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东 在中国,饮酒不只是达官贵人筵席上的重要仪轨,也不只是他们肆无忌惮沉沦的借口。 其实,真正的饮酒,却隐于市,它早已浸淫成为市井乡村的一种生活方式。 我最初记事时,既不知祖父善饮,也不知父母同样善饮。 那时,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生活困苦,即便年三十,也是小酌而已。偶尔秋收之后,全村人会餐,才会放开喝一顿。直到分田到户之后,再也毋须担心吃不饱穿不暖了,故乡才再次大规模流行自己酿酒,酒风很快重新盛了起来。 我后来才听说,祖父年轻的时候也很能喝酒。 "那个时候天不亮就跟着你太公挑着牛奶去常州卖,回家以后还得下田,晚上会陪着你太公喝酒解乏啊。" 祖父后来跟我讲古,谈到陈年旧事时,偶尔也会提到喝酒。 但我小时候却不曾见祖父喝酒。 父亲后来告诉我,祖父年轻时干活搏命得很,后来当了生产队长,大夏天中午去地里撒农药,中毒被送进了医院,动过刀,后来又得了气管炎,所以,就戒了烟,戒了酒。 不过,我开始上中学的时候,祖父的气管炎症状消失了,老人又重新拿起了烟袋,端起了酒杯。其时,祖父已近70了! 我们喝酒是高兴胡喝,逮着有喝酒的机会,大口大碗喝酒,米酒啤酒烧酒都喝。祖父喝酒,则大不一样。祖父喝酒很安静,从来不会像其他好酒之徒般兴致来了大呼小叫的。他喝酒,通常只喝自家酿的米酒和米酒吊的烧酒。他也从来不大口喝,他只是把酒倒在一个过去乡下常见的老式瓷酒盅里,倒个大半盅。这酒盅倒满了大概也就一两多酒。难得年三十特别高兴,他老人家可能会加起来喝个半碗。 不过,祖父喝酒,最大的不一样,就是频繁。尤其到了1990年代之后,祖父已年过80,他老人家每次喝半盅,却每天固定地要喝五顿酒! 早饭时,弄些咸菜酱菜,倒个半盅烧酒或米酒,就着喝完,然后吃早饭。到了上午十点左右,就着咸菜或头天的剩菜,自己独自一人小小地喝上半盅。中午吃饭时,老人照样自个儿倒上半盅,先喝起来。到了下午三点左右,祖父坐在桌子边,就着一些中午剩下的菜肴咸菜,喝上半盅。晚饭时,照旧喝上半盅。 这半盅酒,祖父能喝上十来分钟! 弟弟常跟祖父玩笑,笑话祖父的慢酒。祖父总是呵呵一笑说,你到我这把年纪试试。 祖父开始恢复喝酒之后,身体一直很硬朗。一年四季,白天或下地种菜,或在家用稻草编织枕腰(蒸煮食物时搁在锅沿和锅盖之间的物品),无事时挑着几个枕腰去卖,挣个三五块钱的。虽然我们做儿孙的都反对,但他却乐此不疲。我上大学时,他还偷偷地把卖枕腰的钱塞给我私用。 我的印象中,似乎很少见祖父身体不适的。要知道,我小时候是跟祖父一起睡的,祖父床边的痰盂罐我记忆非常深。别人都说祖父是痨病鬼啊。 祖父和母亲都告诉过我们,喝酒好啊,稍微喝一点,慢慢喝,舒筋活血。当然不能胡喝多喝,那样伤身体。每次我们在家喝酒时,祖父坐在边上,都会提醒我们。不过,我们总是当耳边风。 "酒者,能益人,亦能损人。节其分剂而饮之,宣和百脉,消邪却冷也。若升量转久,饮之失度,体气使弱,精神侵昏。宜慎 ,无失节度。" 祖父认不得几个字,没读过《养生要集》,但他有自己的喝酒习惯,心态更好,却也算殊途同归了。 祖父生于宣统二年,卒于1998年。去世前一天,还让我弟弟给他倒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