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人物形象鉴赏·黄狮精》赏析 发生在佛祖圣地天竺国玉华县的一场魔难,是由猪八戒的九齿钉钯引出的一群狮子精所造成的。黄狮精只是其中的一个普通魔头,魔力最厉害的是九头狮,但黄狮精是主角。这是一伙能与普通凡人打交道且遵守规则的"文明妖",是一伙非常看重同类手足之情的"情妖"。在这场降妖除魔之战中,参战的妖魔头目全部是纯种的狮子精,从妖精角度讲,可以看作是一场捍卫同类的"种族之战"。 玉华县的长官玉华王是天竺国皇帝宗室,是一个"专敬僧道,重爱黎民"的贤王,作者量身定做,让玉华王的三个儿子分别拜唐僧的三个徒弟为师,学得武艺,以保国安邦。因悟空三人的兵器太重,凡人拿动不得,于是放在铁匠铺,由铁匠们依样减重为三个小王子打造称手兵器。不料武艺未成,妖精先来拜访了,正如广目天王与悟空开的玩笑:"那厢因你欲为人师,所以惹出这一窝狮子来也。" 离玉华城七十里的豹头山虎口洞中,有一个妖魔黄狮精,夜晚被城里的"霞光瑞气"所吸引,寻光而去,把悟空三人的兵器偷回洞中。这妖精也是个外行,只因八戒的九齿钉钯"放光亮",就把它当作了上上之宝,准备大开"钉钯嘉会",悟空的金箍棒反而成了陪衬。可见是个只看现象不看本质的妖怪。 既重现象,必爱面子,黄狮精的"钉钯会"就是做给他的"祖翁"九灵元圣看的。九灵元圣住在豹头山东南的竹节山九曲盘桓洞内,这洞原是猱狮、雪狮、狻猊、白泽、伏狸、抟象六狮的地盘,因九灵元圣来自于天界,是太乙救苦天尊坐下的九头狮子,又是一个"上通三圣,下彻九泉"的"久修得道真灵",所以六狮不但把洞中上位让给了他,而且尊他为祖,自称为孙,豹头山的黄狮精也忝列其中。九头狮子精既是一个"得道真灵",文明程度自然也高:"等闲也便不伤生。"其孙辈也多少受些濡染,这在黄狮精身上体现得更明显。 黄狮精魔力并不强,在众妖中也不突出,而且又是这个狮子精群体中第一个被悟空打死的。他也不是主动去找取经人的麻烦,也不知道唐僧肉的好处,只是欲心一动,做了一次小偷,而偷来的兵器也不是用于杀人,只是为了在长辈和同类中显一显本事,撑一撑面子。偷盗固不可恕,但他接下来的行为却颇"文明"。 既开"钉钯会",怎么也得有点祭品;既请祖翁与同类,怎么也得招待一番,那就需要猪羊之类。要搞到猪羊,对妖精来讲,简直太容易了,即使豹头山上的吃净了,到玉华城去抢,也不过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可这个妖精竟然给了刁钻古怪和古怪刁钻两个小妖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到人间集市上去买,一个"买"字真是惊人!且看两个小妖的对话: 那妖猛的叫道:"二哥,我大王连日侥幸: 前月里得了一个美人儿,在洞内盘桓,十分快乐。昨夜里又得了三般兵器,果然是无价之宝。明朝开宴庆‘钉钯会’哩,我们都有受用。"这个道:"我们也有些侥幸: 拿这二十两银子买猪羊去,如今到了乾方集上,先吃几壶酒儿。把东西开个花帐儿,落他二三两银子,买件绵衣过寒,却不是好?" 两小妖动心思、落银两、图私利,颇有人情世故的一面;开钉钯宴他们也能跟着受用,说明这个妖魔待下不苛不吝,有些爱下之风;落点银子只为买绵衣过冬,说明属下小妖纪律严明,不抢不占;对所买物品,提前预算好银子,说明妖精经常到人间集市买卖,晓得交易规则,有交易经验。不过有一问: 妖精银子何来?难道妖精不只买,有时也卖?将那豹头山山货拿到集市去卖,赚得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这妖精经济学值得研究。 接下来则更见这个妖精的信义之举。虽是悟空等化装成买卖双方,但对妖魔来讲,他们都是凡人。