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心

　　江南。杨柳风。
　　风过，媚眼如丝，素衣似雪。
　　刀尖离媚眼少女的眼睛只不过二寸而已。媚眼中迸着异样神采，教路人不忍举步。
　　停驻，神思皆恍惚。
　　素衣少女叹息道：二妹，你明知我不受你催眠。
　　媚眼少女一笑，伸出纤纤素手，两指搭住刀尖，道：姐姐的明月刀，十年如一日，想要妹妹的妖眼。
　　素衣少女神色一凛，道：我说了许多次了，你的眼睛不是妖眼。
　　媚眼少女笑得一颤，眼睛离刀尖又近了一寸：呵呵~~，天下只有姐姐才这么说了，秦老爷子千方百计将我逐出家门，就连爹也……，为何只有你要找我回去？
　　素衣少女收刀入鞘，柔声道：你是我秦家的二小姐，你不回秦家还能去哪儿？
　　媚眼少女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异样光彩。路人忽地一震，仿佛从云端跌下凡尘。
　　胆小的，见媚眼少女那美丽容颜便四处散去，胆大的，也退得远远地，怕那少女媚眼如电，震慑了心弦。
　　一少年挤入人群，好奇地问道：那两位美姐姐为何让你们怕成这样？
　　路人议论纷纷，说到那媚眼少女时不由自主又后退几步。
　　路人甲道：这两位姑娘，是东门秦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但因这二小姐天生一双妖眼，能媚惑人心，秦老爷子在他七十大寿那天将她逐出家门，至今已有三年了。
　　少年撇嘴，脏兮兮的脸上看不出原有肤色：那秦老爷子恐怕是老糊涂了。
　　路人乙伸手拉住少年的衣袖，神情迫切，却被少年嫌恶地甩开，不由一愣，但没往心里乱想，只是道：你是外地来的吧？你不知道，秦二小姐五岁开始便会用她那双眼睛使唤丫头们，秦府有个姨娘被秦老爷子逼得上吊，被二小姐撞上了，姨娘看她眼睛两眼就不想上吊啦……
　　少年冷冷地打断他：那她不是救人么？
　　路人乙道：你有所不知，那姨娘触犯了家规，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不要说在有头有脸的秦府了，就算是平常老百姓家也是罪孽呀！
　　少年＂嘿嘿＂冷笑数声，伸手一指秦大小姐，问道：那大小姐呢？她们难道不是一母所生？
　　路人甲道：她们倒是亲姐妹，可是这姐妹俩却截然不同，妹妹有一双妖眼，平常见着，只觉美艳不可方物，可这姐姐，双眼却如孩童般清亮。
　　路人乙道：大家只道是妖孽。这二小姐，会用眼睛使唤人就让人害怕了，秦老爷子千方百计想将她赶出家门，却苦于少夫人的拦阻。三年前，少夫人因病去世了，秦老爷子在他的寿筵上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将二小姐逐出家门啦！
　　路人甲惊道：看！看！二小姐看过来了，二小姐看过来了！
　　路人乙骇了一跳，急急打住话题，退后两步。
　　少年唇角微微上扬，似是对这情形表示讽刺。
　　扬眉望去，那媚眼少女向他点头微笑，他回了一个，自是明白少女的意思了。
　　于是，他转身离去。
　　素衣少女顺着她眼光望去，了然一笑：是排云岛少主人？
　　媚眼少女亦是一笑：姐姐好眼光。
　　素衣少女轻抚刀柄，忽略远处凶狠的目光，道：妹妹走得好，来得却不巧。
　　媚眼少女眼波流转，冷笑道：秦府里赡养鼠辈无数，秦老爷子还没死么？
　　素衣少女道：母亲在世时说，这世上，只剩你我姐妹血脉相连，父亲走了，归期无限，秦家旁支众多，老爷子自有照顾不到的地方。
　　她抽刀出鞘：我这把明月刀，还不曾杀过人，锋未开，气已消，他们忌惮的，不过是它的名声。
　　媚眼少女静静地站着，眼中的悲哀时隐时现：记得秦老爷子说过，好刀要用至亲之人的血来开锋，姐姐，父亲走了，母亲去世了，这世上只有我与你血脉相连。
　　刀光如水，确是一把好刀。素衣少女轻弹刀身，发出的微震让她笑眯了眼。这爱不释手的玩具，伴了她可有十二年了呢！
　　她道：秦老爷子说，谁拿了秦家的妖女，谁就可以做下一代少主。而这个少主，就可以控制整个江南的水路。
　　媚眼少女接话道：普天之下，除了你，还有谁能动得了我？
　　自出生到三年前，都是姐姐护卫着自己啊！若没有无害的外表的掩饰，同有异能的姐姐怎能在秦家存活至今！
