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丛苇地五


  后来那个阻拦我们钓鱼的坏老头出现了,我们的鱼产量大大下降。我在爷爷面前提起这件事,极其愤慨。爷爷说这算什么,你还没听我说带弓箭的人的故事呢。
  我说我知道,从前天上有十个太阳,太热啦,一个人拿了弓箭射掉九个就凉快了。
  爷爷说这他娘的是后羿射日的故事,带弓箭的人来的时候,你爹还在我裆里藏着呢,你从哪能知道?
  我说你说你说。
  爷爷对我的不配合很不满意,他说这个听故事,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得搭配好,就跟说相声的时候,一个捧的,一个逗的,讲出来效果才好。要不然就跟放屁似的,放的人放不舒坦,那闻到的人还嫌臭。
  我说那你一定放了不少故事了吧。爷爷说那是。
  我说那这个带弓箭的人干了些啥呢?爷爷这才开始说,说他小的时候呀,那时还不住这里呢,那时我还是少爷,那时我娘也就是你的曾祖母还跟花似的,我爹也就是你的曾祖父还壮得跟牛似的呢。
  说着爷爷鼓了鼓他干瘪的二头肌。
  "那时我爹就带着方巾,穿着长衫在他的地盘上逛游,到厂子里巡视。我呢,就梳着油亮亮的大背头,转着我祖母留给我的玉镯子,跟在我爹后头。有一天家里突然来了个拿弓箭的汉子,说是打猎路过的,来讨口水喝,我爹便请到屋里拿出茶水招待他。拿弓箭的人也很客气,跟我爹聊天,还喝了两大壶茶。他说他来自遥远的北方,向南追一只野兽,追了一路上,你们真是好,还留我喝茶,我打的这两只兔子给你们吧。
  壮汉喝完茶就告辞了。大约四五年之后的一个春天的早上,我正在门口跟邻居家几个孩子玩,那个背着弓箭汉子突然又出现了。我爹赶紧把汉子请进来,拿出瓜果招待他。汉子很开心,说野兽都打完啦,路过这儿进来看看。他站起来四处瞅了瞅我家屋子, 又坐了坐,然后起身告辞,我们一家人把他送到门口。就在这时,汉子突然转回了身,从背上的筐里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一箭射到了我爹脚底下,紧着着又抽出一支箭,一箭射到了咱家屋顶烟囱管子上。
  我当时吓坏了,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箭射进石头里的。一看我爹和我娘,也是瑟瑟发抖。这时就听那大汉说:"这屋是我的啦。"然后啪一声,成了一股烟,再也找不到了。
  我爹一看大汉凭空没了,站在那里呆了有一泡尿的功夫,才回过神来,拉着我和我娘,吆喝着一家老小和丫头仆人一齐跪下,朝着正北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当天夜里,就收拾东西从家里搬出去逃到外乡去啦。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说我曾爷爷也太怂了,我这么勇敢到底是不是他亲曾孙子?我说就因为那人放了一支箭,说了一句房子是他的,就乖乖走了?我说那八成是个变戏法的,他先放一只箭转移你们注意力,然后撒一包粉子弄得你们云山雾罩的,然后趁机消失。
  爷爷不住点头,继续说:
  "对呀对呀,我当时也气不过呀,我就对我爹说,爹,我看你该不是老糊涂了吧,你平时说我败家玩意,我都知道这几代的家产不能就这么白白扔了。他说这房子不兴人住,咱那作坊、铺子啥的也不要了?
