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条靠近城墙的小巷子里,在那尽头处的一排破房子当中,同着他的寡媳,和一个十岁上下,发育不全的孩子,老头子像一匹"地牛"似的生活着。他看不见天光,也看不见一切事物的像貌,白日和黑夜,在他是没有多大的分别的。人们叫他做"幺鸡"①。 然而这可怜的眼睛的失职,虽然使得他一切日常的行动,都要仰仗他那从一群难民队里,用那种买卖鸡鸭时"过秤论斤" 的方式买来的孙儿推动,这却并没有阻碍他对于银钱的爱好和辨认。他只要谨慎地去利用他那十分机敏的触觉和听觉,就够了。 当收到一块洋钱的时候,他总先用大指头去审查一下花边的匀称,然后拿两个指颠箝住适中的地方,放近挺直的胡须边吹一口,再送往耳朵上去。有时候碰见声誉恶劣的人,他尽可以再拿到口里去麻烦一下他的牙齿和舌头,至于铜元,不管在这奇怪的省份里是如何的复杂和作弊,那哑假破烂的识别,他只要在台子上摔几下,在手里过一过,就明明白白的了。 他本不是这城里土生土长的人,十多年前,为了躲避土匪的麻烦,才从乡坝里搬来的。他的失明,也就正是这时期的事。在一个冬天的夜里,老头子的独生子被土匪们绑架去了。那头目起首是把嘴张得很大的,开口要一个足够使这个爱钱如命的人破产的大价。但直到把价目减低到十分之一了,老头子还是不动声色,也不看一看那可怜的媳妇脸上的眼泪。这一半是为了那儿子滥赌的恶习,一半是想用他那急死人的冷淡来等候一个更低的数目。但是在这样僵持了半年之后,那儿子被撕票了。 他在这城里还没住上一年,便和一切需要"急钱"用的人弄熟识了。因为银子钱藏在床脚下固然不必担心老鼠小偷,可是终是不会生儿子的。他和他们的往来,就只为了放帐,从一块钱到五块钱,用计算印子的方式归还。可是实际上,因为眼睛的关系,他倒并不注意那些麻烦的手续,他只须依靠他的记性就够了。 为了这原故,他把一切放帐的日期都归划在初一和十五。这可以使他记忆力格外真切,即是一时忘记了,那城外面二王庙的钟声总归会提醒他的。"今天十五呢,"他自言自语地说。于是便动手咒起他的媳妇来了,唠叨着她会搅晏了他的时间。"你这个娼妇,"老人咬着牙齿骂道,"叫你早点烧饭,你这个娼妇! ……" 他平常总是十分镇静的,但一到了这时候,他便要显得焦躁不安了。然而由于他那不好惹的名声,实际上,那些债务人是从没有躲开过他的。说起来也无从躲避,因为这全体都是些有职业的人:剃头师傅,鞋匠,提篮子的小贩,等等。没有职业的任何人的张罗,他只会简捷地回答一声,"没有!"便把两只手向袖管一插,偏过脸去,往椅靠上一躺,听便你是怎样伤心的赌咒,再也难得着他一个字的答复了。 可是他的做人虽然严刻,而他那很显著的眉梭,和那粗硬的胡须更使他显出一种撞不得的正经,恰像一个道学先生的像貌似的,哪管就是那个十分尴尬的剃头匠尤二,在付过到期的债务之后,却也可以随便和他开开玩笑,抹一下他的屁股,说笑道: "老虾子,帮二爷他们退退心火喳!" "杂种,你少作些孽!"他摆一摆下半身,半气半笑地回骂了。 然而对于那些不守信用的人,他便要依着他的性子炮制了。而这样的人碰在他的手里,即使是补锅匠老张那样强项的人,也会像面包师手里的面团似的,完全失掉了自主。因为他会纠缠着人不放,并且一点也不为观瞻作想地千嚷。在必要的时候,他还会扶着那给他牵路的孙儿,躺倒在泥地上去,拖住失信者的脚杆不放。 "哟,还踢我呀!"他放开嗓子地嚷道,"好,我借钱都借错了呀!我是个瞎子,我是个残废人,——打死人哟! ……" "你要起来呀,"那满脸锅烟的脚色软化了。 "起来吗?"但老头子继续拖住锅匠的腿杆说,"有这样容易吗? 我是个瞎子呀! ……" 为了这一幕的轰传,在这城里,老头子成了个有名的人物了。"那个老虾子你都惹得么?"人们都这样批评他。但在几个老年的人嘴里说来,这倒并不值得怎样惊奇。因为远在十多年前,他们便传说过他那值得铭记的品格了。虽然这是一件看来似乎平常的故事。 那时候还没有反正②。为了一段山地的争执,他被铁绳子套了颈项,给一个差役看管起来了。他虽然那时还不到四十岁,但他那新死的父亲的行为,对于这个儿子,并不像对于一根电杆一样的毫无影响。他就是一个出名的"狠人"。在僵持了一年之后,因为他那由遗传得来的尖刻和韧性老头儿终于胜诉了。 当那个脸腮下陷的讼棍,把这消息预先告诉了他之后,他简直抓拿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从那张他们谈话的空桌子上,仿佛穿了一双新鞋子一样,他很不合式地退转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去。那看管他的人,背靠了墙,双手抱住膝头,不住地打着呵欠。没有理睬他。但是,这个当事人忽地把两只袖管挪上手弯上去,秃头秃脑地说道: "妈的! 买点肉吃了再说;"自从吃官司以来,他就没有见过油腥了。 "好呀,我去买吧。"那一个立刻停止了呵欠。 "不! ……两个一道去不好么?" 他想到翻悔,但终于被那时的胜利的心情战胜了。于是他便立刻走遍了那所有的屠架,用二指拨转着每一块猪肉细看。等到有几家,那些遍身油脂的脚色说起冷言冷语来了,他才腻腻滞滞地把手伸入裤下,用那种明知道自己吃亏定了的口气说道: "天理良心,给我割四两来吧。" 他又争执了两次添搭才买成功。于是一点不含糊,他亲身把肉切好,亲身煨在客栈里的小灶上了。当守着煮熟了的时候,他忽然搔了搔后脑勺子,红着脸叫那差役去代他买了一个小钱的胡椒。这胡椒是整的,没有磨细。他搁它在手心里用食指搅着看了看,然后望着他的伙伴,略带不快地问道: "怎么不买细末呢?" "你一个小钱——细末!" "这才是! ……" 他嘟哝着,面有难色地向四处张望,仿佛是在找寻一种适当的用具似的。末了,他拿那只空手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便把胡椒吞进嘴里边去了。他赶快嚼了几下,这才直接吐进汤锅里去。他是一点也不含糊地给肉汤加上香料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 【赏析】 《人物小记》确如其名,是一篇篇幅短小的人物素描。它在作者沙汀——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短篇高手贡献给读者的许许多多"货真价实的短篇"(茅盾赞语,见《茅盾论创作》第586页)中,素不起眼,然而细细读来,却耐人寻味,能给读者以独特的艺术享受。 小说所记的主要人物,是一个放印子钱的老头,一个贪婪、凶残、阴险、爱钱如命的吝啬鬼。在"吝啬鬼"家族中,他可能是最为软弱的高利贷者了,既无政治上的权势作靠山,连自己都曾被差役用 "铁绳子套了颈项"吃了一年的官司,又无黑社会的打手来保驾,连自己的独生子都被土匪们当作"肉票"撕了,甚至连常人都不如,是一个 "看不见一切事物的像貌"、离开"过秤论斤"买来的小孙儿的帮助连行动都困难的瞎子。但他在辨认洋钱、铜元时却明察秋毫,放账时"只须依靠他的记性就够了",讨债时,在他的面前再"强项的人,也会像面包师手里的面团似的,完全失掉了自主"。他显得分外精刁、阴鸷、泼赖,有着"遗传得来的尖刻和韧性",成了"一个出名的‘狠人’"。尽管他"平常总是十分镇静",但一到放账讨债的日子便"显得焦躁不安了"; 对估计还不起债的人,无论"怎样伤心的赌咒",他都冷若冰霜; 而付过到期债务的人,无论对他怎样肮脏地侮辱、猥亵,他都能"半气半笑地回骂"一声了之; 为了少花钱,即使土匪把"价目减低到十分之一了,老头子还是不动声色,也不看一看那可怜的媳妇脸上的眼泪",终至断送了独生子的性命。总之,钱已经成了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他已被黑暗的社会造就成了心肠比"看不见天光"的双目还要漆黑的、嗜钱如命的怪物。即使在"名家"辈出的吝啬鬼画廊里,他也可以毫无愧色地占有一席较为显眼的位置。 深知小说创作个中甘苦的沙汀,曾发表过"编故事容易,找零件难"(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论短篇小说创作》第22页) 的著名的经验之谈。这里所谓的"零件",指的是"细节"。确实,不少颇有成就的作家都曾在细节描写时显得江郎才尽,捉襟见肘。而在《人物小记》中,作者的细节描写却游刃有余,精彩的细节俯拾皆是,甚至全篇没有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支撑主人公形象的就是靠一些互不连贯的生活片断和生活细节,而那些生活片断也无不由生动具体的细节所组成。如"老虾子"买肉一段。这一连串的细节描写,将这个龌龊猥琐 、精于算计的老吝啬鬼的性格、心理、神态展现纸上。小说正是靠许许多多精彩的细节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又以这丰富统一的人物性格串起了全篇,从而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沙汀是一位掌握了讽刺艺术的作家。对讽刺,席勒曾把它们分为"惩罚的或凄厉的"和"戏谑的"两类,并且主张"使惩罚的讽刺具有崇高的性质而获得诗的自由"、"使嬉戏的讽刺把题材当作美来处理而获得诗的实质"(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1961年第二辑第6页)。沙汀在《人物小记》里,便以叙述中夹带着讽刺和嘲弄的颇有机趣和幽默感的笔触,刻画了人物的常态与变态的不协调、言行与常理相悖逆的喜剧性格,从而使作品闪耀着"惩罚"性的讽刺艺术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