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一
深秋,一垄一垄的黑土不断地向天边延伸,一直向着东方延伸,最后与蓝天接在了一起,在蓝天与黑地之间横亘着一条长长的线。 太阳出来了,那绚丽的云彩从太阳的前面散开,有如硕大的桌面铺上了一副淡淡的绢画。画的右面,一个矮矮的山时隐时现。 一只硕大的野猪从北面奔突过来,站在地边,抬起了头,向东方望了望,然后撒蹄向东方奔去。几个黑瞎子也在沟边晃动,时而站起。几个狍子一串串地在草丛中飞奔而去。这是一片寂静的土地,但又不是那么地绝对地寂静。 冬天来了,地平线内,白雪漫天飞舞,似乎要把这个世界搞的糊里糊涂才心甘。 在一个矮矮的山坡下,几排孤独的土坯房矗立着。屋山头上,小小的烟囱吐着白白的烟,时而直冲云天,时而被风雪压到了房山下。 一个窗户中间透明处透过那一点点的黄黄的亮光,玻璃边积着厚厚的白霜。 从这个亮处看进去,昏暗的煤油灯下几个男人坐在炕边和办公桌边的椅子上,只有嘴边叼着的喇叭烟一亮一亮的。 这屋里有五个男人,一个连长、一个指导员、一个副连长、一个副指导员、一个一排长。他们在开支部会。 连长站了起来,对着窗户用地道的北京话说:"倒霉的雪下了这么些天,还要刮大烟炮。"然后转身又说:"怎么样,情况就是这样的,两个75拖拉机半个月前都作为战备车封了,一个45拖拉机在团部修,一个28小轮车到团部集中去了,我们已经半个月不能到团部去买面、油、猪肉、烟和酒了,过年职工们吃什么?我们还要给伐木、采石、打渔的送吃的去,就是没有吃的了。" 指导员紧跟着用浓重的四川话说:"是呀,现在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关键时刻,为了发展当前的大好形势,我们既要安排好大家的生活,但也不能以搞生活为名压政治运动。" 连长已听出指导员的意思,他还是把"抓革命"放在第一位,这就是连长头疼的一件事,每次研究职工的生活问题,他就要说这个话,什么"先治坡、后治屋",这是副总理的指示,也是团党委的指示。 对这个问题,连长一般不与他理论,一理论,就要吵架,今天吵就又要在下级面前表现出我们两人不团结,甚至会引火烧身。但是今天连长觉得这个问题不能不说,而且一定要讲解决职工们的生活问题,大过年的,没有吃怎么行? 于是,连长瘪瘪的嘴又开口了:"我记得恩格斯有怎么一句话,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也就是说,先要吃饱肚皮,穿暖衣服,才能搞其他活动。今天,我们讨论这个问题,就是来谈职工的吃的问题。"他觉得这样用伟人的话能管用。 指导员胡子拉碴的脸紧了起来,反唇相讥:"你那是机械唯物论。你只看到了物质的作用,就没有看到精神力量的反作用。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我们现在的条件不比长征的时候好多了?比我们在朝鲜的时候好多了?"指导员心想,我比你厉害。 这时候副连长发话了:"哎,我们今天不讨论政治理论问题好吗?什么时候你们都给我们上上政治理论课。" 连长想了想说:"以前都听你的,今天就听我一会,今天我就是要说这个事,我要对全连的职工负责,过年了没有吃的,像什么话,职工要骂我的。" 指导员一想,也对,今天这么一争,说我不给大家解决吃的问题,职工也是要骂我的。要过春节了,算了,今天就这样听他一回,反正我是不提什么方案。 大家没有了声音。 副连长在卷烟,卷好了烟,往嘴里用唾沫一转动,拿了出来,掉了个头,轻轻地掐掉了头,掏出了一个打火机点烟,吧嗒、吧嗒,就是不出火,他用东北话轻声地骂了一句:"操,破鸡巴玩意儿!"就这句话,随着"啪嚓"一声,打火机出了火,立即点着了烟,顿时一股浓烈的烟味从嘴里喷了出来,小小房间又一次笼罩在烟雾里。 连长皱起眉头,说:"你就不能少抽点,让我也好过点。" 然而,其他几个也都卷起了烟。 副连长又使劲地抽了一口,等烟雾出了他的嘴,咳了一声,腮帮子一抽,张开嘴,从牙缝里一股口水直刺进灶坑里,然后说起了话:"没有肉吃不假,我已问了司务长,面还能维持几天,主要是职工有近两个月没有吃到荤的了,有战士说到了夜里眼睛也看不清楚了。猪也都杀光了,我看还是老办法,打猎去。" "打猎?"指导员一听来了劲,用手抹了一下从鼻孔里淌下来的鼻涕说:"妈妈的,是呀!可以弄几个人去打猎,不影响大局。问题是打得到吗?" 一排长插嘴说:"虽然现在没有那个年代棒打狍子瓢舀鱼时的红火,但是只要辛苦点,跑远一点,还的有的。" 连长一听,心里一热,知道他们进了我的话题了,现在不是讨论去不去的问题,而是直接进入谁去的这个主题,说:"是的,看来就得这样子了。但是,谁去?老职工拖家带口,小青年愣头愣脑,出了问题谁负责?" 副指导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在马灯下头也不抬,一边记录一边连声说:"连长,我带几个人去。" 连长看了看他,心想,你是一个刚刚提上来的干部,也不懂得怎样打猎,连枪都不会开,就说:"你呀,不行,将还是老的辣,不是看不起你,来个狼你都不知道怎么对付。" 大家听得明白,这是连长说给老家伙听的,但是,没有人立即接茬。 连长清楚地知道,这些老家伙都是不一般的人物,经验老道,老奸巨猾,扛过枪、打过仗,都是林彪领导的四野里的人,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又到过朝鲜,与美国人、李承晚的军队打过,这样文绉绉地问他们是不行的。 连长不亏是一个儒将,干脆把这个球踢给他们:"你们说呀,总不能不说话,表个态,去还是不去。我可以说,我是不去,但是你们里面要有人去!"后面的话,声调越来越高。 没等他们开口,连长又说:"指导员也不能去,上面来个文件谁去开会,谁来传达?" 这时,副连长说话了:"看来是连长硬要我们俩去喽,你这话早说呀,还这么兜圈子,那,我们去呗。" 