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水 他很早接起床了,在小屋寒凉的气息中。棉裤夹在两床被子之间,掩护地蓄存着冬夜里散发出去的体温,只可惜棉袄在夜里不知何时,像一匹暗色的薄薄的梦,滑落在生冷的砖地上,他只能手抓着纸硬内衬的袖口,激泠泠穿过一条僵硬的寒冷的通道一样,抖抖嗖嗖穿过去,仿佛用了一个童年的时光。 穿上棉裤站起来不稳,一个趔趄向后退了一步,矮小的头碰到屋顶上的椽,扭头看,摸摸头,昏暗的灯光下,屋顶当间的小小玻璃天窗,反射着乌灰暗黄杂乱的冷光。下床时又不小心,碰到右侧的床柜,实则是一口装着夏衣秋衣的箱子,屋子只能放下一张木床,挤一口木箱作为桌面。 好多时候,从那面天窗上是可以望到外面的光的,也能透来月亮的浑浊的一样的光;若是在白天,没有想过,能够在那里望到天空,不用说夜空,夜里的星月。站在室外的空地上,虽只有两层的楼高,却在狭窄的楼距之间,极少看见月亮,只有高大的三棵梧桐,并不笔直的伸向奇怪而狭窄的天空。 这是水泥厂家属院的一部分,是单身宿舍改成的家属楼。 深冬的早晨,六点半钟的大院,依旧没有苏醒,寒冷包裹着这个院落,阴森而神奇的关闭着大多的楼居和房门,似乎是更为漆黑的黎明之前,几乎没有人声。从家里出来,绕过那两栋单身宿舍,穿过一洞粗糙的水泥砌成的月型拱门,向河边走,有些哆嗦地哈出一口热气,缩紧头颈,把小手袖到更深的肘部。快走快走,走得快些,不久便可以驱散那凛冽的寒凉。 先走的河的左岸,在家属院的傍边,听到对面下后夜班人的咳嗽,很远很久,才互相模糊的觉察彼此高矮的怪异的人影。 河有三座桥梁,步行的,车行的,还有一座铁路桥。他通常走最北面的那座车行桥到对岸,那桥可以借助远处一盏,还有一盏,投射很远的水银灯,像舞台灯光边缘处的黑影一样,有些踉跄的独行。甚或可以跑上几步,几欲越过那有车辆的水泥桥梁。 桥下的水流声听不清晰,或者很少在这样的清晨,去收听他们的流动,只听到水泥桥西头,有城市的水道,夹杂着不知何色何量的讯息和人事,哗哗啦啦,久久不绝地,流进这条桥下的河道。 自桥东头,扶桥引而下,再沿着东岸一道长长砖墙下窄窄的堤路北行,不用多久,便可以走到同学的家门口。依约同行上学。 这是一条幽僻却自在的河岸,虽然常会有推着自行车的大人对面而来,小心的让过,或者彼此并不照面的衡量,但总归,这是一条幽僻而宁静的堤路,是一条有着目的而自在的小路。 不好,怎么这条路没走几步的地方,有乌亮的光在闪烁?他有些疑惑的四处望望,没有人影,还是只有迢迢处的水银灯,那么寂寞而冷白的亮着,低头仔细看来,哦,这乌亮的颤动的,竟然是漫上堤岸的河水。 不知何时。一夜之间,大量的河水从上游而下,漫过堤岸。昨天放学还通行的堤路,今晨却忽然之间淹没了一段,足有一丈之远,无法通过。他不觉退后几步,看清那宽阔的河道,平铺的水面上,确实发出嗡嗡的流声,向南向更黑暗的桥梁小面阴森的涌动。 该怎么办呢?退回去可以走解放路,照例能按时上学,不会迟到。但在家约侯的同学是否着急?曾经的一次出来晚些,就在河岸上碰到前来迎接的同学。该怎么办呢? 有办法,有办法,可以过去的。你看那乌亮的水路上,不是有几块砖石垫高在水面?那不是夜里谁已经路过而铺设的吗?自己何不也踩着水面上的砖石而越过?只有不到几步吧,扶着傍边的墙壁,几步而过?! 他鼓足勇气,整理书包和衣装,扶着黑色的麻木的墙壁,踏上第一块儿砖石;一块儿;两块;三块。