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有个雨停巷,在武威城北门入口处,距离雀儿架有500米远,巷口朝东。 "雨停巷",顾名思义,一下雨,雨水就停在那儿,不走了。雨停巷是泥地,巷子里没有下水管道;一下雨,雨水只能靠蒸发;雨量大了,蒸发不了,巷子里就成了一片汪洋。3米多宽的巷道,两边都是土坯房,家家怕雨水把墙泡塌,于是都拼命地拉土垫高加厚墙基。于是,长年累月,把一条平坦的土路变成了一条渠。雨小的时候,巷道里泥泞上一阵,很快就蒸发干了,也没多大麻烦。最令人头疼的是天降暴雨的时候,要是连下两天,那巷子里积水就泛滥成灾,行人们就遭罪了。人们都贴着墙根走,用双手紧紧地扒住墙,脚下踩稳,双腿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挪;一不小心,"哧溜"一下,就滑进水坑里,滚得一身泥水。就算雨停了,那坑里的水几天也干不了。这一幕象极了萧红在《呼兰河传》中的描写。人们把这巷子起名为"雨停巷"透着一种气愤、无奈和调侃。 和墙外混乱糟糕的状况相反的是,墙内是一个温馨宜人的世界。我的好友张俊就住在巷子口的第二个小院里。站在院门口,推开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轻轻喊一声"张俊","哎——"随着一声柔和的声音,白色门帘一挑,一个身材细长高挑,皮肤白皙,淡淡眉毛,细长眼睛的少年就出来了。这就是我的好友张俊。沿着斜斜的坡下去,来到一个小小的天井里。左边两间卧室,一间宽敞的是张俊的爸爸妈妈住,另一间略窄的是他的哥哥嫂子住;右边是窄窄的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是张俊的卧室。房子非常窄小,靠窗一张桌子,旁边是一张床,房屋的其余空间都塞满了各种杂物,人进到里面,只能一字排开挤坐在床上。房子尽管窄陋,但是,由于张俊的精心布置,小屋里总是洋溢着一种温馨的气氛:窗户上糊着白纸,上面贴着美丽的风景图片;铺着白布的桌子上盖着一块玻璃板,玻璃板下面压着五彩缤纷的图片。靠窗竖着一排书,都包着书皮,书都被爱惜得好好的,里面还夹着书签。那些书有张贤亮的《合欢》,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林语堂的《京华烟云》等。桌角卧着一架砖头式的录音机,是那个年代特有的。小屋里经常飘荡着动听的歌声。黄昏时分,当音乐响起的时候,我们趴在桌上,静静地听着。程琳细声细气的甜美的歌声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朴素的不经任何雕琢的美丽,象那个年代的人们。歌声里,煤堆上那盆在破脸盆里开得很热闹的菊花正吐露着淡淡的清香。也是在这个小屋里第一次听到高明骏的《年轻的喝彩》,令我青春的血脉膨胀。那个个子颀长,皮肤黝黑,高大帅气的台湾歌手用他那高亢而又略带沙哑的嗓音迸发出"年轻的心,用青春点燃所有的激情……"那一声声充满生命激情的呼唤在雨停巷这个简陋的小院的上空久久回荡着,冲击着那一片黑暗的夜色,冲击着那一片令人憋闷的阴晦。 张俊在1991年上班了,在六坝信用社当会计。信用社离家有十几公里,张俊住在信用社里,过一段时间才能回一趟家。他的慈爱的爸爸妈妈很是心疼这个老小。张俊回家之后,他妈妈有些伤心地诉说着对他的牵挂。在那个冬日的下午,炉火因为已把房子烧得暖烘烘的,因此就那么不上心地懒洋洋地燃烧着;炉子上坐着一壶水,那壶水也似有似无地慵懒地哼着一支曲子。第一次出远门回家的张俊,坐在炉子旁边的小板凳上,听着妈妈絮絮的诉说,热气暖着他的身,也暖着他的心。 也是在冬日的一个正午时分,我也坐在位于这座城市西关街西环路振兴巷17号的我的家里,爹爹妈妈当时还健在。巨大的黑黝黝的炉子燃着火,房间里暖融融的。我搬了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炉子旁边,什么也不想干只想就这样坐着。