　　素衣少女仰天一笑：是啊！母亲那一族里，自有克星与天敌，你我姐妹，难道要自相残杀？
　　忽地身形一动，媚眼少女惊叫一声：姐姐！
　　明月刀，刀光如水，水漾佳人。
　　如今却在滴血。鲜红的血，在刀尖凝成圆珠，慢慢滑落。
　　素衣少女叹道：秦老爷子大概不会想到吧？十二年前送我的刀今日竟用来杀自己人。
　　媚眼少女苍白着脸，不可至信地喘息：姐姐！姐姐！
　　怎么可能？姐姐怎能下得了手？
　　路人早已惊叫着散去，只因刀上的血气让他们害怕，只因一向深居简出的秦大小姐脸上的神情让他们害怕。
　　素衣少女喃喃自语：秦府于我，不过是只金笼子，母亲说过，父亲不在，秦府是无，我这三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媚眼少女沉住气息，眼睛下溜，却又受到惊吓：姐姐，这刀锋……
　　素衣少女提起刀，眯着眼细细打量：是啊，只因这刀不曾以至亲之人的血来相祭，自毁亦是自然。
　　刀身被污血一浸，暗淡无光，仿佛死了一般。
　　刀也会死么？人会死，草会死，为什么刀不会死？
　　离媚眼少女身后不远，一锦衣少年仰卧在地，心口上不断流出血来，手中的剑跌落身旁，教尘土掩了光彩。
　　少年眼目未闭，神情恍惚，这致命的一刀决不在他预料之中。
　　媚眼少女弯腰合上他的眼，道：是三堂哥。
　　一个曾经最不想伤害她的人。
　　素衣少女却道：他不是，三堂哥早已在一年前那一役中战死。
　　秦府规矩，十年一役，成年者均可参加。比武时自然是点到为止，但也有不少人利用这次机会公报私仇，下手毫不留情，重伤者死不在少数。也养成了秦家人不信他人的性情。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秦家家大业大，家族产业无数，遍及全国，自然需要人打理，而这些人，竟以战争来决定。
　　自有规矩以来，秦府的女眷不曾参加过战役，素衣少女身为大小姐，手中又有名闻天下的明月刀，秦家自然也有人不想放过她。
　　素衣少女垂下眼睑：人人怕我的明月刀，可是人人都想毁我，三堂哥——他想来夺刀，却遭了四堂哥的毒手。
　　媚眼少女眼睛一眯，道：那四堂哥呢？连同胞兄弟也忍下毒手，他难道就不怕报应？
　　素衣少女跃上岸边景石，裙裾飘飘，思绪一如天边晚霞般清晰，她缓缓说道：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我睡得很熟，明月刀就挂在我的床前，我醒来的时候，月光正好从窗口进来，将他的影子映在我的床上，他一倒下，便现出了另一个影子，同时有微微的风吹过来。我手心里已经冒汗了，只等那人发作。当我全神贯注的时候我却发现我不能运功，一运气，五脏六腑便发疼，我知道我中了毒。我早该知道的，在三堂哥倒下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直到来到我的床前，我才看清他的面貌，也——看到他想要做什么，我眼睁睁看着他拿出一块黑布条……
　　他知道了？！媚眼少女惊呼道，他知道了？不可能！不可能！
　　我也以为他不可能知道！素衣少女厉声道，我掩饰得那么好，就连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可是他就是知道了！他蒙上我的眼睛，他以为我不能迷惑他了，可是他却忽略了一点，我才是秦家真正的＂妖女＂！
　　不是的，姐姐！媚眼少女上前抱住胞姐，颤声道：姐姐，我们不过是有异能而已，不是妖女，天下间拥有异能者不计其数，井底蛙如秦家人才会将异能当妖孽。姐姐，明月刀要开锋，就一定要我的血，我十年前就知道，老爷子教你的刀法，每一招都是要我的眼睛，幼时练武，你也是招招攻我的上盘，可是直到我离开秦府的那一天我才明白，你都是为了保护我，没有你，我绝无可能在秦府存活长大！
　　你道是为了你么？素衣少女轻轻推开胞妹，道：我是为我自己。只有你的存在，他们才不会注意到我也拥有异能。四堂哥直到死也不能明白，他错在哪里了。
　　一抹淡笑跃上嘴角，眼神却渐渐冷酷，浮云处，冷若冰霜雪。
　　姐姐——媚眼少女后退一步，怆然跌坐在地，姐姐——
　　素衣少女忽地宛尔一笑，清亮眼睛越过河畔杨柳，道：八叔，您别躲了。
　　秦八转出藏身杨柳，满脸笑意，走向前来道：二位侄女，我刚巧路过——
　　素衣少女身形再动，秦八蹂身向前，步步紧逼，手中招数不断变化，却只见素衣少女只是退让不见还招。