果然,约莫着听到哗然一声巨响,或者什么也没有听清,一片混乱之中,所有混乱之中,他的世界彻底颠覆。 他的世界彻底颠覆,在死和生的边界,他本能的挣扎。但是,在挣扎之中,在阴阳之间,竟然感觉到一种温暖把自己全面包围,在阴阳之间,被万千的温暖舒适浸透。 这是他,并不认识的河流;如此温暖的河流,与其神秘的邂逅。 火丝 他是从乡下小学毕业后,以十岁之龄开始,在这座小城的著名中学就读,只知道要进城上学了,家人领着报到之后,那炎炎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报名场地之外,他开始坐在一个胖女人带领的班里,初一年级第七班第一排。 第一天上课的下午,不知道为什么换了班主任,班主任说要到什么地方抬换课桌。他们有同伴,只知道应该跟着好好干活好好表现,进城上学那耳畔亲友的豪言暖语,让他知道童年的憧憬,在眼下最为真实,事情就在身旁。他随着说笑嬉闹的大同学,不知何向而跟随着向远处走。 他没有同伴,只是知道应该干活应该做些什么。所有的同学都比他高大,看到阳光照射在他明亮而瘦小的额头,看到他的身后,投射下矮小而不为人察觉的孑然影子,却又在梧桐的薄荫中花花绿绿。 他没有同伴,没有搭档,别人不认识他,但他知道应该做些什么,他决定自己要一个人弄回一张课桌,他搬来搬去,挪移不过几步,前行艰难,他比二尺矮的课桌高不了多少。他抹抹流淌在脸颊的汗水,看到同学们合抬着一张课桌,甩来甩去的走,还有的以课桌为木马,左右跳来跳去,甚至一个同学坐在课桌上,荡着双腿,"地主老爷"的样子,命令三个同学抬轿走了。 他灵机一动,他还有灵,他灵机一动,钻进课桌下面,吃力的顶起,他矮小的身量,果然高出桌腿很多,他驼着课桌向前挪去,看到褐色的土地或者灰色的砖路再向后挪移,他有一种战胜苦难的豪气,一铁丝细微却坚硬的豪迈,他甚至想到,老师看到自己如此辛勤是否会表扬自己的吧。 但是,他没有博得老师的表扬,同学的赞许也没有,之后的事情他忘记了,那个下午上的什么课也忘记了,只是后来听到处炫耀儿子在市一中上学的父亲说,哦,下午不上课,刚开学教室维修没有结束,开学的一段只能半日课,那个下午他一直跟随着初二的学生劳动上课。哦,学校倒腾教室的半日制。 他的确年龄太小,没有听到眼镜胖班主任在班里的通知,他在班里是最矮小的那个学生,如果说他也是初中生的话。但他有一个想法,他要尽量找到一个同伴,就像小时候,他有很多伙伴一样,他虽然有些胆怯,他还是往笑谈的同学堆中挤,当然是傍边,在侧面,就像一支队伍里即使落后却不掉队的那只蚂蚁。 恢复了全日制后的一个上午,大课间的时候,同学们在维修教室残留的水泥池台上说笑,是那种一米高深灰色的池子,里面还有浅浅的浑水,水里趴着一辆铁质的手推车,悲伤的倒在那里。那时候,一只高大的蚂蚁走过来,那是班里面最有威力的头头;他友好的走过来,太阳应该从他的背后投注而下,蚂蚁变成一只高大的黑影。但他分明是友好的微笑着:林回,来,送给你一个铁丝环,同学们乃至邻班的同学都回头看着他。他不知道,邻班的一个同学从池台上跳了下来,一脸惊讶地看着他。而他只见高个子蚂蚁微笑着,很荣耀的样子,他也感觉到一丝的荣耀,班里最高大的同学,正送他礼物,送他东西呢! 他愉快地伸出小手,去接那个少年的礼物,那是城里同学送的第一个礼物啊,他没有看到更多同学那些复杂的面孔,暗暗地浑水一样的感叹,他伸出小手,去接那根铁丝做成的铁环,那青灰色的坚硬实在的铁圈。 