这话是勉强的,但是连长还是得理不饶人,说:"这种时候,你们应该主动出击,主动请战,为我担忧。对你们这种人就得用这个方法。" 一排长没有多说话,不多说话的原因是,在这里他是最小的的官,他能当这个官主要是干出来的,不是动脑子上来的,再说,他们比我更阴险,更残忍,更可怕。少说为妙,多干没错。 连长还是向一排长发话了:"老罗,怎么样?还有什么问题?打枪你是把好手。" 连长太厉害了,简直没有商量的余地。一排长是个广西人,他用广西普通话说:"什么时候出发?" 连长说:"明天,就是明天,越快越好。" 副连长知道这个话题基本上是结束了,就说:"谁带头?" 连长急促地说:"你带头,还要问!再带两个人,一个老家伙,一个小年轻,你去找,现在就找!" 副连长一听,把剩下的烟蒂往灶坑里一扔,嘴里说:"奶奶的,看我的。"披上棉袄、戴上帽子就推门出去了,一阵雪窜了进来。 连长说:"德性!" 一排长说:"那,连长、指导员,我也走了。" 指导员对副指导员说:"小陈,会议记录了吗?" 副指导员说:"记了。" 指导员说:"那你也可以走了,明天与我走着去18连,到那里坐他们的车去团部开会,我与连长还有事要说说。" 他们都出去了。 连长说:"这次行动不是没有问题,老家伙选的谁我知道,小青年选的谁我也知道,主要是他们之间有前科,有过节,我已跟小高说过,有什么情况要稳住,要及时报告。" 指导员说:"是的,但是不会有大问题,他们都是共产党员,都有觉悟,现在兵团停止文化大革命,好多派性都消失了。你也要把搞运动的时间安排一下,等我回来一起研究。我走了,老婆要叫的。" 连长知道,指导员倒不是怕老婆的人,而是耳根子软,什么事都要跟老婆说,弄得支部没有保密的事可言,更为要紧的是,指导员与副连长原来是一个造反派的,现在我只不过把这个问题与他通口气,看看他的反映,就说:"好,你走吧。"指导员提了马灯出了呼呼作响的门。 连长老婆没有带到这个连里来,是因为老婆在团部工作,小孩也在团部,所以他就把连部当作了自己的家。一晚上,他老想着一个问题,我早晚要被他们害苦的。 二
第二天天麻麻亮,他们四人来到了连部门口,一看,连长已经在门口了。连长说:"人齐了,都准备好了?" 副连长说:"都好了,就是那根枪太老了,老七九,打小鬼子时候的,枪栓也老了,子弹也不多,只有六颗。下回叫司务长到团部多领一些来。" 连长看了看他们打扮的行头,不错,小腿都已绑上绑带,那黄黄的棉袄腰间都系了根麻绳,确实像伪军的服装,戴上的羊皮帽子又像抗日联军,那个小高倒像个真正的战士,只有一排长戴的是狗皮帽子,又像小炉匠。 连长对小高说:"吃的带了吗?" 小高说:"带了,连长,才去食堂拿的,在怀里了。" 连长又对老方说:"你也准备好了吧?" 老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连长知道,这些老家伙用不着我操心,都有老娘们。然后说:"注意安全,你们走吧!" 他们三人都向连长行了个军礼,老方没有行军礼,只是腰弯了一下。连长用注目礼还了军礼。 他们出发了。 雪继续在下,虽然没有昨晚那么大,但是,还是不小,能见度也就四五十公尺。副连长在前面,一排长跟后,小高随后,最后是老方。只有鞋子与白雪摩擦的"咕吱咕吱"声音在他们身旁响着。 走出去半里多路,副连长突然一停,转身对一排长说:"老罗,你是一排长,是机务排的领导,知道这些地块的情况,我虽然也去过,但没有你熟,你知道现在地里有什么东西。" 一排长说:"知道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是听你指挥,你叫我们往哪里走,我们就往哪里走。" 副连长说:"打猎还是听你的,你说吧,往哪个地号走?" 一排长很不情愿地说:"是听我的吗?还是听你的?" 小高看他们磨磨唧唧的,在后面紧跟着说:"听一排长的,他懂!" 副连长说:"你听听群众的呼声,听你的!" 一排长看了看副连长的脸,是那么地可憎,再看看小年轻的脸是那么地可爱,说:"好的,既然听我的,枪我来背,我来打,我也打得好。"然后,把身上的大斧子拿了下来,交给了副连长,副连长只好把枪交给了一排长。 一排长拿上枪,试着拉了拉枪栓,"咔咔"几下,就上了肩。 副连长说:"你背枪就背枪,快说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在这站着挨冻?" 一排长一背上枪,情绪就不一样了,嗓门也清楚了,说:"我在秋天就观察了,五号地上有个野猪的脚印,吃了我们不少的豆子,估计有几十亩地,拖拉机收了后,豆子没有拉回来,只是码成了堆,我已经叫他们在堆前挖了个坑,上面做了伪装,前半个月我还去看了,那堆也被野猪拱乱了,就没有在南面拱,本想天好了去看看,连长叫我们今天就去。" 副连长说:"是吗?怎么不跟我说。" 小高的说:"我知道,我也参加挖坑了的,所以听一排长的。" 副连长说:"好!就往那里去。" 一排长瞪起眼说:"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如果我说回家,我们就回家。" 副连长说:"听你的,听你的,那我先卷颗烟。" 一排长说:"那我们都抽烟吧。" 小高拿出了一盒葡萄烟,得意地说:"县级领导的待遇,一排长,来一根。" 一排长说:"这烟没劲,来就来吧。" 老方不会抽烟,只是看着他们抽烟。 在漫天的飞雪里,四个黑乎乎的影子和点点的烟火似乎给这严寒增添了活气。 一排长说:"走,向五号地出发。" 他们又折返向着东方走去。 天越来越亮了,雪也小了些,他们的身影和脸庞也清晰起来。 走在前面的一排长,个子不是很高,粤广人的脸型,连里背后有人叫他老广东,其实他是广西人,当面没有这样叫他的,当面叫他"罗排"。罗排长常挂在嘴上的是我们"四野"怎么怎么的,是真正从北打到南、从中国打到朝鲜的军队,林彪厉害,指挥千军万马,坐着吉普车,我是看见过的。罗在部队是开坦克的,所以转业后就让他开拖拉机,因为他的技术好就叫他做个排长。 后面的副连长,姓张,大家叫他张连长。