　　秦八忽从袖中抽出一剑，剑尖直指素衣少女眉心，素衣少女腰肢突地向后一折，避开了一剑，第二剑却又紧跟而上。
　　当——金属撞击声响，袖中剑受震，几欲脱手。
　　秦八稳住脚步，手上捏个剑诀，秦家重武器，几乎十八般兵器秦家人都有精通者，而这秦八擅使剑。
　　媚眼少女边掷怀中碎银边斥道：八叔，我娘亲在世时对你不薄，也曾救你一命，为何你要苦苦相逼？
　　秦八长啸一声，道：秦家妖女人人诛之，既然你们姐妹都是妖女，秦老爷子一个也不会保！我来替他清扫门户！
　　素衣少女咬牙道：清扫门户？八叔，手足相残便是你一贯的行事作为吗？难道你每次过明月苑的清风池都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吗？
　　秦八的手中剑片刻不停，只道：你这妖女懂得什么？身为秦家人，就得要心狠手辣，就算清风池里冤魂无数，他们照样也奈何不了我！
　　媚眼少女怀中的碎银已经掷光，却只能稍微延滞秦八的攻势而已。
　　素衣少女跃出一丈外，手往杨柳枝上一撸，挥手一扬，柳叶直奔秦八的脸面而去。
　　急于杀她的秦八挽了个剑花便挡去柳叶，道：看你还能往哪里逃！
　　素衣少女却又站定身，问道：八叔，你当真要杀我？
　　秦八哈哈一笑，也站定，道：好侄女，杀了你八叔我就是未来的秦家主事，你就成全我吧！
　　说着，便又想攻上前去。
　　素衣少女却道：慢着！
　　嘿嘿！秦八满脸笑意，侄女，莫非你还有遗言要说？说吧说吧，八叔我一定替你保密。
　　素衣少女淡淡一笑，眼中满满地盛着悲伤，道：八叔，我母亲在时曾说，她要回到家乡去，她的家乡，有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有成群的牛羊，还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她还说，父亲就是在那里跟她相识的。
　　秦八敷衍道：是啊是啊，你放心，杀了你后，我一定将你们母亲的骨灰送回草原去。
　　可是八叔，素衣少女道：咱们的父亲去了哪里呢？当时我们姐妹还小，你们对我们说，父亲不要我们了，他去了别处享福，母亲也说，父亲去了一个他最想去的地方，那儿有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有成群的牛羊，还有美丽的草原姑娘，她们一个个健壮而温柔，愿意沉醉在情人的怀抱里。
　　是啊是啊，你父亲去了一个天堂，他走时连声招呼也没打，就抛下你们母女三人远走高飞。秦八道。
　　可是八叔，你知道母亲为何要救你么？
　　呵呵，我是她的小叔子啊。难道她竟能见死不救？
　　媚眼少女疾声道：难道八叔不知道咱们母亲来自无情谷吗？无情谷谷训：六亲不认！除了父亲和我们姐妹，你见过她对哪个人好过吗？
　　呵呵，那我可不知道，说不定你们母亲自从你们父亲走后就相中我啦。
　　无耻！姐妹俩异口同声骂道，并相继出手。
　　媚眼少女身形极快，秦八只见她裙裾飘起，脸上便被她掴了两掌，顿时恼羞成怒，杀机又起。
　　素衣少女喝道：别对他留情！清风池底冤魂无数，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好侄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正义仁慈？秦家的人事物你向来不过问。秦八微微喘气，迎向媚眼少女时心头一惊。
　　八叔，你想死个明白吗？媚眼少女笑着将明月刀抵住他的脖子。
　　秦八捂住胸口，几片柳叶正顺势滴下血来，他一呼吸，胸口便似被捶了重拳般疼痛。
　　你……下毒？！他指着媚眼少女道。
　　媚眼少女却摇了摇头：八叔，这不是毒，是我们父亲来索命了。
　　秦八圆瞪大眼，眼珠几欲脱眶而出，道：你……你怎么……怎么……
　　怎么知道？媚眼少女仍笑着压一压刀锋，面上神情却如聊天一般自若。猜的，是不是，姐姐。
　　素衣少女轻掸衣裙，道：八叔，你知道母亲为何要救你吗？因为她等的就是今天，她不要你死在别人手上，否则，父亲的仇就永远也报不了。她有的是机会杀你，可是杀了你会脏了她的手。母亲对我说起她与父亲相识的那个地方时，我就明白了。如果父亲还活着，他必将与母亲一起回到那个地方，而不是抛下妻女独自离去。