一股纯色的青烟,在他接住那个铁圈之际,"嗞"的冒了出来,不是袅袅升起,而是"嗞"的冒了出来,在手指上,在初秋的那个上午,煌煌的阳光下,什么东西化为一股青烟,从他的手指上含音升起,那是一根饶红之后的铁丝,那是皮肉烧死之时的一声哀嚎。不是哀嚎,难道是一声叹息? 搭伙 从灰烟滚滚的水泥厂,经河流涌涌漫漫的河岸,过西关大道,走清虚老街,到市第一中学,步行五十分钟,那虽少年的孩童。所以中午就在学校的食堂就餐。排队高大而拥挤的人群,到处闪耀着铁质黄皮碗的光辉,满地蹲着三三两两的人群,漫地鬼魅一样碎言碎语和尖笑,他极不适宜,不愿到那里吃饭,从家人帮助购置的餐票用完之后,那午餐的费用开始自己掌握,而那时,他已经有了伙伴。 就是那个从水池台上跳下来的一副惊讶神色的同学,也是高大的,回去放学的路上,总见他站在清虚街南口的一个电线杆下。渐渐知道,他不是等候夕阳西下,等候某个伙伴,而是等待他的哥哥骑车来接。当然,他也是等候伙伴如期而至。 他拾荒的孩子一样每每路过,眼巴巴望着一个大人骑车过来,供他坐上后座,踏车而去,消失在琐碎的人群那里,直到有两次,他在解放路上见到他的身影,推测彼此居住相近。慢慢的,缓缓的,忘记怎么回事儿,他们搭腔说话,结伴上学。就是后来的冬晨,他落入暖河去约会结伴的同学。 如此他知道那电线杆上如果画上"十"字,就证明给他的哥哥自己已走,不用下班的哥哥来接。他叫琐,琐便和他结伴而回。中午的时候他们一起吃饭,一个馍,一碗面条;或者校外的一张烧饼,几口凉水。而且,琐有时候会从家里带来干馍,他不好意思总吃他递过来的食物,便主动的走开,中午放学之后。 他曾经随约到同桌的家里面,见识过城里人的丰盛午餐,记忆中是第一次吃大米,腼腆的端起瓷碗,那精致的小小的茶碗一样白瓷的细小的碗,还有那么多的菜肴,一盘一盘呈花色般盛开,他不敢动筷儿,眼前一片模糊,双手沾满忐忑。同桌的母亲,微笑着安抚着夹菜。是的,应该有一道菜是鱼肉,其中的一根微小的刺硬生生咽了下去,在喉腔内划过一道痕迹,几十年不曾愈合,可怜可爱的遗痕。 不能忘记的是同桌的那张笑脸,白白净净的,一双闪烁着柔和银光的眼睛。中午放学,他们一起去他家里的街道,那么干净整洁,好像没有行人,只有同桌的说笑,轻捷的跑到对面的大树下,捡起几枚斑斓的杨树叶片,送到他的手里,看那依是遒劲的叶茎,选择粗壮或者劲道者放书包里,下午和同学们比赛,竞谁的叶茎更为"老海",就是各拿出一枚,根部相交,比谁的叶根孱弱而撕断,谁的几折不败,胜为"老海。" 秋阳之中,他们结伴的身影;秋光中,在同桌家的午饭,那亮堂整洁的客厅,阿姨那温暖亲亲的面孔,那出门时温暖亲亲的叮咛;秋光中,他和同桌,还邀琐一同放学回家的暮色,那像火一样微微燃烧而并不炙热的暮色。 青枣 市一中斜对面,那家烧饼铺子的傍边,摆出了一架子车的青枣,绿中透红,琥珀色泽,不,就是青枣色泽的那种果实,从遥远的乡下,从迢迢奇异的树梢,收拢而来,满满的堆在架子车上蓝布铺成的台子上,是一个中年的大叔。专程为他而来,一毛钱,只有一角的钱,然后是绿布书包的后层,书本的后面,鼓鼓的,满满的,是他充实了适应了新的地方新的学校的心情,充饥而可以省下些午餐的费用,比较火烧算是节约。一粒粒的在少年的口腔和腹部,蠕动着他人不知的情怀,那是中秋节前后吧,一个人生中的节日,节日。 他省下了几颗,并没有全部吃完,几枚送给琐,几枚送同桌。給同桌的时候,那下午课间的阳光,在他的小小的手上闪烁,故意当着那圈套灼伤过他的那个高个子蚂蚁的面,他专程而来,他小小的双手专程而至,递给同桌几枚晶莹翠红的果实,是不是更多的人看的清楚?