,即使死亡会是迅速而轻松的,许多人为了多活一段时间,宁可忍受难熬的痛苦。由此看来,人们是将痛苦和死亡当成两个不同的坏事情。一个人害怕死亡,实际上是害怕个体的毁灭,死亡也确实表现出这种毁灭。然而从对象化的角度看,这一个体就是生命意志本身,于是他的理智可以克服其感情上对于毁灭的恐惧,让他站在一个新的高度,从总体上看问题。因此,只要站在这一哲学高度来看待世界的本质和我们当下现在的生活,就可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至于可以克服到什么地步,则依每一个体对自身的反思程度而有不同。如果一个人把我们上面所说的那些道理都搞透了,他就会无所畏惧,不害怕即将来临的死亡,将其看作一种假象,一种虚幻的妖魔,它可以吓唬那些弱者,却无法控制像他这样明白自己就是意志的强者,而这个世界不过是这一意志的对象化或表现。因此,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具有生命,具有现在(即意志唯一真实的现象或形式);而无限的过去和未来都不会让他黯然神伤,因为它们都是虚幻的,他对死亡毫无畏惧,就像太阳毫不畏惧于黑夜一样。 ——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