当连长在时,他就叫人不要叫他连长,应该叫他张副连长。他个子稍高点,东北人,也是四野的,搞过政工工作,当过什么县的县委书记秘书,因为老婆的父亲是地主,他也就上不去,被下到边缘的连队当个副连长。不要小看了他,在文革初,也是个造反派,把场长斗了个死,自毛主席指示组建黑龙江建设兵团,从"六.一八"批示后与部队一样,不再搞文化大革命,不然,也是在场部当个副场长之类的了。现在他委屈地在连长之下,心里是愤愤不平的。 再后的是小高,天津人,名梁。他原先是在武装排的,就是有枪的连队,凭着出生好,个子高,声音亮,第一批就拿到了枪,可是,他爱喝酒,与几个哥们喝酒,谈起了边疆上的事,被团政治处知道了,疑他是个不安定分子,也调到了这个连队。 最后是老方,人敦敦实实的,个子不太高,一声不语跟在了后面,只是两只眼睛不时地盯着前面三个人。 四个人,向着五号地走去。看看天已大亮,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副连长说:"不知道今天会不会碰到野猪,碰到了,我非叫他死无葬身之地,杀了它,让全连人都吃到这个野猪肉。" 高粱说:"嘿,你用刀捅了它,把它的心脏挖出来,我们先烤了吃。听说这样的吃法挺原始的。" 一排长没有言语,他在想,打得到野猪,是我们的造化,打不到也不能怪罪我们;然而他在想一个重要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计划,一个不能说出来的计划。 突然张副连长拍了他一下,他一激灵,嘴里说:"怎么一回事?" 副连长说:"你怎么了?不要出声,你看你的左前方有什么东西,好像是狍子,你用枪把它撂下。" 一排长瞪起眼说:"你要指挥我?" 副连长轻声说:"不是指挥,是告诉你。" 一排长命令说:"卧倒,不要出声。" 三人立即趴下。一排长慢慢地趴下来,端起枪,向一个狍子瞄了起来。一声枪响,一个狍子应声倒下,其他狍子四处窜去。 高粱要起身,副连长摁住他,说:"不要动。" 大家紧盯前面,过了十几分钟,那几个没死的狍子又慢慢地溜了回来,围着这个死狍子看。一排长端起枪,一声枪响,又有一个狍子摔到在地。几个狍子又窜了出去。 一排长无奈地说:"不行,不能再打了,只剩下四颗子弹,我们还要去打野猪呢!" 他们四人来到那两个死狍子边上,狍子一动不动了。一看狍子,一个是打在前腿部的上方,一个是打在肚皮里。 高粱高兴地说:"一排长的眼力真哏唉,可谓神枪手,两发两中。" 一排长说:"我当过阻击手,因为我的眼力好,调我去开坦克,那也是要凭眼力的。" 副连长说:"这两个死狍子放在这里没有事的,明天叫人来拉。唉,就是子弹不够用,如果在部队,我们可以天天吃野味了。" "再抽口烟。"一排长说。 高粱觉得今天一排长的话怎么这样少,而且用词也精炼,不像平时还开玩笑。确实,一排长平时会开玩笑,而且是荤的、素的都有,什么"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衩火烧云"的"四大红"、什么"白菜帮、头场雪,大姑娘屁股瓦上霜"的"四大白"。让这些小青年都围着他转,也许是阅历丰富,还教年轻人怎么干活不累的窍门。高粱在打铁,一排长曾对他说,四大累,打铁就是其中一累呀!你们年纪轻轻就来挨累。说得高粱怪难为情的。 高粱说:"一排长,今天你不说笑话了?我就想听还有三大累是什么。" 一排长说:"等打到了野猪我们喝酒时再说。你先猜,猜对了我喝,猜不对你喝。" 小高嘎嘎一笑:"好嘞!" 副连长说:"你是一个典型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式的人物,这种思想早就批判过了,你还在用黄色的东西教唆年轻人。" 一听这话,一排长气不打一处来,瞪起眼说:"你就是愿意管闲事。一边呆着去。" 一排长想,你就是喜欢批评人的人,我已经给你整得够苦的人了,我心里的怨气到现在还没有撒掉,看我今天的。 过了一个漫沟,就到了五号地。他们就在地边抽起了烟。 一排长越看副连长越来气,想越是装"蛋"的人越坏,五年前的事又回到眼前。 五年前还没有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正稿"四清"运动,农场里什么人都有,摘帽右派、劳改释放分子、地主、富农,政治情况很复杂,山高皇帝远,搞人人过关,弄得人人自危。副连长那时在场部政治处当个科员,就到一排长的连里来检查工作。因为这小子长得还算端正,又有权,一般人都向他说好话,溜须他,也请他吃个饭什么的。 一排长的妻妹长得漂亮,虽是二十几的人,也没有她看得上的人,有时候也会弄姿撩骚,一排长怕她惹事,就限制她出门。但是该要惹事的人逃也逃不过的。 副连长得知一排长家有这样的一个人,晚上就来光顾一排长家了。 一听敲门声,一排长老婆就说:"谁呀?" "我是张主任。" "呵,张主任,进来呀!" 张主任进屋,看了看一排长的老婆,果然不错,没有想到这个广东佬还有这等艳福,那么她的妹妹肯定不会错了。 这时,一排长也进了屋,一看是张主任,就打了招呼:"好,张主任来了,有什么事要吩咐?" 张主任说:"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问问现在你们对四清运动的看法,一些干部有没有真正可以下楼了?" 一排长说:"炕上说,炕上说。"又对老婆说:"弄几个菜,我和张主任边喝边谈。" 老婆出去了。 两人脱了鞋上了炕。一排长又叫小姨子来倒水。见小姨子没有出来,一排长又喊了一声,小姨子才慢吞吞地出来。 炕桌上一个煤油灯点了起来,烟叶也拿了过来,水也倒了过来。 只是一排长没有察觉,张主任一直在看着他小姨子的脸。真的,比自己的老婆漂亮。 一会儿一排长老婆拿了酒、花生米、大肠和里脊肉进来,说:"今天正好老陈家杀猪,我去老陈家要了这些东西来,再炒几个菜,你们好好喝。" 那边锅里的炒菜声传了过来,这边已经开始聊了起来。