他很在乎他们的眼睛。是否有那些莫名的风,微微的穿过他的指掌?他很享用那些气息。 他节约下来的钱,一日明日的多了,他好像是做了人生第一次的主人。是同桌的告诉他的,琐的哥也已经为琐购置了有四粒青枣大小的那种发声的盒子,半导体收音机,有耳机的那种,只有一两个电台的橘红颜色的收音机。站在流浪的人流之中,寂寞的收听商店和人家的评书,刘兰芳的《枪挑小梁王》,岳飞岳鹏举,枪挑小梁王啊,宗泽,牛皋,王贵,汤怀,张显,大闹京城汴梁。而且轮换坐的课桌上,不知谁早已凿开了洞穴,上课的时候可以头疼而伏下耳朵,通过耳机收听传奇的世界,这眼前了无生机的课堂上,这用一枚枚青枣串成的线索,打探广大世界的奥秘。 不幸,英语老师发现了,他曾经在狭窄的河岸上背诵过单词,用中文音译过的吉普车红旗朋友,甚至我爱你,在内心深处的我爱你,不知会在何时会出现的那个女孩儿,我爱你。但英语老师不知道他曾经狭窄的河岸,英语老师发现了他洞穴的秘密,没收了他的魔音盒子,那线索可以穿透整个少年与中学魔盒。琐说,你去承认错误吧,英语老师是好老师;同桌说,今下午放学我和你一块儿去她家。 英语老师的家是学校最后的那排教室,不知为什么,那东北角竟然有一棵枣树,那种不会疏朗也不俊俏,突兀乖张的枝枝桠桠,却生长出甜甜脆脆的青红果实。他有些恍惚,同桌大胆的替他敲门,他只好走了进去。英语老师和丈夫,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围着一只矮凳支起的桌面晚餐,他挪了过去,长在三尺之外,忐忑嗫嚅,陌生的站在那里,是一棵枣树,难道是一枚内心清脆的果实?他没有一句话,只陌生的站在那里。老师并没有批评他,老师开门后已经继续吃饭。教室改成的家居,屋内之后吃饭的声音,好像还有汗水在颈项上滑落之音。他觉得厚颜无耻,但是他告诉自己,站着,坚持;坚持,站着。 他低着头,像一枚绿叶下隐藏的果实,透着青色和暗红色的光泽,不言不语。他在等待,他只有坚持,自己会有收获,在此中秋节前后,在这月光和晚霞共辉的季节,这种坚持。英语老师,美丽的,却戴着一副眼镜的英语老师,站起身来,把半导体拿给他,他忘记是否表态,或者谢谢,也许来不及关上家门,便跑了出来,惊喜的挥动着彩色的线索,向枣树召唤;同桌和琐在那里如愿等待。 哎,可怜的孩子。 画书 那年的冬晨,他在暖河里下滑,他摸到了石头,还在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向死的深处,那深渊生命的尽头下滑,于是他挣扎着出来,向生的地域挣扎而出,没有被温暖的水吞没。他不知道寒冷一样,迅奔回家,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急促的敲门。他的状况恐吓住了母亲,我的儿啊,这是怎么了?换上新的一套棉装:还有新的一套?过后他常常问自己。但那时,同样不知为什么,在黑暗的早晨,表哥突然出现在家里。 表哥,一米九零的个头,或者更为高大的身量。他的第一本画书就是偷窃表哥的,鸡毛信的海娃,子弹在纸上横飞,一朵一朵的枪花。表哥突然来到了家里,正好送他学校上学,没有迟到,那种横梁的二八式自行车,在寒冷的风里,送他上学。坐在风里,他没有说小时候偷窃表哥画书的秘密,而且那时,他青枣节约的钱币,可以购买又一本的《三国演义》,《三国演义》。 