　　媚眼少女道：母亲虽然不说，但每年的八月初四，她总会到清风池畔独坐一天，她早就知道父亲葬身何地了，而我和姐姐，虽然也不说，却已经猜到谁是凶手了。八叔，我说得对不对？
　　秦八气喘如牛，汗滴如豆，眼神灰败，明明显弱势的两姐妹，却一个拿刀架着他脖子，另一个云淡风清地看天空。
　　他一阵目炫，望向素衣少女，道：如果当日我救了你，你今日还要杀我么？
　　素衣少女脸色一变，半晌才道：但当日你却不曾救我，我相信你也不会去救四堂哥。
　　她伸手接过明月刀，嘴里喃喃说道：所以你们一定要死。
　　就算没有亲人血来开锋，明月刀仍旧是把锋利好刀，刺入秦八胸膛时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有污血顺着刀身流了下来。
　　姐姐——媚眼少女瞪着血刀无法动弹，怎么也不相信再见她动手杀人。
　　素衣少女皱眉逡巡了一遍刀身，反手将它掷入身后的湖中，湖面溅起几朵水花，一下子就把明月刀给淹没了。
　　我累了。她说，明月刀也累了，就让它休息吧。
　　姐姐——媚眼少女道，你想去哪里？
　　哪里？素衣少女清明的眼讥讽地笑，我自幼生长在秦家，从来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家，只知道母亲说过，处处无家处处家，我先把母亲和父亲的骨灰带回草原再做打算。
　　跟我们去排云岛吧。媚眼少女道。
　　素衣少女摇摇头：那是你的归宿，不是我的，我等了三年，就是等这一天，你回来了，报了父仇，母亲在泉下也瞑目了。
　　秦家不会放过你的，姐姐，你今日杀了三堂哥和八叔，照秦家的规矩，你可能会被追杀。媚眼少女忧心地望着秦府的方向道。
　　你没回过秦府吧？素衣少女问道。
　　没有，一进城我们就被人跟踪。
　　嗯，你不要回去了，那里已经是个废墟。素衣少女抬头望着天空，秦府的人都已经出动了，秦家的末日也来临了。
　　姐姐？媚眼少女不解地叫道，难道……
　　少岛主此刻已经到秦府了吧？素衣少女突然问道。
　　媚眼少女一愣：姐姐——
　　素衣少女灿笑：他只能看到一座废宅而已，我在秦老爷子眼里不过是个棋子，可是他忽略了一点，他没想
　　到他本身也是个棋子。
　　她忽地凌空跃起，向临河的船舫某个窗口击出三拳，窗楞顿时碎裂，落入河中，一名青衣人随即飞出。
　　青衣人身形略动，便行数步，站停至两姐妹面前。
　　十二叔！媚眼少女叫道。你不是……
　　戴了半面面具的秦十二桀桀笑道：没想到我这副模样你也能认得出，好侄女，你可来啦。
　　素衣少女微微一笑，道：十二叔，五年不见，没想到你还健在。
　　秦十二挥挥袖子：好侄女，你杀了老八，我看在眼里，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不是？
　　素衣少女缓缓地说道：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个死人罢了，一个死人，我理他作甚呢？
　　这五年来，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过日子的？好侄女，托你的福，每个月的初六我都要承受噬心的毒发之痛，
　　真是恨不得死了才好，可是想到还要见你一面，我怎么样也要撑过来呀。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十二叔，我不过是还你罢了，不用太感激我。素衣少女讥讽地笑道。
　　我很笨。秦十二认真地对媚眼少女说道，一直以来我以为你是秦家妖女，以为当年是你出手害我，五年来
　　心心念念的，是要找你报仇，可是我今天才知道，秦家真正的祸害是她。
　　十二叔，媚眼少女皱眉道，当初我也有害你之心，在那么多叔伯之间，没几个人能够容我们，暗地里想害
　　咱们的，更是大有人在，你敢说当初不想害我们吗？
　　秦家没一个人是干净的。秦十二微晒，谁敢说手上没沾过血腥呢？就连那三岁小儿也曾拿刀杀过人，你救
　　了兰姨娘，却害了我房里的小翠，逼得她怀着我的孩子就自缢而亡。
　　那是因为她该死。媚眼少女神情冷漠。
　　兰姨娘就不该死么？她犯了七出，理应该死。
　　十二叔，你没有一点羞耻心吗？兰姨娘是被抢进秦家的，进秦家之前她就已经嫁人，已经怀了孩子了，我
