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离开大西军营已经五年时间了,但白经庚依然恪守黎明即起的习惯。他先在后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筋骨,又沿着院墙走了两圈,而后才去读书写字。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风雨无阻。虽然年逾六旬,依然腿脚灵便,思维敏捷。 数年的战争生活,既磨练了他的意志,又在他身心上留下了无数的创伤。去日苦多,往事不堪回首,正如《庄子.天地》篇中所言,长寿多辱。 宽敞明亮的书房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历朝历代的典籍,上至三皇五帝,下到唐宋元明,经史子集,野史杂谈,无所不包,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淡淡清清的书香气。 白经庚拿起书桌上摊开的《道德经》,轻声念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锐之,不如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 这是一本人类道德论的开山之作。自五年前回家隐居后,他已经仔仔细细阅读了好多遍了。以前虽也看过,但不甚了了。经历了五年的战火硝烟后,再回头阅读,忽然有了一种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之感。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 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看老子说得何等明了,受宠之时,以平常心待之,受辱之时,更要以一种平常心待之,真个是宠辱不惊,闲看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笑谈庭前花开花落。 相传,当年函谷关总兵尹喜见到紫气东来,老子骑青牛而至,便拜老子为师,辞官随老子沿秦岭终南山神仙路西行,昼行夜宿,不几日便来到将军山下,只见此处祥云缭绕,四季如春,溪流纵横,鱼翔浅底,百鸟争鸣,龙飞凤舞,牡丹竞放,泉水叮咚,真乃世外桃源也。老子抬头望时,只见一巨石十分奇异,如有人形,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一手执剑,一手执扇,五蝠飞舞,正气浩然,不尽喟然长叹道:"道可道,非常道,宇宙造物,天地之始,万物之母,欲观其妙,常有也。"洋洋洒洒五千言,由尹喜记录,世谓之《道德经》也。 后来,老子与伊喜结草阿福泉,马放终南山,老牛坡放牛,南山不老松下讲道,发现终南捷径后清凉山讲经,楼观台炼丹,铸南山铁案,享南山之寿,开创一代教派,可谓道教之开山鼻祖也。 白经庚对《道德经》一书推崇备至,又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特别是跟随张献忠四处征战的五年铁血生涯,作了许多学以致用的注解,希望以后能够写成一部《老子注解》,以飨后人。 "白老先生好不自由快乐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熟悉的大笑声,还未等他反应过来, 白文贵领着一个身穿蓝色棉袍,清癯面庞的人走了进来。 白经庚缓缓地站起来,拱手道声吴老弟,又示意儿子出去,这才仔细地打量起吴廷玉。 在张献忠账下,除了孙可望等几个义子之外,就数白经庚和吴廷玉的地位高。白经庚喜欢吴廷玉的机敏忠诚仗义,武功又高,吴廷玉尊重白经庚学问深智谋多,为人刚正孤傲。闲暇之时,两人经常在一起谈古论今,讨论时势,关系一天胜于一天。在那段岁月里,白经庚为张献忠策划了很多攻城夺地守土建制的军政方案,包括谷城杀掉李自成的建议。可张献忠刚愎自用,唯我独尊,一意孤行,杀戮心很重,令他越来越失望。这是一个不能做人君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的愿望实现不了,只好穷则独善其身。