午餐的时间足够巨大,火烧青枣之类的随吃随行的同时,步出清虚街南口的西关大街,有一家租赁画书的人家,满墙布好的小人书、画书,两分钱一本,可以在众多的少年中,矮凳俯首,看个清清楚楚,《三国演义》《鸡毛信》,不一而足,寒风从哪面刮来也不生畏,在大道一则,虽是路南的墙下,布帘围挡,遮风避寒的"小书屋"内,静心的阅读。那小小的窗口打开的憧憬的另外的世界。那个地方是文化宫的北墙,西关大街的工人文化宫。 视为偶像的表哥,他也没有告诉,没有人知道他节约下的纸币,在小屋天窗一侧那椽子及房顶的缝隙,也少有人知悉,枣树青枣半导体,那橘红色的收音机,那线索的耳机。他姐月下的纸币,还积蓄着一个阴谋,在他租看画书的同时,他想是否自己可以购买图书,有两家书店是他的向往,或者说,还有另外的一个。 最早的那家,是偷窃表哥《鸡毛信》之余,好像他意外地有了两毛钱的时候;放学,在乡间的土道上,旁边应该是轻轻的麦苗,放学之后,他奔跑,往距家四华里的镇上,赶在商店下班之前,兴奋而痴呆样购买一种图书,那本画书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在青青麦田间奔跑,那没有人迹的田间,那乡村野外的土路。 如今,另两家书店最为醒目,一个在南大街,是许昌县的书店,南北一列,门朝西,画书很少,并不丰盛;另一家在七一路,几乎是南大街的尽头,他在那柜台前一一查看,玻璃橱窗内的图书,手足无措,梦里梦外,尔东尔西。什么时候可以拥有而看个足够。如此在小屋内的枕上翻来覆去,在玻璃天窗下的微小世界,寒凉又热烈。 最珍贵的是两种书,《三国演义》、《说岳全传》。岳飞是最奇异的,午餐之间的大量时间,他可以四处旋转,在不同的街道,不同的河流,速出旋转流淌,在七一路繁荣后面,南大街的南端,有个中年人,蹲在电线杆下,看来往的人群,跟前是一张一尺见方的蓝色布衬,布裹而打开的两册书,《说岳全传》的上下集。他不止一次在阳光里去看那两册书籍,也有众多的闲客,也围绕着那两本书籍。他暗暗的决定,要买下那两本书籍,那少年岁月里最为珍贵的两本书。八块钱,那盗版书贩看着孩子说,八块钱,于是,他积攒,舍去青枣火烧和其它租赁费用,用空腹去积攒。也够运气了,那么长的时间,《说岳全传》还静静的摆在深蓝色的粗布上,在阳光下等待,等待一个少年。八块钱。 那是怎样的惊心动魄啊。但那是一个开始,一种阅读的开始;那风,从最远的地方,悠悠而来,悠悠而往,似乎不留一点的痕迹。 红楼 下午的灯是微橘黄色的,并不鲜艳,也不明亮,只给冬夜的少年。温暖的光泽,在这暗夜里,他第一次观瞻传说的《红楼梦》,"初试云雨情"的章节当然是惊心的,连看两章。然后,择其宝黛爱情的章节,关乎爱情的章节他选择着观看。除了爱情,少男少女的爱情,宝黛的那些灯火一样的照耀,在暗淡的深夜里,一页一页把他的另域照亮。 家人催促多次让他关掉橘红色的灯,那盏灯怎么能关掉呢?他举起娇小的手臂关掉了那盏光亮,但是心中的灯如何会熄灭呢?他钻进被窝,那温暖的故乡;他打开手电筒,在银青的冷辉中,继续寻觅宝玉和黛玉,那所有的青春爱情细节,那一眼一眸,那辗转反侧的一言一词,那含着深深眸光与漫漫血腥味道的亘古爱情。 寻找宝黛传言的深夜,是一个少年默默生长的期待,岳飞的传说则更为惊人,岳母刺字岳家庄,还有那杀进杀出的杨再兴,双枪将陆文龙,那挑滑车的高宠,那舞动双锤的少年英雄,一本一本的画书,站在书店的柜橱之前,一天一天的期待,等待新的一集到货展卖,另一个世界一样的在橱窗玻璃下打开,一阴一阳的红楼少男少女,混战在汴梁上下朱仙镇的岳家军,曾在家乡许昌南北杀进杀出的少年英雄。 