买卖的进行是公平公正,取信于人: 早惊动里面妖王,领十数个小妖,出来问道:"你两个来了?买了多少猪羊?"行者道:"买了八口猪,七腔羊,共十五个牲口。猪银该一十六两,羊银该九两,前者领银二十两,仍欠五两。这个就是客人,跟来找银子的。"妖王听说,即唤:"小的们,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 果然就有一个小妖取了五两银子递过去。更有意思的是,买羊人还领着卖羊人到妖精洞后面吃了一餐饭。这妖精不按妖精规矩办事,却按人间规矩办事,真可称得上是个信义妖王了。也难怪,他的文化修养本就高,你看那钉钯会请柬写得: 明辰敬治肴酌庆"钉钯嘉会",屈尊过山一叙。幸勿外,至感!右启祖翁九灵元圣老大人尊前。门下孙黄狮顿首百拜。 "修养"到这等程度,"文明"到这步田地,而不幸为妖,真是屈尊他了。 这样一个"文明"之妖,在悟空的眼里,也不过是个"贼毛团"而已,一顿棒就把他打到他"祖翁"那里去了。悟空铲净洞中小妖,沙僧放火,八戒煽风,顷刻就把他的巢穴烧个干干净净。妖精回家,看到断壁残垣,听完小妖汇报,有一番强烈感情的抒发: 那妖精闻言,止不住泪如泉涌,双脚齐跌,喊声振天,恨道:"那秃厮!十分作恶!怎么干出这般毒事,把我洞府烧尽,美人烧死,家当老小一空!气杀我也,气杀我也!"老妖叫猱狮扯他过来道:"贤孙,事已至此,徒恼无益。且养全锐气,到州城里拿那和尚去。"那妖精犹不肯住哭,道:"老爷!我那们个山场,非一日治的;今被这秃厮尽毁,我却要此命做甚的!"挣起来,往石崖上撞头磕脑;被雪狮、猱狮等苦劝方止。 如果忘掉他是个妖怪,这情景确实令人动容;想到他是个妖怪,不免叫人莞尔一笑。笑之余又会让人思考: 一个妖精对所谓的"家业"为何倾注如此大的感情,乃至撞头撞脑的?战场上见到八戒,这妖精依旧怒火中烧:"黄狮精切齿骂道:‘泼狠秃厮!昨日三个敌我一个,我败回去,让你为人罢了;你怎么这般狠恶,烧了我的洞府,损了我的山场,伤了我的眷族!我和你冤仇深如大海!’"愤怒与悲伤让这个妖精与取经人结下了血海深仇,结仇的原因不外乎"山场"被毁,山场毁则家业尽,这家业又直接关系到两个方面: 一是"家当一空",一是"老小一空",一是物,一是人(妖)。从"物"的角度讲,"我们那个山场,非一日治的",对于一个等闲也不伤生的妖精来讲,要治这一份家当,要维持洞中老小的生存,委实不容易。可能这妖精有一个宏伟目标,为这目标奋斗了若干年,付出了无限心血与辛劳,如今终于有了起色,却被付之一炬,能不愤恨与悲伤!从"人"的角度讲,这妖精的生活颇为丰富,前月刚得了个美人,正在燕尔新婚之际,人伦之乐初识,"妖伦"之乐乍尝,一个香软软热乎乎的美人眨眼间就没了,到哪里再去找这样一个"山妻"?到哪里再去寻这一份爱情?所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这妖精能不切齿痛恨!联想到小妖们宁愿落点钱买件绵衣穿,也不愿离开他,也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家的归宿。妖精也想有个家,哪怕是一个并不十分华丽的家。他们的祖翁,那个住在竹节山九曲盘桓洞里的九头狮子精,睡觉还要到他的"锦云窝"里去,可见这群狮子精是多么的爱"家",爱家是因为对家充满着感情。爱家守业,是这群狮子精有别于其他妖魔的地方。他们的出现,也证明着一个客观事实,套用小品中的一个造句格式是: 做妖精也辛苦,做一个有家业的妖精更辛苦,做一个不吃人有家业的妖精尤其辛苦。 执着于家的概念,也就等于固守着一份感情。对于这群杂毛狮子精来说,这份感情就是同类间的手足之情。以妖精的逻辑,不可能把这份感情推向一个崇高境界。用之于内,充其量是一种略显"人性化"的管理方式,比一般妖魔集团内以武力维持平衡要高明得多;用之于外,那就是维护以九头狮子精为首的这个小团体的利益。