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又在张献忠的威逼之下,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白经庚独自逃离了相处五年之久的大西营,回家归隐。 吴廷玉首先打破沉默,道:"白先生近来可好?" 白经庚淡然一笑,直奔主题,说:"吴老弟此次来不是叙旧的,请说为何事而来?" "先生明知故问。八大王的信先生已经收到了。" "老朽年事已高,只想在这胡杨台了此残生。" "先生想做现今的陶渊明,恐怕八大王不答应。" "要知今日,何必当初。" "此一时彼一时。八大王已经向老先生赔礼了。" 一提起张献忠,白经庚愤然说了一句家乡的俗语:"狗永远该不了吃屎的习惯。" "你?"张献忠是自己心中的一尊神,不许任何人亵渎。吴廷玉涨红了脸,强压心头腾起的怒火,说道,"不许先生如此说话。" 白经庚面无表情,冷声问道:"张献忠是如何待我的,你很清楚。如果不是你豹子胆深更半夜冒着杀头的极大风险,通知我逃离,哪有今天的白经庚?" "这已经是数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了,不用再说了。" "张献忠是张献忠,吴廷玉是吴廷玉,你的大恩我没齿难忘。" 吴廷玉沉默片刻,委婉地说道:"请先生务必和我一起去四川。" "八大王攻下成都,便可在四川称王。老朽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 吴廷玉轻轻叹口气,说:"西营在四川遇到了官军的顽强抵抗,仗打得很不顺利,将士死伤也很多。八大王憋了一肚子气,想和李自成一争高低。" "八大王也好,李自成也罢,现在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吴廷玉加重口气,强硬地说:"八大王不想让先生投靠李自成。况且,我已经在八大王面前说了大话。" 白经庚微微一笑,问道:"什么大话?" "一定会请你老先生再次回到西营。" "如果我不去呢?" "那就休怪八大王手下无情。" "你.....",一时间,白经庚压抑了多年的偏激劲掺和着这几天的郁闷气,一起爆发了,硬声硬气的说道,"如果我不去,张献忠能奈我何?如果我投靠了李自成, 张献忠又能奈我何?" 吴廷玉腾地站起来,抱拳说声告辞,便快速走出书房。他不想和白经庚当面闹翻。那样做,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最后态度,迅速离开,考虑如何应对才是上策。何况,他非常了解这个不得志老秀才的倔脾气,五年前一气之下坚决离开西营就是明证。 五年前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当豹子胆吴廷玉偶然得知张献忠欲杀白经庚的消息之后,不顾自身安危,来到其住所,向他透露了此消息。 白经庚没有一丝惊慌,冷冷地说:"八大王果然心黑手辣。" 吴廷玉劝道:"白先生去向八大王解释清楚,你没有说过此话,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编造的。也许八大王会宽恕你的。" 白经庚反问道:"有这个必要吗?" 吴廷玉闻听此言,一时语塞,怔怔地看着这个心高气傲倔强不屈的明朝老秀才。 少顷,白经庚说道:"谢谢吴老弟的救命之恩。此恩终生不忘,必当来世相报。" 看着头发花白而刚强硬朗的白经庚头也不回地离开西营,融入黑沉沉的夜色之中,豹子胆吴廷玉眼含热泪,肃立于山顶,久久不愿离去。 这件事已经过去整整五年了。在这五年时间里,发生了多少不可想象的事情,可白经庚依旧如此。 吴廷玉走出书房,暗道,五年的战火硝烟中建立的友情就这样结束了。 白经庚冷冷地望着晃出书房的背影,心中也是一阵惆怅,暗想,这就是十二岁时被张献忠从明军刀口下救出的吴廷玉,对其忠心耿耿,以死相报。让他来作说客,正是张献忠的狡猾之处。其虑甚祥,其计甚毒,不亚于李自成得势后杀掉绰号曹操的罗汝才。 院子里,迎着凌空飞舞的胡杨树叶,白文彪双手抱臂,神色冷峻,傲然而立。杨树旺提着单刀,抓着五花大绑的赵麻子,虎视眈眈地盯着迎面走来的吴廷玉。 白文贵担心父亲有事,快步走进了书房。 吴廷玉稳稳地走到距离对方五六步的地方,稳稳地站定,双目直视,平静地说了声二少爷。他对眼前这个心黑手辣的,绰号高原神鹰的白府二少爷多少有些了解。那天晚上 ,隐藏在一棵胡杨树的枝桠间,他目睹了一切。在飞天虎李波受伤逃走之后,如果白文彪要杀赵麻子,他肯定会出手。