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夕阳靠在山头的时候。 旷野。 还有一座爬满藤蔓的坟墓,枯朽的木头墓碑上写着一行带着血腥味的,至今还能感觉到忧伤的 不怎么清楚的草书:"兄 陈平宁之墓。"秋天的枯草长长的,干瘪瘪的,像古埃及的干尸。 灭风跪在坟头,秋风吹来坟头的香的烟雾,将他笼罩其中,嗅着这香的味道,他的思绪闪忽不 定。 灭风想起十二年前他在戈壁滩上赤着上身练剑的那些日子。白天,那里的干燥的风夹着沙石迷 乱着他的眼睛,割破了他的上身的滑嫩的皮肤。他在风沙中封杀着想象中的全身黑色装束的刘 风。晚上,在冰冷的月光下,他陪着他的杨清尘叔叔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听杨清尘讲述他 的爹爹当年押镖闯荡江湖的事情和他爹爹最后被杀时的倚着树那双睁得老大的绝望的眼睛。灭 风想起他的杨叔叔有一年在他父亲的忌日跟他说过的话,那一晚叔叔喝了很多酒他们还是坐在 家门口的那块大石头上。杨清尘告诉灭风说:"你爹爹是被一个叫刘风的人杀死 的,你要为 他爹爹报仇。我给你取名为灭风是希望你时刻能记得你的仇人是刘风,你要杀了他。在你替你 父亲报仇之前,你没有姓。"灭风从那一刻起,脑海中有的只是为他父亲复仇,他要杀了刘风 。 十二年后,灭风在他父亲的坟前想起了十二年前杨清尘跟他说起的父亲被杀的那一幕,他似乎 看到他的父亲骑在那匹黄色的马上,押着镖走在通往京城的树林的道上,他似乎看到一个全身 黑色装束的头缠白布的少年右手紧紧地抓了把奇异的黑刀挡在路中央。 "兄弟,借过一下。"陈平宁坐在马上,双手向那少年打了个拱。 "你押的是江苏那胖知府的镖?"少年说。 "正是。" "我要劫镖。"少年一字一顿的说。 "哈哈,兄弟真是开玩笑,我陈平宁跟你好象并没什么过节。" "但我跟这镖的主人有过节。" "兄弟,大家都是闯荡江湖的人,都不容易,你有什么过节你找他去,我只是个押镖的。" "如果有人杀了你的父亲,你会怎么做?你会不会用尽一切办法去阻止他办任何事情?你只是 个押镖的,我不为难你,你可以走,但你这镖得留下。" "奶奶个熊,你小子找死啊!"杨清尘是个粗暴的人,他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愤怒,双腿在马镫 上一用劲,人就腾空向黑衣少年攻去,带着愤怒的剑犹如狂风暴雨般的卷起树林间的落叶。陈 平宁想制止,但已来不及了。 那个时候是太阳西下的时候,太阳在远山背后露出半张红红的老脸,跟世界开着玩笑,调戏着 身边的云彩,将他们都染得血红血红。马背上的陈平宁看得清清楚楚,少年的刀法诡异得很, 步法也很奇特,杨清尘刺出去的每一剑似乎都对少年有很多的威胁,但每一剑都是差那么几分 。这让他有点放心,最起码杨清尘伤不了少年,那么事情还是有言和的希望的,但他又怕少年 会把杨清尘给伤了。当少年趁着杨清尘下路虚空的时候一脚把杨清尘揣回来的时候,他舒了口 气,他飞身过去接住了杨清尘。待到杨清尘回过头来看少年的时候,少年已经是又站在了那里 ,右手紧紧地抓住他那把奇异的黑色的刀。 "兄弟,我是个押镖的,押镖的不管私人恩怨,只管镖,我的职责是将我接下来了的每一次镖 都走好。我既然接下了这趟镖,我就必须为我接下的镖付出我一切能做到的,"陈平宁说," 我希望你跟那知府有的恩怨能在我的镖外去解决。" "我父亲临死的时候,给我改了个名字。他说,我叫刘风,我要像风一样无处不在,无时无刻 地侵袭着一切跟那狗官有关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个押镖的,我也能理解你,我也久闻你的大名 ,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我还是那句话,我跟你没过节,你可以走。