小商河就在家乡不远的南面,称谓小商桥的,就是石桥。率几百人杀入金兵阵营的杨再兴,死于桥下那淤积的河流潭中,他刺猬一样的战死身影,在他的小屋内,在橘红色的灯下,在一中学校的教室之外,在校园兵乓球台的一侧,在同桌或者琐的羡慕的眼光中,又是怎样的传奇传说。 杨再兴壮烈死亡之后,火炼他的身体,那浅白色的骨灰之中,镞头择起,足有一斗。一个英雄承载了多少的鲜血和箭镞,在他的床头,如何一枚一枚的摊开,如何星光一样闪亮,和着黛玉的泪水,宝玉那温情而寸断人心肠"你的心我知道",还有那荷锄葬花的哀伤。 家人怎么知道一个少年的心事,在那方小小玻璃天窗下的银光微微的床铺上,那灼伤而青烟袅袅升起的手指之间。他的青枣和橘红色的半导体,是他的秘密,家人无从知晓,家人正被酝酿的另一场巨大阴谋所左右,那感伤的河流。 《三国演义》一集集的也在增多,午餐费用的大多数,晚上可餐可累积的热量,在南大街和七一路的书店内,一丝一丝的燃烧。第一集,又一集,那些英雄梦幻般的世界,那打开的另一片天地,如何惊颤着少年的成长,一个孩子惊异的世界。 当然,后来,他把《三国演义》的全集,用一年还多的时光积攒的几乎全册的《三国演义》,送给了琐。那时候,琐已经不再上学,初一没有上完琐便辍学,他在文化宫的前面摆摊租赁图书,租赁画书。他用自己的午餐节约下的资金,几乎买完《三国演义》的全册,然后,把它们送给了同学阿琐,支持他的生意,好像是一个少年和另一个少年的商行,在那来年的春光里,清明时节。没有纷纷细雨,在春光里。 至于《红楼》的其它秘密,他懵懂未晓。 胡同 大王和小王是弟兄俩,"大王因财大而势威,小王不因家贫而气馁。"美名传诵。光绪二十二年,1904年许昌知州润芳闻知,在两块儿槐木滚花匾额上挥笔大书:"双惠胡同,王在其中。"小小少年的他不知此典,只是那幽深的巷子,引诱着他在光阴中的胡同内穿行。那一家家的门户,那低矮房屋间的皂荚树,那交错小院内的石榴花,深深地引诱着他探访穿行,整个市内居民集聚区的内里肠道。 魏胡同在老县衙的西面,县衙已是许昌县政府所在地。他在魏胡同高大的屋墙下行走,那阴森的背光中,想到关于衙门监狱的传言。县衙的后院更为高大,两丈之余,以七十度的陡坡拱卫,容任同龄的少年向上攀附,牵扯着坡上巨大的蒿草,在水泥粉壁之间的缝隙中生长的高大野草。满手的青绿,满心的欢喜,自由自在的快乐。 在这些寻寻觅觅之里,他与琐的友情与日俱增,他与同桌的情谊日渐深厚,同桌和他在琐的小摊前盘桓留恋,夕阳西下的光阴中,话语依然;不得不回时,同桌说要送他一起回家,尽管同桌背道而驰。两个少年的身影,沿着京广铁路的辅道一直南行,直到接近水泥厂的目的地;在夜色没有全面降临的铁线上,他又重新送回同桌,一来二往,留恋不断。两个少年在青色的灰色的橘色的变幻光阴中,一来二往。为何依依不散,难道明天不再相见,难道心中的话语永难说完?一路的铁道石子一样的词语,满路彩光一样铺开的时空,是一条最为广阔的胡同。 还有一次的探险,是从清虚街中段的院落里,那个高大的门楼,台阶是青色的石板。他说我要走走试试。他果敢向里面走去。狭窄的胡同,人家晾晒的衣衫,清洗之后,在无风的绳索上旗帜一样晾晒,还有窗台上谁家的花猫,嗷嗷叫唤着窜到屋檐,惊奇的打量这陌生的少年。他一直往里寻找,循着路径向前,九曲回肠,在一间又一间自造的低矮的篷房间蜿蜒。柳暗花明,以为死的胡同,却峰回路转,忽然在尽头处,路途开阔而出,豁然开朗,巷陌想通,走到熟悉的大道。 