　　救她不是因为正义，而是对秦家的一种鄙视，至于小翠——，她不过是畏罪自杀，我不曾逼过她。
　　一个丫头，能有什么大的罪。
　　十二叔，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吗？其实真正的秦家大小姐是小翠啊——素衣少女嘴角含着恶意的笑。
　　你说什么？秦十二捏紧拳头疾问。
　　小翠是大伯在外面留的种，却和你乱伦，还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和妹妹，你说，她该不该死？
　　我不相信！秦十二一拳击出，素衣少女一闪，身后垂柳应声折断。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秦十二狂叫着连发几拳，素衣少女闪得很狼狈，但秦十二已处在半疯狂状态，只是下意识毫无目标地攻击。
　　媚眼少女抬手使暗器打中秦十二的穴位，秦十二脚步一软，跪了下来。
　　素衣少女弯下腰，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
　　媚眼少女神情恍惚，仿佛回到六岁那夜，异常明亮的上弦月，明月苑里充满浓郁的血腥气，台阶上站着神情木然的母亲，阶下躺着一名黑衣人，身上全是血，母亲的贴身侍女握着一把匕首，姐姐扶着檐柱，也是这般呕吐，直到苦汁也吐光，脸色惨白……
　　我闻到了死亡的气息……素衣少女喃喃地说道，好浓好浓，浓得让我想吐。
　　她看了看秦八的尸首，再望一眼秦十二，道：母亲说过，除了父亲，秦家的人都该死，她来自无情谷，前途是个好杀手，可惜遇见了父亲，她对天发过毒誓，一生不再杀人，从此后，她没有亲手杀过任何人。
　　母亲——媚眼少女脸色一变。发过毒誓后的母亲，没有亲手杀人，却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了冷血杀手？
　　为什么？！
　　素衣少女继续说道：母亲在最后一夜对我说，本来她与父亲约好了时间要一起逃离秦府，可是约好的第二天她就再也没见到父亲，仇恨就是这样积下，妹妹，我们不过是母亲手里的棋子，只有我们两个，才能报她杀夫之仇，三年前，我使计让老爷子将你赶出秦家，依照母亲的计划，你应该投奔无情谷——
　　是啊。媚眼少女道：可惜母亲漏算了一点，你也漏算了一点，秦家人不想留我在世上，我原想一路往北走，可是一出了城就被追杀，迫不得已只好逃往东边，如果不是碰到排云岛主，我虽不至于被杀，却也难摆脱他们。
　　素衣少女缓缓说道：回来的人说，他们遇到排云岛的人了，我才松了口气，至少排云岛的人不会无故杀你，这三年里，秦家没能找到你，我猜测你应该去了排云岛，只有那里，才算是一片净土，可是你又为何要在今天回来呢？
　　媚眼少女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那把匕首俨然比明月刀更来得光彩夺目，西照的阳光在她身后的湖面反射，映出她娇俏美丽的脸蛋，她微微抬起头，匕首光影便在她脸上不住跳跃荡漾，宛如顽皮的精灵。
　　素衣少女见状，叹了口气，道：世人都道明月刀是把刀，没想到却是把匕首。
　　媚眼少女纤指握柄，道：当年铸剑大师神工生平唯一铸造的一把匕首，原来却是在无情谷。
　　素衣少女道：我的明月刀为名声所累，明知它是假的，作戏的人怎知看戏人的心情？老爷子必定还是认为他得的明月刀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刀，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却将线索指向了无情谷，嗤，人人当它是宝刀，在我眼里它只是陪伴我十二年的玩物，我这十多年，除了你们，就跟老爷子最亲近了，可惜他将我当棋子，从不真心以待，只有这把明月刀，不离不弃，忠心跟随，如今我累了，它也累了。
　　媚眼少女垂眼，柔声道：我知道这十多年，姐姐都在提防着别人，虽然我们是姐妹，但是却不算亲近，我被当成妖女，每天提心吊胆，就怕被人挖了眼珠子，一步也不敢踏出明月苑，那时候我才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素衣少女双目一凛，清眸流光逸彩，丝毫不逊胞妹的媚眼，道：你看到了什么?