有病的妈妈静静地躺在床上休息,身材瘦削的爹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默默地在吸烟。爹眯着眼,用熏得发黄的手指夹着烟缓缓凑到嘴边,轻轻地吸上一口,不一会儿,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就冒出丝丝青烟;那烟飘飘渺渺,冉冉上升。窗外金色的阳光流水一样倾泻进来,袅袅青烟在金色的阳光里氤氲成了一个暖暖的氛围。我坐在火炉旁边,黑乎乎的炉子用猪皮擦得油黑发亮。这个方方正正的笨拙的家伙,象是我交往很久的最忠实的一个朋友,默默地陪伴着我,默默地用他的热情温暖着我抚慰着我。我坐在小板凳上,静静地细细地体味着享受着这温馨的时刻。 1988年的一个冬日,操劳了一生的慈爱的妈妈永远离开了我们。2000年的一个秋日,经历了一生波折的心力交瘁的爹爹也去世了。后来,听说张俊的爸爸也去世了。好友建国告诉我,张俊到他家里,一提到他爸爸,就哭泣不止。97年,我离开了武威,去了新疆,此后再也没有回过位于西关街西环路振兴巷17号的这个小院。前不久听姐姐在电话里说这一片已经被拆迁盖楼了。 雨停巷里,还住着我的孃孃(niangniang),我父亲的妹妹。2001年我回武威探家,抽空去看望孃孃。进了雨停巷,沿着象肠子一样曲里拐弯的巷道一直往里走,走到头就到孃孃家了,孃孃住在巷子最里头。孃孃家院子窄小,推辆自行车掉个头也很困难;外面院墙太高,挡住了光线,大白天里,屋子里也灰蒙蒙的,家具黑糊糊的;地面暗暗的潮潮的,就好像地面有水从来没有干过;附近厕所里的气味时常飘过来。一切都无言地诉说着一位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生活的困窘和无奈。看见我来了,孃孃特别高兴,尽管身体有病在卧床休息,但她仍然挣扎着起来给我做饭。我再三劝阻她也不听,只好给她做下手,帮着洗菜。孃孃伛偻着腰和面,一绺花白的头发在她布满皱纹的额头轻轻晃动。2008年5月的一天,姐姐打电话告诉我孃孃去世了,得的食道癌。 雨停巷里曾经住过我的姐姐。那是1994年冬天,因为房子被拆迁,而新楼房还没有完工,姐姐一家租了雨停巷里一户人家的一间房子居住,作为临时过渡。姐夫把高低柜摆在屋中央,把房子隔成两半,里间放上大床,作为卧室;外间靠墙摆上一溜沙发,靠窗户支上写字台,屋中央架上炉子,作为客厅兼厨房。这间房子在阴面,有些潮;在冬天的夜里,即使架着火炉,也还是有些冷。姐姐和外甥东东经常被冻感冒。我当时在农工商公司孵化场工作。冬天的一个早晨,值完夜班的我给东东带来了两只刚刚孵出来的小鸡。我把两只小鸡放在一个鞋盒子里,盒子底上铺上报纸,撒点小米。东东一看见毛绒绒的小鸡,就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用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小鸡,乐得手舞足蹈,嘴里"呀呀"地尖叫着;姐姐惨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难得的微笑。姐姐知道我喜欢吃麻辣烫,特意买了各种材料,做给我吃。旺盛的炉火舔着铝锅银白色的锅底,锅里红艳艳的汤料沸腾着,散发出香喷喷的带点辣辣的气味。姐姐,姐夫,东东和我围着桌子,吃着烫熟拌好各种佐料的又香又麻又辣的粉皮子和各种菜。我吃得大汗淋漓,好不痛快!我们一边吃一边聊,屋子里氤氲着一种温暖欢乐的气氛。第二年夏天,姐姐一家就从雨停巷搬出,搬入距火车站不远的新楼里。 从2001年探家后回新疆到现在,快十年了,我没有再回过家。雨停巷不知还在不在?张俊家是否还在那儿?巷子里那些坑是否已填平?那条土路是否已变成柏油路?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以上所写充满了我少年和青年的许多回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