一个闲逛的也是自由的少年,一条条可以来回的通道,可以达到另一条明巷的大小胡同。那些终究会消失的巷陌,见证往昔的岁月,一个孩子在人家的屋檐下,询问青色灰色的时空,闪动着迷糊而神秘的色泽,清洁的目光一线一线的拉长,在这里抵达,在那里转折,在遥远处弯曲,在咫尺之余的墙壁下驻足。 不知道为何,在那些人家穿行的途中,很少听到人言人声,甚至少有鸟羽鸟影,只有那些春天的树木,大大小小百年的皂荚树,奇怪的稠密的石榴丛,那水泥壁上的年衰年生的高大野草,已经失落的槐木滚花镶边的匾额,曾经的高大监狱,阴森的坚壁深墙,在那午间或者傍晚的自由时光里,一一展开,逐一闪动;闪动而闪烁,奇遇而神奇的探索。 书包 太阳照在寒冷的地上,秋雨早已经落过,那场秋雨在他默诵单词的时候,他用中文节奏一路在河岸,一路默诵吉普车红旗之时,于傍晚默默洒下,没有雨伞。那个季节,谁有雨衣雨伞雨靴是奢侈的,他什么也没有,走到河岸之时,那场秋雨越下越大,他开始奔跑,用狭窄的胸膛遮蔽书包, 神童时期的他,曾经农村那所学校的优秀学生,和另一个同学代表整个学校参加全乡的数学竞赛,那太阳照在寒冷的大地上他穿着厚厚的肮脏的棉袄,在村北等候带队的老师。走怎样的方向,经怎样的路途,都已忘记,好像路边的杨林高梢,还有几枚褐色的树叶,在微微的寒风中摇晃。说是神童,那场竞赛却无好的成绩,反而是父亲常年暴戾的遗病,使他在赛场上,紧张的隐忍不住那瘫痪的小便,温暖的在裤裆内淫浸。为什么小便会失禁呢,有那么紧张吗?太阳照在寒冷的大地上,父亲的呵斥,应该在很久以前,在迢迢十里之外的家里,为何是现在是现场,去家里如此遥远的乡镇府中心学校,不记得名号的学校,紧张的阴暗的教室,那冰冷的水泥砌成的课桌旁?不知道为什么,会紧张的小便失禁;太阳照在寒冷的大地上。 他一直试图保持最优秀的名号,他想给家人以最好的印象,受到赞扬给予微笑,寒冷的秋雨在树林间飘摇,一晃的东方,一晃的西下,他用狭窄的胸膛遮挡中书包,书包里汉语表音的单词,还有可以联络小学到中学的数字课本,那隐藏在书包空间里的少年光阴。 他一直试图保持最为优秀的名号,希望浑身湿透的自己,在家人的面前,在父母的面前,赢得不惜雨淋秋寒而保护书本课本的赞誉,称谓爱好书本爱好学习的好少年。他在河岸上奔跑,秋雨洒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之里,寒冷的大地上,太阳照耀的乡村大地,照耀的城镇街巷,那秋雨一场到来的寒凉与寒凉。 回到家里的幽暗之处,小屋之内,雨滴敲打着玻璃天窗,并无声韵的节奏中,厂矿医务室的父亲,子弟学校教师的母亲,都没有在家,他微湿的书包,干燥饥渴的单词,无人知晓。父母不知道寒冷冬天里有暖而冰凉的少年棉裤,也不知道这场秋雨之中,他如何在奔跑,在狭窄的河岸上奔跑,秋雨散在缓缓南流的河道上。 打开家里房门上的那把铁索,知道没有家人在场,那间矮小的房屋,从一楼之顶斜坡搭成的小瓦屋,安排厂矿孩子们居住的小屋,统一遮蔽了明亮的天光,无能进入其后的长长厅房,小屋、厅房、过道,过道大一些的厨房,都是阴暗的,没有光亮,甚至那阴冷的光辉,要从厅房背面的铁窗外渗进,那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的秋雨。 大人们都在忙碌,在他这一场秋雨掩护书包,却未有获得而知悉,去餐节约下来的小人书,深夜被窝内银青色光柱下,那似乎不是好奇似乎是爱情的惊讶,他和同桌,还有那温暖书中的,死亡近在一矮小腿脚的深渊深河之里,同桌与琐的友谊,这一切,忙忙碌碌的父母并不知悉。