如果我们两人之间 避免不了争斗的话,那我将这看成是随着我父亲死去而定下来了的命运。" 在灭风的回忆中,那个晚上叔叔告诉他,那是一场天昏地暗的争斗,整个平宁镖局的几十人没 有一个愿意看着陈平宁一个人跟刘风争斗,尽管陈平宁一次又一次地叫他们都走,但没人听, 没人愿意走,大家都说,既然快乐是大家一起度过的,那么在痛苦的时候大家也要在一起,哪 怕是死。杨清尘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那时夕阳正将半边脸藏在了远山背后 ,就象争斗的那天一样,除了林间的树的清香,他还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杨清尘摇摇晃晃地 从血泊中站起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陈平宁,还有他的那匹马,陈平宁倚在树上,睁着绝 望的眼睛,一动不动,他的黄马正用脸蹭着主人的血脸,似乎是在催促他勇敢地站起来,却又 不像,马的长脸上分明有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马脸流下来,滴到陈平宁的脸上,浸润着暗紫的 血块,又往下流,流过脖子,流到那不再跳动的胸膛。林间躺着的二十八人的尸体,在透过林 间间隙的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是那样的忧伤,杨清尘觉得他们似乎是倏忽之间就从举杯笑谈的 壮汉变成了带着血污的僵硬的躯体,他似乎看到那个藏了半张脸在远山背后的那个夕阳在对他 嘲弄的笑,他眼前一黑,又倒了下去。 自戈壁滩上有月光的夜晚过后,灭风的脑海里总会闪现出两张画面。一张是全身黑色装束的刘 风缠了白头巾,苍白的右手紧紧地扣住了一把奇异的剑。这一般是灭风赤了上身练剑的时候, 他狠命的朝着想象中刘风封杀,干燥的风夹着沙石吹打在他身上让他觉得很快意。另一张是他 想象中的爹倚着林间的树,睁着绝望的眼睛看着他,爹的黄马用脸贴着爹的脸,把马泪流在了 爹的脸上,这时候灭风一般是坐在门前的巨石上,看着藏了半边脸的太阳,他很伤心,但他没 有流泪。 灭风记得自己第一次流泪是在五年前他在悬崖上找到他杨叔叔的时候。根据杨叔叔在戈壁滩上 有月光的那个夜晚讲的,他知道那一天是他父亲十二年前被杀的那天。杨叔叔像往年一样喝了 很多的酒,又唱又笑的,还跳,拎着酒缸在悬崖上,喝一杯,向天敬一杯。灭风赤了上身,在 悬崖顶上封杀着想象中的刘风,用父亲当年押镖时使的那把长剑将仇恨融进了夹着沙石的干燥 的风中。"你爹剑法高超,却缺少霸气。"杨叔叔曾这样跟他说。灭风不知道什么是霸气,但 他认为仇恨比霸气更加霸道。当灭风从无比霸道的仇恨中回过头来看杨叔叔时,他只看到了杨 清尘那只倒翻在地的大酒缸——正滚在悬崖的边缘。 灭风找到杨清尘的时候已是那天的黄昏。夕阳将半边脸藏在远山的背后看着灭风将临近死亡的 杨清尘抱在怀中,泪水滑落在他的脸上,滴到杨清尘满脸鲜血的脸上,一下变得血红血红。 "灭风,不哭。我的孩子不哭。叔叔今天高兴哩,我在悬崖上喝酒喝酒,看到你爹朝我招手呢 ,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呢,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孤单得很呢!我一高兴啊,就跳了过去, 我一下就跳了过去,嘿嘿……" "灭风,叔叔要跟你爹爹一起去押镖了,不能照顾你了……我的枕头下有一封信,你带上他, 去武当拜见我师兄,让他收为徒……你可要用心学呀!" "孩子,你别哭,你不能哭,你叫灭风,你……懂……吗?