什么二分场发生了偷豆子事件,什么四分场有人逃跑的事件,什么九分场拉帮套的事件,说是弄得场部都忙不过来了。 一会儿,菜上桌,烫了酒喝了起来。 张主任说:"怎么不叫你小姨子来,一起吃热闹。" 于是一排长叫了他们两个女人,四个人在这个炕桌上喝起酒来。一排长老婆一个劲地给张主任倒酒。 一排长酒量也算是满大的,就是酒后话多,说的最多的是老方这个人,说他到处骂人,老方就是凭着他曾经在二野给刘伯承做过后勤工作,影响相当不好,队里的人都怕他,都被他骂过,不管是群众还是领导。 张主任的眼睛一直盯着一排长的小姨子,嘴里只是哼哼哈哈应着,也一个劲地倒酒给一排长。两瓶酒干掉了一瓶半。一排长喝着喝着就眯眼了。张主任也喝多了,但是没有喝迷糊,心里明镜似的,自己的目的非常明确。 他假装喝迷糊了,顺势躺在炕上。 到了半夜,他就爬到了隔壁一排长小姨子的被窝里,小姨子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 突然,一排长醒了,觉得有动静,知道就里,大喝一声:"干什么?"张主任一惊,连滚带爬地跑了。于是,一排长起来对着小姨子就打,他老婆也觉得没有了面子,就让他打了几下。但是没有想到,第二天小姨子跳井自杀。 这事惊动了场部,把张主任禁闭起来。一调查,说是顺奸,就以道德败坏为名进行了党内记大过处分,调离现工作岗位,做一般的办事员了事。 但是这件事对一排长来说是咽不下这口气的,我请你来喝酒,你就来奸污我的小姨子,小姨子最后跳井自杀,怎么能平了心头之恨,一直想报复,但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不是有了机会吗?一排长就是在想着如何让张副连长合情合理合规地死掉,还要让人看不出来。想到这里,觉得少说为妙。 三
五号地略显凸出,像爷们雄伟的胸脯,放眼一望,地面光秃秃的,原来四周的小树林都没有了,只有一个豆垛杵在中央,这又像男人胸脯上的奶头。 他们走到豆垛前,眼睛一亮,一个足有四百来斤的野猪竟在坑里。猪黑黑的、大大的,见有人来了,就哼哼起来。 副连长又指挥起来:"快!一排长,放枪。" 一排长不耐烦地说:"要你指挥吗?你再指挥我就让你回下去!" 副连长别茄子了,站在那里看着猪不再说话。 <, p="" class="p0" style=""MARGIN-TOP:" margin-bottom:="" text-indent:="">一排长端起枪,瞄起来,对着猪屁股就是一枪。<!--,--> "砰"的一声,就这一枪,猪不但没有死,竟蹦出了坑,向南逃了起来。还好是对着屁股,如果面对面没有打死,窜出来那就危险了。 "嚯,真艮唉!"高粱边说边起腿向猪跟去。 副连长发火了,说:"你怎么打屁股,往脑门上一枪不就结束了!" 一排长藐视地说:"你懂个屁,猪要放血,才能好吃。" 大家一起跟着这个猪的血迹跑去。 这样跑了几里路,气喘吁吁,还是没有跟上。 这时老方慢腾腾地发话了:"不要跑了,我们是跟不上的,只要雪停了,开着拖拉机跟着血迹,就能找到。" 经他一说,副连长说:"是呀,明天牵着马爬犁跟着。今天不跟了,现在回家!" 但是,有两个人是不准备回去的,一个是一排长,另一个是老方。 一排长瞪起眼说:"你又要指挥?我就不听你的。等一等,再看看!" 副连长不再说了,他知道,今天是被这个一排长彻底治住了。 老方自始自终跟着他们走,一直没有说一个字,只是觉得这样跟着猪走,没有名堂,是追不上的,难道一直追下去,饿也饿死了,等追不动了才插言的。 他们停了下来,又开始抽烟。 老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副连长和一排长,心里琢磨着怎么办,有没有机会把他们弄死,只是这小年轻在这里。 老方是个现行反革命,还是在服刑期间,被判十二年。可能是团领导研究过,老方可能是冤案,但是现在不好纠正,先把他搞个监外执行,也算是宽容他了,就安排到了这个连队。老方在这个连里什么苦活、脏活、累活、险活都要干,什么杀猪、宰牛都是他干,也就是说,别人不愿意干的事,都是叫老方去干,人人都可以叫他去干。有一次差点被惊马后腿踢死,踢出去五六米远,躺在炕上半个月只哼哼。 但是,老方一直没有把自己当作坏人,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出身贫苦,给地主扛活,后来跟着解放军走南闯北,给刘伯承做后勤,虽是杀猪宰牛,也是有功之人,军功章也有好几个。现在这帮乌龟王八蛋陷害我把我弄成现行反革命,我操他祖宗八辈的,这帮人太坏了。我是没有枪,要是有枪,我一个个把他们都打死。我要是没有这个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我的儿子也就不会被他们害死的,这叫杀子之仇呀!才二十岁呀! 老方的经历确实有代表性,在那个年代,像他这样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人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是正常的,也是他的命运所决定的,在所难免的,一场运动下来,能没有冤屈鬼? 文化大革命像狂风一样吹到了边疆,本来就很"左"的地方更加地"左"了。场长是一个好场长,被他们活活整死了,老方去场部骂了几声,造反派说他是保皇派,老方更加不服,再去骂他们,并且拿着石狮子在他们面前舞弄几下,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 造反派们恨死了这个老方,嫌他没事找事,就设计了一个阴谋,一个让老方做梦也想不到的阴谋。 在深秋的傍晚,一个人悄悄地走到老方身边,说:"老方,连长找你有事,叫你晚饭后去一趟他办公室。" 老方是个实在人,只想连长是个好人,找我一定有事,也不看看传话的这人是谁,回家吃了饭,与老婆说,连长找我有事,就去了。他压根也不会想到这一去竟改变了他的后半生。 到了连部,一敲门,没有人,就推门进去。