妖精毕竟是以危害人类、危害生灵为其生存基础,当他们为手足之情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时,这种爱便集中导向了邪。 当黄狮精向祖翁哭诉如何被悟空所打和为何被打时,他的祖翁"默想片时"后说出了一番话: "原来是他。我贤孙,你错惹了他也!"妖精道:"祖爷知他是谁?"老妖道:"……那毛脸雷公嘴者,叫做孙行者。这个人其实神通广大: 五百年前曾大闹天宫,十万天兵也不曾拿得住。他专意寻人的。他便就是个搜山揭海、破洞攻城、闯祸的个都头!你怎么惹他?——也罢,等我和你去,把那厮连玉华王子都擒来替你出气!" 一般妖怪,听到爱孙哭诉,必定是雷鸣一吼,抄起兵器就出战报仇。此妖毕竟是得道的真灵,沉默片刻,说明他内心是矛盾的,是冷静而有理性的。但毕竟是妖精心性,善恶在他这里失去评判的标准: 爱孙偷盗,他不去批评;为之"出气",值不值得,他衡量不出。他来自天上,了解悟空底细,只是轻微地责备爱孙"错惹了"。所以他内心的矛盾和他的迟疑,也只剩下了对悟空"惹"与不"惹"的问题了。为了面子,为了所谓的亲情,他最终被小爱孙迷了心窍,关键时候下错了一着棋。假如他沿着他的理性走下去,知道悟空不能惹,知道取经人不能惹,则不至于接下来发生他的族群悲剧,取经人自去取他们的经,他们自去守他们的家业,做他们的妖精。 这个九头狮子精,走在他自己设立的分寸的刀刃上。一方面,率领群狮寻悟空等人作战,并不惜伤及玉华城的无辜;另一方面,捉了唐僧,也知道不能伤损其一根毫毛。但对狮孙的溺爱之情,只能使他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尽管他始终不失理智。比如,捉了八戒,叫手下"不可伤他性命",想以八戒换取被悟空捉住的二狮,但他没有理智到就此停止战争。直到黄狮精被打死,其他狮孙全部被捉,他仍然陷在溺爱的泥潭:"老妖听说,低头不语。半晌,忽的吊下泪来,叫声:‘苦啊!我黄狮孙死了!猱狮孙等又尽被和尚捉进城去矣!此恨怎生报得!’"溺爱让他的魔性占了上风,捉住唐僧四众并玉华王父子,他不敢伤生,只能以鞭打解气,却把自己送上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对于九灵元圣来讲,本为天界正神之坐下骑,服务于神,虽也因服务于神而得以通灵通圣,但被狮奴打骂,被神所驱遣,呼来喝去,自是不自由。幸而狮奴大醉三日,他侥幸逃脱,得以在下界过了两三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有众狮精尊之为祖,让他体会到被尊敬的自豪感、幸福感,让他那颗被压抑的为奴之心,得以舒展和平衡,因而,他非常热爱他在下界所建立的这狮窝一家。既为一家之长,这个有一定道行的妖怪,就想把这个角色扮好,时时处处为他的狮孙们着想。但他没能把这种亲情放到一个正确的位置上,把护短溺爱当成了他这个当家长的职责,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是在护短是在溺爱,以为常情如此,甚至把这种行为当作了他在狮精家族中维持地位与面子的重要基础。也许,在他看来,只要做到了"等闲也便不伤生",就是一个好妖精了,大原则把握住了,至于小节,可以不拘。殊不知,在对待取经队伍上,他这种护短行为却让他栽了个大跟头。护短,是人之常情,但这种情往往超越分寸,往往与理相抵触,在护短之情与公正之理之间,往往不理智地让理让位于情,最终护者与被护者都要受到教训。此人之难为,何况于妖!醉酒狮奴终究要醒,九灵元圣终究要回天庭,也许他并不后悔,毕竟享受到了自由,享受到了亲情,享受到了尊重和幸福。 