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背负不忠不义的千古骂名。可是,白文彪把赵麻子又带了回去。由此,他认定这个白府二少爷不简单。 白文彪阴沉沉地说:"豹子胆不愧是豹子胆,这个外号没叫错。一个人就敢独闯胡杨台白府。" 吴廷玉平静地应答 道:"我和白老先生乃忘年之交,特意从四川来看望他,有什么可怕的?" 白文彪冷哼一声,说:"看望我爹?我看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二少爷想如何?" "白府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我是八大王的特使,是来邀请老先生出山的,不是来与二少爷争高低旳。 "我今日就向和你争个高低,如何?" "想争高低,改日再约。" "就是张献忠来了又能如何?" 话音未落,白文彪忽地向前一跃,一记冲天炮,右拳挟着寒风,直奔对方面门。左膝抬起,狠狠地冲顶对方腹部。 吴廷玉见白文彪出手就是毒招,不敢轻视。当下便使出燕云十八手中的第四手大唐挥戈,左右手上缠下绕,身子三百六十度旋转,瞬间化解了对方招式。 白文彪收手变招,大喝一声,高高跃起,使出少林三十六路谭腿。两条腿化为千头蛇,两只脚变为百条毒芯,前后左右,如影随形,招招踢向对方要害处。 吴廷玉见招拆招,接连运用燕云十八手中的"胡骑狂飙""大漠荡寇""塞北射雁"等高端招式,与对手打得难分难解。 白文彪忽而雁去衡阳,展翅高飞,忽而长烟落日,擎天一柱,拳腿交加,外攻里应,避实击虚,犹如秋风胡杨,啸声阵阵。 吴廷玉不慌不忙,不疾不徐,时而春风细柳,燕子斜飞,时而将军上阵,大刀横劈,上攻下隔,转身移形,似云中燕雀,灵活异常。 铁板脚杨树旺见两人一时难分输赢,担心时间一长,吴廷玉的手下会闯进来。那样,对白府是极为不利的。吴廷玉绝不是一个人来白府的,外面肯定埋伏有不少人。作为白府多年的管家,他有责任维护白府的利益。眼下,必须出手。杨树旺大喝一声,跃入阵中,施展八极拳,右手一记推窗观月,拳风直指吴守玉下颌,左脚一招风扫胡林,铁脚斜插对方腹部。 吴廷玉横隔来拳,竖架扫腿,交相展露燕云十八手中的"铁马金戈""云断秦岭"两招,威势如潮,护住全身。 白文彪和杨树旺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和吴廷玉大战在一起。 面对两位高手,吴廷玉并不惊慌。就凭他们,想杀掉历经无数恶战血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西营第一武功高手,没有那么容易。他不想招呼外面的手下进来助拳。一个人能解决的事绝不会依靠别人,这是他的人生原则之一。否则,他就不配叫"豹子胆"。 当下,在寒秋惨淡清冷的阳光下,在胡杨树叶飘落飞舞的白府大院中,三人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杀。 白经庚在长子白文贵的搀扶之下,傲然肃立于窗前,神色冷峻,看着院中的场景,没有说话。他只想让文彪给吴廷玉一点儿教训,让张献忠也知道知道,他白经庚不是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根本办不到。 白文贵轻声说道:"那个豹子胆好像处于下风了。" "他曾经救过爹的命,只是太忠于张献忠了。" "那爹如何不放他走?文彪要下狠手了。" 白经庚密切注视着窗外,说:"先让他们再打一会儿。" 院子中,豹子胆吴廷玉竭尽全力迎战白文彪杨树旺,时间一长,就显得有点儿吃力。白文彪抓住这一难得的机会,手脚用力,加紧进攻。 这时,就听空中传来一声暴喝,"开!" 一条人影从天而降,拳打白文彪,脚踢吴守玉,掌劈杨树旺,硬生生将三人分开。 吴廷玉喘息未定,喝问道:"玉中剑,你来掺和什么?" 宋德恩气定神闲,没有理会这句话,微笑着对白文彪说:"二少爷武功又长进不少,师兄慧眼识人,教导有方啊。" 白文彪深吸一口气,抱拳施礼道:"师叔见笑了。" 宋德恩转身面对吴廷玉,轻声道:"吴老弟不愧是燕云十八骑的后代,一路燕云十八手,打得滴水不漏,风雨不透,好厉害呀。" 吴廷玉心中一惊,暗道,好厉害的眼光,果真得到了老江湖宋献策宋矮子的真传。吴氏祖先曾是隋唐时期靖边侯罗艺的燕云十八骑之一。这燕云十八手乃是祖先耗费毕生心血独创的家传武学,传至今日,已有数十代,从不外传,秘不示人。