  没想到我爹对我一顿臭骂,说你懂个屁。那大汉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神仙张嘴说饿了要吃个馒头,你还真给个馒头?你得连鱼肉带汤一齐端上去……"
  我还是很不解,虽然那大汉突然消失把我吓得不清,我也不敢对他的箭术心怀轻蔑。我们一家人悄悄离开了故土,之后就来到了现在这个镇上。大概人老了就喜欢清静了,你曾爷爷觉得芦苇荡环境不错,就拿着咱家作坊变卖的几个钱,打水边上重新盖了间屋,置办了点产业。这个镇上的父老乡亲们真的是穷的叮当响啊,打他们身上是一分钱都赚不来。从那以后呢,日子就越过越不好过了,没过几年咱家就跟这些乡亲们一样啦。我爹临死的时候对我说这就是命啊,不怪神仙,怪咱们没本事,光靠着祖上那点荣光,咱家是注定要败的。
  我可不信这一套,我早就打定主意要回老家的宅子去看看。起先你曾祖父不让,后来没几年他死了,我打河北边的墓田里把他一埋,发完丧第二天,我挎了个包就找我的根去了。
  当初搬家的时候我还很小,根本不记得来的路了。我坐了一天的驴车,到了黄河边上,来了一个叫龙骨滩的地方,在市镇上买了几个包子吃,大概人饿了就觉得东西好吃吧,反正我是觉得那天的包子是真好吃啊……我说老板你的包子真好吃,老板说那可不,知道我这铺子为啥叫解放包子铺吗?那是因为当年解放军从这里渡河,全靠了我的包子啊。当时国民党一路逃过来,打我这里过,问我还有包子吗,我说天灾人祸民不聊生,有口干粮就不错了,哪来的包子!但实际上,我那里屋一笼热腾腾的包子刚掀开锅,但我就不给。过了两天,又来了一支军队,我一打听,是刘邓大军来啦。这还了得,我忙不迭拉开风箱,拉的那个欢啊,包子一锅锅出炉,我一锅锅送到前线。解放军战士正争分夺秒准备渡河,油布包绑了一地,都顾不上搭锅造饭,接过我的包子来,感动的热泪盈眶,说同志你辛苦了。我说不辛苦,应该的。我这包子一路到了一位将军嘴里,将军说真好吃,就去摸自己的口袋要掏钱。队伍里负责送包子的战士后来告诉我说将军是出了名的艰苦朴素,那时看来是一分钱也没带在身上,说先赊着,记在账上,等咱个一路打到海南,解放全国,一定不忘记大伙为国家做出的贡献。
  我说看来你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你听说过有个背着箭扛着弓的神仙吗?
  买包子的说你说的那使弓箭的神仙我估计是地上的神仙,地上的神仙我没见过,但我见过水里的神仙。话说那也是我送包子的时候见的,当时解放军划着小船就往对岸冲,没有船的裹了油布包就跳到河里往对面冲。国民党急了眼,站在对岸一个劲地打枪放炮,河面上轰隆轰隆的的就跟过年似的,那些小船都不顶用,眼看就要打沉了,战士们眼看就要掉河里去了,这时突然从水里浮出一条龙船来,托起渡江的战士们一个箭头就奔河对面去了。等大军渡完了,那船又跟影子似的慢慢沉水里去了,大家都说河公显灵啦。
  我听完包子铺老板的经历后啧啧称奇,对神仙一说又信了几分,看来这神仙要是打定了主意助谁,谁就是顺天应人打胜仗的命,神仙要是对谁说"不行",那就是非要败了家不可。
  这更加勾起了我对我祖上那间房子的好奇心,我非得回去看看现在是什么神仙住在哪儿。我跟卖包子的打听陆桥洼这个地方,因为关于我的故乡所在,我就只记得这一个地名。包子铺老板说不远了,一直向北就行了。
  想不到他这一句"不远",我又走了半天。起初我以为陆桥洼是个穷乡僻壤,后来才发现是这个地名骗了我。因为越向北走,越明显是进了城镇,街道上越来越富庶,等我来到一个到处是厂房和楼房的地方时,我问一个路边下棋的老头陆桥洼还得走多远,老头说你脚底下就是了。
  我一看变化大了,这些年过去这里都成了城市了,完全不是我小的时候的样子了,我就找我家的房子在哪,我家的厂子在哪,跟本找不到了。但是我四处转了转突然看见不远的的地方有棵大树。我记得我家门前有棵老槐树的,我又一想,不可能的,这些年来树肯定砍了,这肯定不是那棵。我就走到了那棵树前,一看激动的鼻涕都出来了,这真的是我家门前那棵老槐树啊!周围围了还一圈石栏杆,还立了块碑,上面写着:"千年古槐"。小时候这棵树成天被我骑在屁股底下,没想到现在成文物了。我找到了树,心中就多了一丝希望,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的宅子厂房跟树只隔了一条街,不偏不斜就在树的正北。我回头一看,却没看到我家那大红木门,现在立在那里的,是一幢二层小楼。
