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动机

　　＂哎呀，胳膊咋这么疼，脚好像抽筋了一样酸困酸困的，头里面似乎在开飞机嗡嗡叫了一整天，浑身没力气，太累了，我现在连顶头发的力气都没——＂她，一个46岁的女人。每天每天她都喊忙叫累，每天每天她都怀有同一个梦想——不分早晚，能多睡一会儿。之所以说是＂梦想＂，因为它从来没有实现过。
　　她不忍睡，舍不得睡，她根深蒂固地认为睡觉是对时间极大的浪费。她时常自言自语：人不需要睡觉那能多干多少事啊！
　　儿子早上6：30上学，丈夫7：30上班，她5：50准时起床做早餐，如果哪天稍稍晚起5分钟，这一天她都会懊恼不已后悔不迭。其实她根本用不着起那么早，儿子丈夫各需2元钱就可解决早饭问题。但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4块钱啊，太贵了，4块钱可以买2斤韭菜，可以买16个馒头，可以买2斤苹果，可以买双男士纯棉袜子，可以买瓶＂立白＂洗洁精还用不完……这样算下去就光一个月得省多少钱，剩下的钱又能多买多少东西！不能在外面吃早饭，太浪费太不值当了！再说了，外面的东西多不卫生，份量又少，营养价值更是无从谈起，在家吃多好，也用不了什么功夫嘛！长期以来这样的一个她，让儿子对外面的早餐零吃充满了神秘感。她知道，但她从不让步。
　　她完全可以只做专职家庭家庭主妇，外面风大刮不着她，雨大淋不到她，可她偏不、绝不。她四处奔走打零工，由于年老色衰、力不透支，文化层级又低，她只能做超市搬运员、饭店洗碗工、片区保洁员等廉价又劳累的工作。但她愿意、非常乐意：＂反正闲也闲着，人不能等吃闲饭嘛，再说了啥工作都得有人去做，对吧？钱这东西花一个就少一个，挣一个就多一个……家里几口人靠一个人养活那哪儿行？现在办事哪样不花钱，哪样能离得了钱——＂
　　丈夫和儿子早已习惯了她的做派，因此不怎么拦她，拦也没有用，拦了反而让她没有不拦的时候自由快乐。＂拦＂就是给她本人和家人制造痛苦。
　　她不是一个温顺的贤妻良母，相反，她简单、粗暴、强势。她把儿子当儿子，打、骂、吼是她惯用的教育方式；她把丈夫也当＂儿子＂，除过她内心脆弱苦闷需要安扶关慰的时候之外，她都希望丈夫听命于她，尤其是生活琐事，若意见相左，她必当场暴跳如雷。所以，儿子怕她，很乖、很听她的话；丈夫忍、让着她，时间一久，她发起脾气来说什么他都不吭气。
　　她是一个内心极度矛盾的人。她关注儿子学习，却从来不问她考试成绩和排名情况，她说只要进步就行，关键几步踏好就可以，没必要时刻紧盯着或进或退的脚尖不放松。内心平和是她总跟儿子说＂你要有好的习性，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天生蚂蚁命奔波不息，脾气性格又火爆，经常好心办坏事落不下好，有时还惹人嫌。＂每次说这些的时候她一脸安宁，让人看了听了腹腔内总有什么抑制不住的东西向外涌动。
　　也许丈夫曾经深度伤害过她，也许没有，有没有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但有点她是可以确定的——那段时间他出现过那种迹象。那是他事业辉煌至顶峰的时候，她说他有外遇了。那阵子她日日歇斯底里，她骂他是天下头号白眼狼，负心汉，陈世美，蛇蝎心肠，猪狗不如，不是人……她掏心挖肺榨干自己的血为这个家，几十年如一日，从不乱花一分钱，从不买化妆品，穿衣服从来都不止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她人老了头发白了舍不得到理发店焗油自己买染发剂结果头皮过敏疼了她一个礼拜多，她给谁说过……她像个老妈子一样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老妈子都比她强，人家还有工资人家啥心都不用操，她有啥，她有啥啊？！……
　　让人吃惊的是，那些日子她依然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拼命赚钱拼命省钱，一日三餐照做不误，衣服照单仍然全部手洗，虽然边洗边哭、边哭边骂，似乎有些疯癫。但有些事情她却刻骨铭心丝毫不会胡来乱了章法：比如袜子上有霉菌千万不能和内衣混洗，内衣贴身穿因此要在太阳下曝晒杀毒；有颜色的要分开洗要在阴凉处风干否则会染脏别的会被太阳晒得色泽不均匀不鲜亮，儿子的更要这样，小孩子穿着纯净、明丽才显活泼才有朝气；丈夫的毛料衣服要从水里直接捞出来平铺晾干不能拧不能悬挂否则会变形，男人穿衣要讲求品质，这是出门办成事儿的一个重要砝码；她自己的，随便吧，咋都成，反正都破破烂烂人也快半百了，讲究那么多累得慌……
　　丈夫和儿子都哭了，丈夫似笑非笑地咬着嘴唇在门外哭了，儿子失声恸哭怕她精神有问题更怕家散了。
　　大约跌跌撞撞断断续续一年半以后，暴风骤雨终于停了。可她却留下了后遗症，总时不时得要么疑神疑鬼神色恍惚，要么患得患失喋喋不休，每当此时她攻击丈夫的污言秽语便不期然地接踵而至防不胜防，致使他拼命工作经常住办公室尽量躲着她不见。
　　……
　　令她有所醒悟的是CCTV-10套《百家讲坛》的＂周国平解读中国式离婚＂＂周国平解读女人＂和＂于丹心语＂。心门透进了光亮，余下的便是翻江倒海的疼与痛彻心扉痛定思痛的生活五味。
　　在路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走着，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到很远很远、很远的未来也不会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