他习惯性地拿起炉勾捅开炉盖,一阵火光"轰"的一声喷向他的脸,他赶紧盖上炉盖,坐到了办公桌旁的椅子上,轻轻地咳嗽起来,不由自主地瞄了一下桌子上面的一张纸,不瞄不知道,一瞄吓一跳,这张纸赫然写着"打到毛主席、打到共产党"两行字,虽然字写得不够端正,老方再没有文化,但是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老方怒气冲天,脸色骤变,想这个人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反对伟大的领袖毛主席,用淮阴话骂道:"日你妈妈的,这乌龟王八蛋竟敢写这个字,如果我知道是谁写的就用我的唾沫把他啐死,不,用石狮子把他砸死。"他拿起这张纸,站起来想出去找领导报功。 就在这时,门开了,冲进来几个人。没等老方说话,张组长一把拉住老方,说:"好呀,你竟然写这反标!抓起来!"老方懵了,我是第一个发现这纸的,怎么是我写的。 这时连长和老罗进来了。张组长立即喊起来:"连长,这个方坏蛋写反标,被我们抓住了。" 连长说:"哦,是真的吗?" 老方想挣脱他们,但是挣不出,三个人抱住了他,再说地方小,也施不开手脚。老方就说:"不是我写的!我是第一个发现的,我正好要去报告给你。" 老罗说:"问题就在第一个。还有谁知道?" 其他人都喊:"就是他写的,他想抵赖。" 老罗说:"把那张纸好好保存好,明天送场部处理。" 当晚,有四个人把老方看了起来。 老罗是谁?老罗是造反派的头头,他的话比连长还管用。 张组长是谁?张组长就是现在的张连长。到了文化大革命,他成了揭开这个连队阶级斗争盖子的工作组组长。张组长参加造反派,工作积极,斗争性极强,又回到政治处了。 第二天,老方被绑住胳膊,坐在拖拉机上被送到了场部。 没过几天,老方被判了十二年,送到佳木斯服刑去了。 老方想着,说我写了反标,判了我十二年刑期,还说有人替我说了话,不然是挨枪子的,是真的吗? 但是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老方做梦也不会想到儿子,大儿子也上吊死了,这是他被监外执行一到家就知道的噩耗。挣圆了眼睛问老婆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哭哭啼啼用浓重的淮阴话告诉了他事情的全过程。 儿子看上了一个佳木斯青年,写了一封情书,被工作组领导知道了,当场开批判会当场把儿子关押起来,要儿子老实交待是如何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上下下运动的,还被他们打过。儿子始终想不通,不就是父亲是个现行反革命,我连谈恋爱都不行?把我上纲上线到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上下下运动上来,我说什么呢?就在夜里乘人不备,跑到山下在一颗树上吊死了。 连里四处找他,以为他跑到对岸去了,问边防站有没有人跑过去。边防站说,我们用望远镜天天看,没有发现有人跑过去。 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在树上挂了三天。张组长和老罗就对大家说,这小子自绝于人民上吊自杀,活该!就派人把尸体扔进了北面的山里。 老方最可恨的是自己儿子的尸体到现在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才二十,就死了,能不记仇吗?能不报这个仇吗? 老方听罢老婆的哭诉,拿起斧子要冲出去。老婆、女儿一惊,立马都拉住他:"你不能去死呀,你还是个现行反革命呀,你拿斧子出去就是死呀!" 老方一听"现行反革命"这几个字,立即瘫了下来,是呀,儿子已经死了,我不能死呀,我一出去,还没有拿斧子砍向他们,我就被他们干掉了。 一晚上,他们三人哭了一晚上,哭声断断续续地传到外面。其实老方不知道,他的家门外有不少人正监视着他家的门,屋里的情况听得仔仔细细,只要有动静,有人出来,就可以用木棒打死他。而这个张组长已睡到场部去了,一切工作都是遥控指挥。 老方看了看他们三人,想着:今天,他们叫我一起去打野兽,是连长的意思,他们不听不行,因为我有力气,有办法、有胆量。这个连长是个好人,是好连长,是他想办法把我弄出来搞监外执行的,他知道我的冤情,但是,这个杀子之仇我不能不报。他们是我的仇人,我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是因为以他们两人为首的把我的儿子害掉了,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就不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不是现行反革命,我的儿子就不会被他们害死。我要想办法拖时间,不要回去,再找个地方,把小青年支回去,用神不知、鬼不觉的方法把他们干掉,只有趁这个时候把他们干掉。 他知道,枪里面还有三颗子弹,想办法让子弹用光,或者让姓罗的用枪把张打死,然后……,他不再想下去了,他觉得这个方法很好,走一步,看一步。想到这里,眼里的怒气似乎更饱满了。 当然,这些都是潜藏的暗流,就像乌苏里江一样,上面都已冰封,听不见河水流动的声音,但是河底的江水一直在翻滚,在流动。 他们回到了这个豆垛下,都从怀里拿出了凉了的馒头。老方拿出的是包子,白菜包子,一口气吃了四个。一排长和副连长是馒头,但是他们有鱼干,吃得很香。高粱也是馒头,没有菜,他想,你们有菜,我就烤馒头,不是有豆秸吗?烧把火,一烤,嘿,就好了。他拉了几把豆秸下来,真干的很,拿出打火机一点就着了,再撒点雪在上面,压了压火,撅了根树棍插进馒头,蹲下在火上烤了起来。一会儿,馒头的香味出来了,高粱说:"馋不馋你们,我的馒头好香哎!"一咬,真脆。 吃完了,大家都找干净的雪,用手拂去面上的雪,捧起雪往嘴里塞,算是喝过水了。 又抽起了烟。望了望天,有点变蓝了。 一排长在想着什么呢?是的,不能回去,我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我的仇还没有报呢! 他站了起来,好像是在梦中似的说:"吃了馒头就有劲了,我们再往那个林子里去看看,说不定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原来他早就看好了那片小树林,只有在树林里才好做事。 顺着一排长指的方向,几个人向北面看了,是的,树林子在那里。 副连长无奈地点头说:"行,去看看。" 他们向北走去,走进沟底。 四