  我想我大老远跑过来一趟,总得进去看看吧。我就来到了那户人家的院子里,我一眼看见车棚里放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心里那个羡慕啊,那时候咱家道上驴车都没几个。这时屋里出来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模样,问同志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我说十多年前我的老宅子在这里,我回来看看我的故土。他听明白了,请我进屋去坐坐。我进了屋,绕着走了几圈,想着哪里应该是原来放老爷椅的地方,我爹吃了饭的时候就坐在那里抽烟打盹;哪里是放梳妆台的地方,我娘跟街坊们出去之前就在那里梳妆打扮;哪面墙是挂过唐寅字画的,哪块地上原来还没有屋顶,是个小花园的……现在都完全不一样啦,现在屋里全是别人家的照片呀,还有收音机呢,一抬头,三间屋里都贼亮贼亮吊着电灯呢,可怜我当时家里刚用上蜡烛呢,你说人家咋过的这么好呢,你说要是不听那个神仙的现在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不是就是我了呢,我想着想着,眼泪就哗啦啦流下来了。主人很吃惊,问同志你怎么哭了,有话咱好好说。我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当年我们一大家子人过的好好的,后来被神仙赶走了的事说了。
  那知识分子一听,吓得赶紧把我的嘴给捂上了,脸上那个害怕呀,就跟我小的时候在屋里踢蹬碰翻了尿壶生怕我爹突然冒出来似的,说这话可不能乱讲啊,现在是什么时代,现在讲的是马克思主义无神论啦,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共产主义了,你怎么还整封建社会那套牛鬼蛇神,你在我面前说不要紧,你让外面听见就不好啦!
  人家后来告诉我,房子是他上辈留下来的,具体情况他也不知道。我说这周围还有些厂房作坊呢?他说合营了之后开了几年,现在成公共食堂了。
  爷爷说到这里,长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呀,命也不好,后来让造反派批斗批死了……我回到家,三天没咽下饭去,净想这个事,我想真是不公平啊,自己的东西好好的突然成别人的了。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你说是神仙不讲理吗,神仙肯定是讲道理的。不是神仙让你败的,是自己要败,搬不搬家最终结果都一样,只是早晚的事,神仙只是报个信。这就是命啊。"
  我说这不一样,我说神仙那是公平的,房子他不让你住了,但是后来住的人也被批斗死了,你要是住在那里,就是不被红卫兵批死,也会被雷劈死,我就亲眼看见有一次你差点被雷劈到。
  我当时急于向证明爷爷说的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我们钓鱼的地盘被抢了才是大大的不公平,因此没有想到新主人死了之后房子还有新主人,要是爷爷自始至终不曾搬到乡下来,就压根不会拼了命抢救他一文不值的宝贝,从而也不会差点被雷劈到。
  爷爷听了说也是,神仙终归是讲道理的,相比之下,那个说想将池塘据为己有的老头就极其不讲理了,他气愤的说:
  "我替你们去找他谈谈,一定给你们要个说法回来!"
  爷爷这一去,果真只是要了个说法回来,那人给的说法是:我说是我的这他娘的就是我的,有本事你也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对之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产生了怀疑。就像在孩童时期觉得异性是人自己也是人而后来认识到异性原来是女人而自己是男人一样,一些我深信不疑的事实开始发酵出了虚幻的味道,这其中就包括爷爷口中的神仙。我仔细揣摩在我和爷爷关系非同寻常的那个炎热夏天里,老头摇着蒲扇说出那段家族历史时,冒着油汗的脑门背后的脑回路上,到底是什么样的动机在支配着他的语言。我翻出了我的家谱,沿着一支支脉络去寻找我的根系,发现了诸多散落他方,不相往来的亲眷。这些人在我和柳筝筝婚礼那天突然连夜驱驰而至,并在合影里留下了各自诡异的笑容。
网站目录投稿: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