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9年,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老师们整天忙于备教案,上课,批作业,辅导早读,晚读,检查午休,晚休。晚饭后,在校外的公路上散散步,就成了缓解紧张的工作节奏的一种习惯。 那天下午,三、五个老师在公路边欣赏着黑河落日,整个天际的云彩都像正在燃烧,红的耀眼,黑的发亮。太阳也是一纵一纵的,像在水面上挣扎。不时飞来几只天鹅,起起伏伏,嘎嘎的叫声响作一团。血色的红柳,让人有点眩晕,蒸腾上来的水气里夹着浓浓的鱼腥味。就在老师们说说笑笑时,站在公路边出神的张老师被疾驰而过的一辆汽车带着飞了起来,那身影划了一条弧线,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老师们惊呆了,一群天鹅尖叫着飞走了,最后的半边太阳也无影无踪,天边好像被血染红了。 就在老师们不知所措时,滑行了十几米的小汽车终于停了下来。出来的司机扶着车门,两腿战战,踟蹰不前,拨打手机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 还是一起散步的刘主任最先反应了过来,她几步冲到张老师的身体前,蹲下身子探了下张老师的鼻息,又翻了下眼皮,失魂落魄地招呼大家都过来。我们跑过去,刘主任摇了摇头,眼里满含着泪水,嘴里不停地叹息着,可能不行了,可能不行了……我们呼吸都有点紧张,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站在旁边扫视一下地上的张老师。他侧躺着身子,两腿弯曲,衣服撕裂了好几道口子,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在贴着沥青路面的鬓间渗出了一滩血,还没有凝固,慢慢地往一起聚集。我心有余悸,只好把视线移向远方。刚才美丽如画的夕阳西下图,这会全都像狰狞的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吞噬了我。 一会儿,交警、医生、张老师的亲属、围观的群众已经聚集了起来。交警队事故现场进行了测量、拍照带着肇事司机离开了,医生经过一阵紧张的检查、施救,最后无可奈何地告诉张老师的亲属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节哀吧。医生努力想把张老师的身体放正,可不管怎么努力,双腿一直蜷缩着,两只手也攥得紧紧地,怎么也没法让他安详地离开,只好让家属先用担架抬上送到家里。围观的群众也慢慢散开了,都默念着,多好的老师啊,就这样去了…… 我忽然想起,今天中午,路过张老师的宿舍,他叫我进去坐坐的情景。 这是一间普通的教职工单身宿舍,一张单人床、一把椅子、一张办公桌,一个书柜,书柜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籍。他招呼我坐椅子上,每人沏了一杯茶,自己坐床沿边。他在学校任教已经十几年了,平时经常听他的课,只觉得他上课如春风化雨,给人身心都能带来愉悦。总是被他幽默的教学语言感染,被他对教材巧妙的分析折服,被他与学生融洽的关系打动,宿舍倒是第一次进来。 他一边喝茶,一边给我讲了他刚当老师时的情况。 那时不但要上课,还要修学校的路,整理学校的各种活动场地,学生也是课上完就劳动,老师学生往往都是满身的泥迹,满脸的灰尘就进教室。手上掉块皮,脸上划道痕都是司空见惯。说着他指了下自己的左鬓,这条疤痕就是安教室玻璃时不小心划的。虽然工资几十块,还老被拖欠,但教育就是我的生命。他抿了口茶,又讲了现在学校的变化。原来自己动手修的设施,现在都已经拆了。教学楼也有了,操场也标准了,设施更美观了,特别是教室里都装备了多媒体设备,我们的教育这么快就实现了现代化,这是所有人的幸运。很多新来的老师都抱怨工资低,只要我们坚守这份事业,以后一定会改变的。我干了十八年,这辈子,甚至下辈子,都是为教育而活的。他说的很兴奋,我甚至看见了鬓角的疤痕在跳动。 他喝茶的样子吸引了我,轻轻地把茶叶吹两边,唇好像只接触一下茶水,脸上就有了光彩。作为一个新老师,我被他对教育的执着深深打动了。他不停地说着,真像是要把一辈子的教育心得都要传授给我,可我能领会十之一二就不错了。 他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我也站了起来。他吩咐我坐下,说找几张以前和学生拍的毕业照我看下。我没坐,和他一起现在一排排的书籍前。 除了书籍,各种颜色,不同大小的证件也是一摞一摞的。资格证,培训证,合格证,等级证,结业证,荣誉证,还有很多或泛黄或崭新的奖状,我都有点眼花缭乱了,我想,这些证摞起来,比张老师还高了。他递给了我几张照片,他继续在书柜前翻腾着,嘴里不停嘀咕着,教师资格证哪去了? 我看他着急,就把茶递过去,他还是抿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就又翻腾开了。 "张老师,你慢慢找,谢谢你的教诲,改天再听你对教育的理解。" "哦,小王,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竟让你听我瞎掰了,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这么多话,真不好意思。快点去午休吧,下午还要上班。" 我出了他的宿舍,还能听到里面窃窃私语的声音。 铃声响了,终止了我的回忆。校长带着总务主任去了张老师家,其他老师又进入了工作状态。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沉重的,同学们的眼里也浸着泪水。下了晚自习后,校园里比平时寂静了许多,路灯的光白蒙蒙的,光影晃来晃去。淡淡的云层浮动着,像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似的,向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第二天早晨,学校继续派总务主任去张老师家送花圈、孝帐,中午回来后,大家都在餐厅吃饭。总务主任说,刚才来的时候,摩托车怎么也跑不起速来,另外,张老师的身体还是蜷缩着,寿衣没法给穿身上,只好先披在身体上。老师们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吃饭也都没有丝毫胃口。突然,一个大瓷碗"啪"地打在了地上,碎裂的瓷片和米饭撒了一地,老师们还没回过神,我旁边的刘主任直挺挺地立了起来,原来是她砸的碗。 "小王,给我沏杯茶。" 这声音好熟悉,舒缓,标准的男中音。刘主任竟然发出了男人的声音,大家更惊呆了。见多识广,稍微年长的校长和总务主任过来搀扶住了刘主任。我赶紧沏了茶递到刘主任手里,她抿了一口,刚还僵硬的面部一下舒展开了,鬓角的肌肉跳动了几下。 "张老师!"我脱口而出。 老师们都胆战心惊地在旁边看着。 "张老师,你怎么来的?"校长抱着刘主任的胳臂问道。 "刚坐贾主任的摩托车来的。" 这句话说的大家毛骨悚然,贾主任额头上更是大汗淋漓。 "我宿舍教学用书里夹着我的教师资格证,我来取下,还有很多证件都没带,到了那边我还要教书,小王,你去给我取下。" 我又叫了两个同事,到了张老师的宿舍,果然教学用书里夹着教师资格证。我们每人抱了一大摞证件,堆在了餐厅里。大师傅拿出一个大活面盆子,老师们动手把这些证件一件件都焚化在盆子里。这时,刘主任喝茶的手一松,杯子"啪" 落在了地上。 "我这是怎么了?"刘主任自言自语,"怎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校长的电话响了,是张老师家人打来的,说刚刚张老师的身体活泛了,寿衣也穿上了,脸上很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