　　媚眼少女深吸一口气，道：我看到了——清风池底的冤魂。
　　素衣少女闻言，苦苦一笑，道：秦府上下，只有你我才知他们的冤情，二哥五岁时无心所杀的幼孩，几乎每天晚上都在那里吐着舌头低低地叫，不是我，不是我！四爷爷房里吞砒霜自杀的七姨娘，一到十五，就来我门口走动，因为那曾经是她的卧房，她对我说，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好吗？她却记不得自己的家在哪了。还有被八叔砍了半边脑袋的十一叔，永远流着血出现在我面前问我，你看见我的另一半了吗？
　　媚眼少女怔在那里，俏脸惨白，好半天才道：我却没有见过他们，我知道母亲施法，是为了找寻父亲，她每天晚上，跟那些冤魂交谈，那些冤魂中，更多的是秦府外边的人，有一个甚至是一名武林高手，他的兵器在江湖兵器榜上排名第三，十多年前传说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去深山隐居了，谁知竟是为秦家所害。
　　有一天他对母亲说，那年八月初四，晚，月亮被盖了层阴霾，空气里盘旋着杀气，浓到连他们这群魂灵也感受到了，他们开始焦虑不安，三更未到便有人低声地啜泣，整个世界像被罩在了低气压下。他那时候站在池边的柳树上发呆，月亮映了一丝红光出来，像是一场灾难到来的预言。后来，那个素爱穿白裳的年轻人出现了，他朝他微微一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他，他每回见着白裳人便觉心中安详，秦家上下恐只有他才是干净得连鬼也无条件地信任。可是当他见着白裳人的脸时却心中大骇，那个向来文文静静爱穿白裳的年轻人的脸，此刻正狰狞地扭曲着，母亲在这时大叫道，他中毒了！那名高手点点头，继续说着，对，他中毒了，并且已经毒气攻心，连神仙也救不了他了。可是那白裳人还是硬撑着，双眼瞪着池另一头的厢房，更多的啜泣声从池底传来，他的心如同掉入深渊，还被死死地压住，喘不过气来，绝望，是了，正是这种绝望的心情让他不顾一切想要冲破秦家请巫师布下的那道结界。
　　母亲流着眼泪低低地叫着，楚哥，楚哥！那名高手接道，秦楚不是秦家人，他不该是秦家人！姐姐，你知道吗？父亲，不是秦家人，所以我们，也都不是秦家人。他是被秦老爷子年轻时灭门的其中一族的后人。
　　素衣少女怔住，一行清泪落下，半晌才道：难道，我是最后知道真相的人？我所杀的秦家人，他们个个都不是我的亲人？我忍辱负重，为父报仇，难道竟是上天安排好的？我这双手，从来只沾秦家人的血，呵呵，妹妹你看，我为练刀磨掉了好几层皮呢，这双手恐怕已不是我自己的了。
　　媚眼少女泪如雨下：姐姐，姐姐！
　　空荡荡的街角多了血腥气，店家的招牌在风中摇摆不定，仿若这动荡的年代，找不到一个安静平和的世界。
　　忽地一声长啸，一条人影随之急速地来到柳岸边，是那污脸少年。
　　他伸手抓住媚眼少女的皓腕，道：快走，秦家已被炸成废墟，秦家人全都出动了，过不多久他们就会来到这里，快走吧！
　　炸？媚眼少女瞪大眼睛，了然地望向胞姐：姐姐，原来你……
　　素衣少女苍白着脸，点了点头，道：我在秦家各处放满了炸药，母亲算到有今日，将秦家炸药库挖通了一个地道，好让我随时进出。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媚眼少女皱起秀眉，道：姐姐，咱们快走吧，秦家人报复的手段令人发指，我们不能让他们抓住。
　　嗯。素衣少女垂下眼睑，道：是的，快走吧，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她莲足一蹬，身子斜着往河面飞去，恰似飞鸿，远远地，落在了一叶扁舟之上。
　　媚眼少女的耳边清晰地传来她的话：妹妹，咱们后会有期了！
　　媚眼少女眼睛一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污脸少年抱上了一匹骏马，瞬间，马蹄的的，便消失在街角。
　　杨柳岸，清风明月，唯余波光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