皑皑白雪,亮了起来,有点刺眼,风更冷了。他们把腰间的绳子再用力紧了紧。 向上一走,树林子快要到了。他们几个只顾闷头走路,老方远远望去褐色的树林边有几个黑点在移动。他知道,这是黑瞎子,是几个黑瞎子,是两个黑瞎子带着两个小黑瞎子。但是他没有做声,装作没有看见。他知道,大雪封地,黑瞎子也是要出来找吃的,这是一个机会来了。 一会儿,几个黑点没有了。 他们到了林子边,突然,副连长看见一个小黑瞎子,就叫一排长:"喂,有个小黑瞎子,你看见了吗?" 一排长眯着眼说:"看见了,你不要喊,肯定有大黑瞎子在后面。你一喊大黑瞎子不就跑了吗?" 高粱笑着说:"真哏唉,有熊掌吃了。" "都趴下!"一排长命令说。 大家趴下。一会儿,真的看见了一个大黑瞎子,一个好大的黑瞎子,站起来比人都高的大黑瞎子。 一排长说:"副连长、老方,你们往右边包抄过去,等我枪一响,我们两个往前冲,你们在后面往前面赶,看机会就用斧子砍,保证能把这个熊打死。" 副连长看了一眼一排长,发现一排长的眼神有点不对劲,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莫名的杀气,难道是杀熊的机会到了? 副连长和老方就向右边跑去。高粱就跑过来与一排长并排一起卧倒在地上,一排长用枪向那个黑瞎子瞄。 十分钟,也就十分钟,副连长与老方跑到了黑瞎子的右后面,用手示意了一下。一排长知道他们已到位。 一排长开始了瞄准,"啪"第一枪发出,不是向黑瞎子射去,而是向副连长的方向射去。"嗖"的一声在副连长的上方飞过。 副连长一惊,知道事情不对,一排长是朝自己开枪的。他为什么要对我开枪呢?他的枪法很准的,为什么没有打到黑瞎子,而打我呢?他不敢往下想,但是,又不能不想这个问题。 副连长把头低下,想起来了,自己与一排长有过节,曾奸污了他的妻妹,一排长的妻妹跳井死了,他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对我开枪呢?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又不可能,枪里面只有四颗子弹,一只熊要用两抢,甚至更多,他是没有更多的子弹来对付我。如果把我打死了,也就是误伤,最多记处分。现在没有打着我,让我发现了他的这个恶念,这个问题严重了,那我与一排长之间今天有一拼了。 其实副连长还没有往那边的老方想呢,绝没有想到老方也在算计着他,只把把注意力集中在一排长那里,因为他手里有枪,枪里面还有三颗子弹,其中有一颗可能要了自己的命。 这声枪响,黑瞎子被震醒了,它站了起来,手搭凉棚,看了看,没有什么呀。但是,它还是带着小黑瞎子朝枪声发出来的方向走去。 高粱也觉得奇怪,枪响后,这个熊还能走,并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听老家伙说过,熊身上的松脂很多,子弹不一定能打进去,一定要打进心口窝才行;而且,黑瞎子看不到远处,但人靠近了是非常危险的,在雪地上黑瞎子跑得比人快。他想,也许子弹没有打中。 一排长想,有没有打中副连长呢?估计没有,如果打中的话,老方就会有动静。怎么办?事情已经败露,一不做二不休,做最后的行动,直接了结这个孽缘。 他忽然看见那边一个人在挥舞斧头,是在与一个黑瞎子打。一排长知道了,那边还有一个黑瞎子,好了让黑瞎子来解决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枪。但也不行,我没有亲手来了结副连长心不甘。他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我站起来,这个黑瞎子就会朝我这边来,只有三颗子弹,解决谁? 那边,是副连长在与熊搏斗,熊扑向副连长,副连长就用斧子砍,他觉得奇怪,老方怎么不动呢?他喊:"老方,你也打呀!"黑瞎子还是扑向副连长,而且是一个劲地扑向副连长。老方站在一边,手握斧子一动不动。眼看老方的目的就要实现,但就在这时,不知道老方出于什么想法,突然举起斧子冲向黑瞎子砍去。黑瞎子的后丘被砍了一斧,一窜出去,转身向老方扑来。当老方再举起斧子,脚下却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后要倒,黑瞎子过来一巴掌把老方拍了出去,老方重重地撞到到树上。黑瞎子跑了过来,扑到了他,抬起后腿压在老方的头上,斧子掉在了地上。 老方倒在了地上,眼睛始终盯在了副连长方向。老方至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去救副连长的,而自己却被绊了一下,又被那个黑瞎子拍了。 这些,副连长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在这个最后时刻是老方救了我。但是他不知道老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救他,难道是良心发现,而先前为什么不去斧砍黑瞎子呢?他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原来,老方也在算计自己,他和一排长都在算计自己,他们都不想回去的原因,就是想在今天的打猎上让我死去。