如果不是今天遇到欲致自己于死地的强硬对手,他也不会违背"生死存亡,后发制人"的祖训。再者,示威于形,要白氏父子清楚,背叛八大王张献忠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宋德恩面如春风,意味深长地说:"文彪,你可不是豹子胆的对手呀。燕云十八手快如风,烈如火,强弓弯刀,以一敌十,未尝一败。攻如黄河之波涛,滚滚而来,连绵不绝,万马奔腾,守如黄土之高原,层峦叠嶂,高低起伏,胡杨耸立,真个博大精深。" "你是何人,敢如此挑拨?"白经庚在白文贵地搀扶下,来到院中,面似沉水,双眼直逼宋德恩,厉声喝问道,"你想借刀杀人,杀了吴老弟 ?" 宋德恩不由得后退几步,面显尴尬,躬身施礼,说:"白老先生,在下绝无此意。" 对这个智高谋深,桀骜不驯,曾经是大西军第一谋士的明朝秀才,不要说他,就是李自成也心存几分忌惮。宋得恩此次来胡杨台的使命之一,就是遵照李自成的命令,请白经庚出山相助,谋划年后如何进攻北京的,此刻又怎敢当面顶撞呢。刚才,他确实想借刀杀人,让白府彻底与张献忠翻脸成仇,没想到被适时出现的白经庚识破了。 白文彪不满地说:"爹,你不要阻拦。今天我要亲手杀了他。" "不许胡来。吴老弟救过爹的命。我不许你伤害他。" 白经庚凌厉的眼风扫射一圈在场的人,最后落在二儿子脸上,语气威严凌厉,不可抗拒,说道: "文彪 ,让吴老弟带赵麻子走。" 白文彪心有不甘地再次喊道:"不能就这样放了。爹,我要杀了他们。" 白经庚对吴廷玉说道:"吴老弟,请回去转告八大王张献忠,我白经庚谢谢他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归隐山林,就再无出山之意。" 豹子胆吴廷玉不失时机地说了声谢过老先生,麻利地解开赵麻子身上的绳索,带着其一溜烟跑了。 白经庚这才转过身,温文尔雅地问道;"文彪,这是何人 ?" "是我师叔玉中剑宋德恩。" "请宋师傅到客厅说话。" 宋德恩躬身道:"白先生请。" 白经庚坐在客厅正中央的太师椅上,没有说话,也不看其他人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咕噜咕噜吸着水烟。白文贵俩兄弟相互对视一眼,也默默地坐着。父亲没有说话,他俩谁也不敢先吭声。这是白氏家族亘古流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 宋德恩紧紧注视着白经庚,暗道,此人果真如叔叔宋献策所言,城府极深,深不可测。尽管宋献策没有见过白经庚,但有这样的评语,还是很少见的,也是很准很高的。如此一个诸葛亮刘伯温式的智谋高手,张献忠怎么就不重用呢?由此可见,张献忠定然成不了多大气候,相比之下,还是闯王有眼光有胸怀。 少顷,白经庚吸完水烟,又喝了一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宋师傅今天不期而至,来白府肯定有贵干。" 宋德恩微微一笑。他清楚,在白经庚这样一个智谋高人面前说谎,无异于三岁小孩儿,只好实话实说:"宋某奉大顺王之命,来贵府送书信于老先生。" 说完,随即掏出一封书信,方欲亲手交给白经庚。不料,白文贵起身接过书信,转交于父亲。宋德恩略显尴尬之色,复坐回原位,密切注视着白氏父子的一举一动。 白经庚迅速浏览一遍李自成的书信,冷冷地目光紧盯着宋德恩,看得宋德恩心中发毛。不知为何,宋德恩这样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武功高手,在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白经庚面前,竟不自觉地会从内心深处产生一股心虚恐惧之感。 不时,白经庚轻言轻语地问道:"闯王年后就要东征北京,何人留守长安?" 宋德恩又是一惊,老老实实地说道:"这是大顺朝廷的最高机密,宋某确实不知。我只是按照大顺王的旨意,送信于老先生而已。" 白文贵插话说道:"这李自成与白府素无交往,为何邀请我父亲去西安?莫非其中有诈?" 白文彪看了哥哥一眼,不无嘲弄地说:"你也太小瞧闯王了,他比那个张献忠要仁慈豁达很多。依我看,他是真心实意请爹去辅佐大顺朝的。" 宋德恩不失时机地说:"大顺王确实如文彪所说,是真心诚意请白老先生去长安的。" 白经庚没有说话,冷静地思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