你是陈平宁的儿子,你知道吗?… …" 灭风流第一次眼泪的时候他十五岁,带了他十五年的杨清尘叫他带着信去武当找自己的师兄崔 云。灭风是个听叔叔话的孩子,他去了。崔云跟杨清尘是从小玩到大的同门师兄弟,都是孤苦 无依的孤儿。杨清尘离开武当是因为他在去少林的路上碰到了押镖的陈平宁,那时侯的陈平宁 刚出道不久,常有人劫他的镖,而陈平宁又年轻气盛,老是跟人比拼,杨清尘碰到被人围困的 陈平宁,很自然地打抱不平。事后,杨清尘被陈平宁的剑法折服,而陈平宁被杨清尘的仗义感 动,两人结为兄弟。没过多久,杨清尘受不了武当的规矩,拜谢师恩之后,跟陈平宁一起押起 镖来。崔云一直责怪杨清尘为人太痴,做事绝情,不知回武当看看,但当他看到灭风带来的信 函和得知师弟已死时,禁不住忧伤悲叹,眼泪往肚中流。 灭风想起他在武当的日子,他觉得幸福无比。与戈壁滩的风沙石砾相比,他看到了葱绿的树林 ,青山流水,还有飞翔于林间的各种颜色的鸟。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很多故事并且愿意与人分享 。灭风能在他出武当一个月后就找到刘风是跟他在武当的五年分不开的,他能在看到刘风的儿 子呼喊"爹爹"的时候收住刺向刘风胸口的剑也是与他在武当的五年分不开的。灭风已不知多 少次将剑刺向了想象中的黑色装束的刘风的心脏,他还会失手吗?灭风改变了很多,但他仍然 习惯在每天太阳藏了半边脸在远山背后的时候,想起父亲那张流着马泪的血脸,还有那双绝望 的眼睛。 十二年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十二年里,刘风已杀了他的杀父仇人,并且有了一个五岁的孩子 。刘风现在是个铁匠,全身麻布,不再是那个头缠白布的黑衣少年。灭风碰到刘铁匠是种巧合 ,他要为他父亲的长剑重打一个剑鞘。刘铁匠看到刻有"平宁镖局"的剑时说了句:"陈平宁 ?" 灭风很怪异的接了句:"你是刘风?" 刘铁匠约定跟灭风在第二天的下午在铁匠铺南十里的树林里决战。时间仿佛又倒退到了十二年 前的那个树林里。但刘铁匠已不是刘风,灭风也不是陈平宁,灭风有种叫仇恨的霸道。可太阳 似乎仍然是那个太阳,并且也藏了半边老脸,调弄着身边的云朵,将它们弄得血红血红。 灭风不是在跟刘铁匠决斗,他只是在跟戈壁滩上想象中的刘风决斗,他一剑剑的递过去,风舞 动着树叶,也带着仇恨。这一切都是那么熟练,似乎灭风生下来就是为了灭掉刘风。 谁也想不到去娘家省亲的刘风的妻子会带着儿子在这时经过。灭风的剑刺向被他一脚踢翻在树 旁的刘铁匠,刘铁匠靠着树,睁着绝望的眼睛透过林间的树叶看着那个血红的夕阳。灭风像是 看到了想象中的父亲的那双绝望的眼睛,满脸的血,还混着马泪,而刘风的儿子的稚嫩的一声 "爹爹",唤醒了自己梦中无数次梦见爹爹时的呼喊,他收住了剑。自五年前杨清尘掉下悬崖 他第一次落泪以来,灭风第二次流下了眼泪,他在走之前跟刘风恨恨地说了句:"你有个儿子 叫你爹。" 那个下午灭风是流着眼泪走向父亲的坟的。他跪在那里,给他父亲烧香。他向他父亲喃喃地诉 说了他的痛苦,他跟他爹说:"……他有个儿子叫他爹……"灭风知道自己的痛苦,并且不想 让别人跟他有同样的痛苦,他也想起了他那跳下悬崖,要跟他父亲一起去保镖的杨叔叔,还有 父亲那双流着马泪的绝望的眼。灭风只能流泪,泪水滴在他父亲当年押镖时使的那把长剑上, 经夕阳的照射,变得血红血红。 灭风在他父亲坟前用父亲当年押镖时使的长剑割破这喉咙的时候,藏了半边脸在远山背后的夕 阳惊得跳了三跳,随即放出了从未见过的柔和的光,罩着世间的一切,使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 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