一排长叫我们两人包抄过来,又向我打枪,都是想要置于我死地,让我死得不明不白,但是老方为什么最后还要救我呢? 现在这个黑瞎子也想要我死,好吧,我就与你拼了。他抡起斧子向黑瞎子的脑袋冲去。黑瞎子用熊掌一档,只砍在了熊腿上。黑瞎子站了起来,移步向副连长走去,副连长再向黑瞎子砍去,黑瞎子前爪一落地,斧子扑了个空,黑瞎子朝前使劲一拱,把副连长拱出去好远。黑瞎子站了起来,窜过去坐在了副连长身上,那尖尖的嘴啃住了副连长的腰,副连长一声惨叫。黑瞎子站了起来,就在这时,一声枪响,黑瞎子应声倒地。 这是一排长最后的枪声,是从南面射过来的最后一枪。 一排长趴在地上,仍旧是瞄准的样子。但是,他的头已经歪向一边,头上都是血。 原来,一排长那里也是经历了一场搏斗。 一排长原想,我用这颗子弹很快结束这个熊命,再去解决那边。这时,高粱做出了一个举动,让他想不到的举动,他挥舞起斧子扑向小黑瞎子。高粱以为,小黑瞎子好解决,只要一排长结果了大黑瞎子,就是两全其美,再说我也要做贡献呀。殊不知,他的这个举动影响了一排长的计划,大黑瞎子扑向高粱,使得一排长无法开枪,他手里又没有斧子,只好上前去引开大黑瞎子。 一排长边跑边喊了起来,"喔——喔——喔"的声音飞向大黑瞎子,大黑瞎子没有立即转身,还是扑向高粱,一挥熊掌,把高粱拍在地上,并转身向一排长扑来,一排长想打枪,来不及了,就挥舞枪与黑瞎子周旋,但是,黑瞎子太厉害了,在雪地上人是跑不过黑瞎子的,黑瞎子还是追上一个巴掌,把一排长拍下,并坐在了一排长身上。一排长想,我不能动,一动他就要拍巴掌,但是,这个黑瞎子竟然用爪抓我的脸,一排长受不了,一用劲用手一撑,逃脱出来,开始狂奔,跑到枪的地方,黑瞎子也追了过来,一排长知道,这个时候必须开枪了,血流满面,他用手糊弄了一下脸,开枪射击,一枪命中。 一排长没有顾得上高粱,而是踉踉跄跄向副连长方向跑去。跑着、跑着,他倒下了,他站不起来了,但是他分明看见了一个黑瞎子和副连长,他拿起了枪,向黑瞎子瞄去。 副连长腰间已经有个大窟窿,是被黑瞎子一顶撞上了一颗树杈上的,又被黑瞎子咬了,已经不动了。 血在淌着,副连长的脸色渐渐地白了起来,他想站起来,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副连长想,正好在这个时候让我好好地想想,想想自己的人生。今天是我的归宿。今天他们俩都想要我的命,我是逃不过这个劫的,但是今天要我命的不是他们俩,是那个黑瞎子,更准确的说是连长,因为是他要我们来打猎的,如果今天不来的话,我就不会遭这个劫,我就不会被这个黑瞎子撞成这个熊样,如果早知道是这样我怎么也会编个理由不出来了,也许是我的寿限到了。 副连长想,他们为什么先要整我死而后快,却又都来救我,尤其是一排长用最后的子弹来救我,难道他也是良心发现。老方不该死,也不应该来救我,那个时候我们整了他,是因为他老是来捣乱,现在看来,确实我们把人家害苦了,他要我死理所当然,但是为什么最后会来救我呢?是良心、是人心。到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已经晚了。我是人吗?我有人性吗? 副连长想,我快要死了,两个对手也死了。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太平,不就是有我这样的人存在吗?我应该向他们道歉。想到这里,他开始向他们爬去。 爬呀、爬呀,竟然没有爬出去一米远,是自己的心还不纯。腰间的血还在流淌,他想喊,我不是人,可是这几个字在喉咙里咕噜,好像和血在一起咕噜。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两只手一伸展,竟飘了起来,渐渐地离开了地。这下好了,我可以飞到他们跟前向他们道歉了。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方向,越来越高。渐渐地看到了地平线,上面是蓝天,下面是白地,清清楚楚。他看见他们两个也在飞,也在向上飞。哦,他们飞得比我高,比我快,我向他们打招呼吧,对,见到他们一定要道歉,来世绝不能做这样的人。 太阳已经斜挂在天边,那苍白的光线无力地照在了大地,照在了这三个尸体,照在了这两个黑瞎子,照在了这片小树林,照在了高粱的脸上。 高粱看见了这所有一切,他恨自己那么没有用。 他站了起来,他先来到了一排长的跟前。一排长趴在地上,手一前一后握着那支七九步枪,脑袋歪向一边,血肉模糊;他又走到副连长跟前,副连长仰面躺下,他的左手捂在腰间,腰间血肉模糊;他又走到老方身边,老方侧身躺着,脑袋已经大了起来,七窍流血。 高粱用颤抖的手点上了烟,他要清醒一下,梳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几个大活人就输在了这两个熊上,这里肯定有故事。一排长为什么把他们两个支过去,第一枪为什么没有打中那个黑瞎子?当然,又出现了一个黑瞎子,这才使得情况发生了变化。他知道,是一排长救了他,是他们三个人救了他。 他向东方望去,那条地平线似隐似现。他想,我们在哪里呀?在哪条地平线上呀? 他流下了眼泪,再看了看这片小树林,小树林的树都是杨树、桦树,也有十来米高。副连长、一排长曾经带他来过这里,指着树上的刀痕说:"这里是抗联出没的地方,战士住的地窨子还有。当地人把土匪称为胡子,因为抗联是革命的队伍,被称为红胡子;这里还有真正的土匪,称为黑胡子。这些土匪在这里种大烟,一到冬天就别着驳壳枪把大烟膏送去佳木斯卖钱,所以这里也有土匪枪战,争夺大烟膏。二十多年了,这里没有人来过这里。" 他想起了连长的话,有什么情况一定要稳住,要及时报告。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也就几十分钟,来得及想吗?来得及报告吗?这里离连队也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呀。 他抹掉眼泪,只是把有着红血的雪沿着他们的身形拢了拢,然后向他们一个个磕头,含泪转身。 五