对于猱、雪等六狮来讲,遇到九头狮子精,是他们的幸,也是他们的不幸。九头狮子精毕竟来自于上界,道行灵性都是他们所望尘莫及的。这个祖翁的到来,让他们开了窍,让他们渐渐地文明起来,对妖精来讲,等闲不伤生就是文明。住在玉华城的临界,如果没有祖翁的管教,这两三年中,他们不知要伤害多少生灵,玉华城的百姓,不知要何等遭殃。但如果没有九头狮子精,这群土生土长的妖精,道行不深,魔力不强,也许不会去碰取经人,甚至会远远地避开;如果没有九头狮子精,他们也许产生不了那么高的情商,也就不会为狭隘的手足之情,去与取经人为敌,因为他们与黄狮精本不在同一个山头,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当然,如果没有九头狮子精,他们也不会被一窝端,那么快地走向覆灭。但毕竟在九头狮子精管理的这几年,他们少吃了不少人,对人类来讲,这是一个最大的价值;只要是妖精就要铲除,九头狮子精客观上使他们提前覆灭,缩短了他们危害人类的时间,对人类来讲,这也是一个最大价值。 对于黄狮精来讲,他在本领上虽不强于其他六狮,但在心智与灵性上远高于他们,这得益于他与九头狮子精为邻。也许他的灵性让他主动地找上门来,自愿拜其为祖,恭敬地称孙于前。由于天分高,让他深得九灵元圣的真传,鹤立鸡群于这群杂毛狮子中,因而他也最得祖翁的偏爱。但唯其偏爱,祸也因他而起,家族也因他而灭。他身上人性成分的增强,只能来自于天,来自于他的祖翁,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妖怪,再怎么修炼,也很难达到这一高度,所以,九灵元圣是他的最好的导师。他已成熟到去建立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家和这个家的生存所必需的家业。作为一个妖精,做到不吃人是很不容易的,要做到通过不吃人来创立家业就更不容易,这一步是怎么走过来的,他是甘苦备尝。因此,当山场被烧、家业无存时,他的怒火与悲伤实在是难以名状。尽管事情是他先引起,错误也在于他,但对辛苦建立起来的家的眷恋,很容易让他这两三年的修持化为零,原始妖性重新回归到他的体内,可谓成也是家,败也是家。在这个妖精身上,我们还看到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他找到了一条不吃人也能建立家业的路子,那就是与人类的合作。不吃人,是接近人类的最基本条件,而要与人类交往,那就要遵守人类的法则,可贵的是他看到了这一点,也在某些方面做到了,比如他与人类进行贸易,做到了公平买卖,强弱不欺,实在是一个难得的妖怪。但他虽有人性的显现,毕竟还不能改变或代替他为妖的本质,最终还是妖性毁了他。黄狮精的出现,也说明了一个道理: 妖精再怎么洗心革面,也做不成一个好妖,好妖是不存在的。 对于玉华王来讲,他的理想王国的周围,就是虎视眈眈的妖魔,悟空所对付的这伙狮子精,是否成覆巢之卵,书中并未明确交待,只要有一个狮子精漏网,他就没法高枕,何况妖魔会随时随地而生。他的三个王子,即使得悟空等人的真传,也还是肉眼凡胎,比不上任何妖精的魔力。因而,他的"海晏河清"的政治蓝图,也只表现为以他之贤、治他之民的人类本身的一厢情愿,一旦被妖精注视上,恐怕也只是个泡影。这当然责不在玉华王,如果玉华王真的是个贤王,那责就要推到如来头上了,因为去妖之魔是如来的本职。 对于作者来讲,为树玉华王之贤名,把主意打到了妖精头上,让妖精去与人类公平贸易,以钱买物,不争不抢,而且妖精还颇有爱心。似乎在取经人到来之前,在黄狮精盗宝之前,玉华城的人民与妖精,一直是睦邻友好,和平相处。这只能是天方夜谭!与虎谋皮尚不能,岂能与妖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