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人海中的一朵不起眼浪花,他的诞生与破灭于世界的改变大抵无什么关系。但正因了他的存在,使我干涸的生命得到了滋润。 他在一个冬日的清晨撒手人寰。那时刚刚落雪不久,空气中接连几天弥漫着阴阴的水汽。天也是灰蒙蒙的一片,却有着秋高气爽的味道,粼粼的云浪翻滚在遥远的苍穹,俯瞰着落了霜的原野。苞米已经收了,零星地点缀在大地上的,只是孤零零的棒子桔,仿佛水浸了一般。遍布视野的,是布满灰尘,深绿色的冬小麦。 回到家后,等待我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和一副惨淡的面容。我没有积蓄好的泪水为他而流,眼腺干涸了似的,似乎我也很久没有流过泪了。最恐怖的是我几乎没什么感觉,也装不出些许的悲伤,只是觉得灵堂里有些冷。我当时的头脑还是很清醒的,那些"打蒙了"之类的话不过是他们自慰的托词罢了。 唯一不知怎的赚取了我几滴热泪的是姑妈的一句话,"他咽气前特意嘱咐我们,说,"尽管已经红肿了眼圈,她还是镇静地接下去了,"你考上大学,""一定要到他的坟上烧纸啊——"然后一股酸涩的感觉涌遍了我的全身,挤出了几滴眼泪,很快就在寒风中干掉了。 外面舞动的白纱帐上画着的是八仙的图案,脏兮兮的表情说明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大概是司空见惯了吧。与访客的面容和哭声一并融在冷冷的空气中,随着火盆里蹿升的火苗消失在灵柩前檀香断断续续的喘息声里。 我因也还记得的是屋子外惊天动地的歌舞声和出殡那天繁杂的奇怪风俗,每个人的表情都在变,只有他,带着一份不安详地躺在那里——比较清晰地闪现在记忆中的是回去的第二天清晨,我摸黑去买油果的时候,道旁半亮不亮的昏黄路灯光将凝固的风衬得格外凄凉。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冷,伴着我度过了三天的守灵期,我双脚冻得发麻,心却渐渐冷静下来。 当门前的白纸被拭去,八仙又到达下一个会演地点时,生活好像也恢复了正常。我的世界也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唠叨的人少了一个,冷冷清清的不很好受。直到高考在初夏中默然收尾,我才发觉,自己有责任去整理那份搁不下的记忆,并且为干涸了的泪泉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童年里的他是完美无缺的。因为他总是在严厉的妈妈面前我的逃课包揽一切罪责,用红烫的胸膛温暖我干冷的小手,找那盘百听不厌的磁带放在布满铁锈的录音机中安抚我入眠——是他让泛黄的纸页变成青灯古卷中摇曳的枯叶蝶,给过时的玩具以现代的节奏和快感,把翠绿的香椿叶折成清丽的唐诗宋词,在一方四角的天空中衍生出无边际的想象空间。 可惜的是十多年的岁月没有将我的心锉得有多钝,反而雕得愈加细腻变作了一盏精致的玻璃杯。而他的精神与肉体兼因时间无情地刻划沦落为一座古钟,尽管零件缺损,那根灵魂寄住的秒针却始终如一,见证着我的成长痕迹。让他即使自己不吃饭也要给早晨起晚的我硬塞上刚买来还发烫的煎饼,只是昨晚听了我一句漫不经心的话——我喜欢吃煎饼。 我不知道也无暇去想当这跟秒针走到生命的尽头时,我该何去何从,一任他孤独的苍老。但这一刻还是加速到来了。当病魔的阴影遮住他永恒的旋律时,有一个我,被冰封了。我一直认为那根秒针的中心是他自己,所以出人意料地"顾影自怜"。虽然幼时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四处漂泊,历经沧桑,睿智老练的弄潮儿会在我的面前泣不成声,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已经说过的话,会悲观地想象那可怕的结局,会变得出奇的可笑和愚蠢。然而在旁人面前,他是不会轻易流泪的,即便是相伴已久的奶奶。 几个月的化疗没有化去胰腺癌,却将黑发化成银丝,又将银丝化为乌有。当时是热浪升腾的盛夏,他却坚持戴上那顶"很配"的黑色鸭舌帽外出。他嘴上说不喜欢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实际却是心疼那每天的住院费。就是到了晚期时,他也没有去医院,毕竟,在精神意义上,家的安全感是最强烈的。他的倔脾气谁也惹不了,就随他的意吧。 对我而言,见到他"窝囊"的样子,我不止一次想要大声呵斥他。却常常是话到了嘴边又怕伤害了他脆弱的精神,只好"愤愤"的咽下去了。所以,我总是以施舍者的地位自居,为忍受住深夜里被自己放大了几十倍的隐忍的呻吟声而自豪。 直到现在,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的悲哀,并庆幸当时的沉默——对一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说的我,任何多余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他们也没有在我细腻的心中酿成一壶好酒,而是被时间的巨浪拍得粉碎。我开始意识到,其实最可笑的,是我自己,绕在自以为是的圈子里不能自拔,而那朴素的爱的中心却坚定地落在我的脚尖,两种固执,确是截然不同的境界了。疾病的确让他的形销魂损,不知所措并自乱阵脚,甚至意识模糊,奄奄一息,但他内心的方向却不曾改变。也正因了这固执,我迷离了双眼,错过了他用灵魂开启的最后一站。他不是逾越不了自己,超脱不了生死,只是,放不下我。 我错误的解读了他脸上的表情,那不是不安,是倾其所有后惬意的微笑。 现在,冰已融化。望着水中的倒影,我虔诚地向沉睡在大地怀抱中的祖父献上我寂静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