高粱向着落去的太阳方向边跑边喊、边喊边跑,回到连队时已是天黑。他直奔连部。 连长还在电话机旁看报,高粱推门一见到连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呜、呜、呜,他们仨——仨个,都死了,都——死——啦!呜——。" 连长连忙起身,拉起高粱,大声喝道:"站起来说,怎么一回事?说,快说!" 高粱一颗烟接着一颗烟,断断续续地诉说着。 当连长听完整个过程,眼角淌下了泪水:"三条人命呀!三条人命呀!"然而他更知道自己将是怎样的结果。 他立即摇起电话,接通政治处,简要地报告了这个事件的过程,说等情况调查清楚,再作书面报告,恳请团领导给予必要的严厉的处分,哪怕去蹲监狱,并希望团首长明天来现场。 他又通过电话找到指导员和副指导员,告诉了这个事情,请他们火速赶回连队。 当晚,在连的所有排以上干部到连部开会,高粱叙述了事件的经过。同时连长把三个人的家属全部叫到食堂,这些人哭声不停,几个其他老职工的老娘们抱住她们一起哭,那个指导员的媳妇在那里与他们三个女人说着什么。 连长板起脸说:"不要哭,事情还没有搞清楚,要蹲监狱我去蹲。各排把他们领会家去,好好劝他们,明天一早去现场。" 这些人都走了,他又去交待木工当晚就做棺材,并要求用好木料。他又去一排,叫人赶快骑马去出事地点,多去几个人,带好马灯和干粮,说:"不要让别的野兽给祸害了尸体。" 当事情全部完毕,连长已是疲惫不堪。他深知,这件事的复杂性和必然性。他们之间的矛盾有着历史的源缘,最后以他们的死回到了本源。他们是完全可以打下黑瞎子的,现在却是都是死。他们最后良心发现,想救对方,但为时已晚。这是一个悲剧,是一个不多得的悲剧,而我在这场悲剧里担任了什么职务呢? 连长一晚没有合眼。 天刚亮,连长敲钟叫醒了全连的人。 连长的眼红红的,嘶哑地喊起口令:"立正、稍息、立正、向左转、齐步走!"一个排一个排默默地跟着。 刚走出连队路口,两个指导员赶了过来。 指导员边说边用手抹去鼻孔里淌下的鼻涕:"妈妈的,小陈,你留下,等团首长过来,你把他们带过来。"指导员也不和别人打什么招呼,跟着队伍后面走。指导员想,亏我没有首先提出这个问题,亏我没有在连队,亏我没有在现场,庆幸呀庆幸!可惜的是,我的好帮手副连长完蛋了。 走了近两个小时,他们到了现场,与昨晚的几个人回合,那些人对连长说:"报告连长,冻死我们了,尸体没有被祸害。" 连长指挥:"一个排包围一个尸体,后勤排负责看好家属,等着修好的拖拉机开过来。" 天已大亮,雪光更加地刺眼。有几个人脱下棉衣盖在了尸体上。斑斑血迹到处都是,两个黑瞎子也躺在那里。 吉普车来了,来了两辆,走下几个戴帽徽领章的人。 连长上前握住政委的手:"报告政委,我们工作做得不好,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我请求团党委处分我。" 政委斜着脸对他说:"本来想把你先关起来的,团党委研究,现在首先是把问题搞清楚,再来讲谁的责任。你先把这个事情处理的想法说说。" 连长说:"他们既是狗熊,又是英雄,狗熊有狗熊的处理,英雄有英雄的处理,请党委考虑。" 政委说:"什么是狗熊?" 连长说:"他们都有报复心理。" 政委说:"什么是英雄?" 连长说:"他们又相互之间在舍身救人。" 政委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连长说:"你看看他们各自所处的位置就能分析出来了,再说,还有人证。" 政委严肃地说:"挺复杂的。等事情调查完了再说。但是,我要正式地告诉你,你是要负责任的,跑不掉的!" 连长轻声地说:"这熊掌和熊胆过后我派人给您和团长送去。" 政委没有吱声,在连长和指导员的陪同下,看了看这三人倒在地上的情况后,然后就向连长指导员告别,开车走了。 一会儿,拖拉机来了,后面有个大大的爬犁,上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干草。人们小心翼翼地把三具硬硬的尸体放在了爬犁上。几声轰鸣划破长空,一缕黑烟飘向树林。拖拉机开走了。 连长回头看了看东方,那条地平线非常地清晰,而且越来越长。 他回头再看了看队伍,想,他们里面还会不会有这样的人呢? 六
过了寒冷的冬天,暖暖的春天来了,矮矮的山坡上雪也化了,又露出了那黑黑的土地,可连队还是一片寂静,只有那一个个土坯房冒着缕缕白烟… 到了清明那天中午,连长悄悄地跟车从团部赶了过来,让副指导员叫来了小高,一起来到了五号地边沟坡上的他们三人的坟茔前。 坟茔是两个在上,一个在下,上方的是副连长和一排长,下方的是老方。好像是刚刚才落葬的,黑土是那么地黑,墓的四周光秃秃的,地上的雪还能依稀看到。 他们三人的家属孩子都跪在那里。每个墓前都摆放着几个碗,碗里放着狍子肉、黑瞎子肉,还有酒。 他们就像没有看见连长一样,一点没有动静。 连长走到墓前,对着一个个坟茔鞠躬三次。 见连长鞠躬了,他们才起来向连长弯腰还礼。 副连长的孩子流着晶莹的眼泪,拉住连长的手说:"叔叔,叔叔,你为什么要让他们去打猎?指导员都不同意,你还是让他们去,让他们去死呀?" 副指导员不屑地说:"你们就不要再问这个了,连长已等着处分了, ,也许要去蹲监狱。你们没看见,他的头发都白了,人也瘦了。" 连长的头向远处望去,轻轻地说:"孩子们,你们不懂,因为你们身上还没有责任呀!" 连长指着远远的天边,流泪说:"你们看到了那条地平线了吗?我们就生活在那条地平线上。但是,我们永远也走不到那条地平线的。" 小高抹了抹眼角的泪,使劲地向远处望去,说:"一排长,你只有在梦里告诉我那三大累了!" 在温和的阳光下,只见那条清晰的地平线永远地、永远地在远远的地方躺着。 二〇一二年七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