寒冷的大地,几乎寒冷的阳光,正是寒冷的阳光,太阳照在寒冷的大地上。 大人们都在忙碌,各自的生活,各自的街巷街区,各自的阳光,各自的摸样;大人们都在忙碌,幽暗的小屋,幽暗的父母的居住;那口深红色的箱子,那盏白昼也要拉开的时而昏黄时而橘红的电灯。还有那张将要搬走的木床,在床下幽灵一样隐蔽的少年秘密,那村北几乎是一场希望的等待,那已经记忆不清路途的河街乡中心小学,冰冷的水泥课桌,冰冷的没有衬裤的棉裤。父母好像都不知道,各自的街巷和生活。 他怀抱着自己的书包,生活还是生存在秋雨里?生活在太阳照耀的中原大地;他怀抱着少年迷迷糊糊而神奇的岁月,怀抱着青涩的光泽,抑或仰望着昏黄的灯盏,神奇而愚蠢的少年。 完了 不能怨怪自己的父母,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性格既命运,性格早已潜伏在DNA之里,浸淫在父母的养育之间;你尚未出生,便已经被确定。在什么样的家庭,在什么样的时节,命运已经在幽暗的更深处,早已琢磨决定,早已安排秩序和节奏,正在一光一阴一春一秋里展开。 暴戾在年幼的时候是否表现为一种顽劣一种狡黠呢?中学的伙伴渐渐增多,甚至那个班内最为高大的火圈制造者,欺凌压迫者,也因自己逐渐成为班集体的一部分,"小社会"的一小撮分子,而成为同学,所谓的同学。 那个春季里,阿琐尚未退学,他和同桌还有更多的同学,在教室朝阳的地方晒暖打闹,从屋墙的一朵到另一朵间排队拥挤,看谁被拥挤出队伍,以这样的游戏取暖取乐。隔邻琐的班级也是同样的游戏中,被挤到尽头的一个高个子,忽然从派头的队伍里闪将而出,于是整个队伍失去重心跌倒坍塌,被压在最下面的学生,从人堆里爬出来,与那个游戏哄骗者,发生强烈争执。他和同桌及同学们,哄的过去看个热闹,而那个爬起来追打高个子学生的正是琐,个子不大的阿琐被对方拍了一砖,鲜血从他乌黑的发迹渐渐渗出,手触摸到痛处,发现一手的红色。而他喊着同桌,甚至还有班里的那个高个子蚂蚁,冲过去拉开撕扯的人,撕扯之间,阿琐见自己的帮手人众,顿时更添里勇气,不知从什么地方窜了过来,抡起一根残缺的凳子腿,从后面疯狂砸下,袭击对方的后脑。 这样的斗殴,在学校并非偶然,但这次打伤到脑震荡的,不是初三年纪,也不是初二,却是刚刚入学半年之后的最低年级。尽管这样的打架起哄,在下课的厕所里,放学的校门口,回家的路上,瞒着学校家长常常发生,处处皆是,谁老实谁胆怯谁没有朋友,你不问他他们就会问你,但是阿琐的事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这次的严重性,便是阿琐不能继续上学,被劝退回家,也是勒令回家。 不仅如此,喇叭裤,录音机,蛤蟆镜,已经开始在街头晃动,甚至一次违规违纪的他,一次班级当众检讨的时候,那班会上戴眼镜的矮胖的女班主任,遮掩不住自豪的说自己的儿子正在追求这种时尚,语言之外是压制班里调皮捣蛋的要遵守纪律:你们这些小毛贼算的了什么! 那天当众检讨的内容,事因已经忘记,记得是一次英语测试,他的分数只有十六分,关于吉普红旗中文注音的记忆努力,雨中怀抱的书包,稍纵即逝的关于勉励鼓舞的机遇缝隙,也许那刚刚萌芽不会坚固的希望,向远处张望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丢弃在幽深的大王胡同魏胡同,阴森冷漠或阳光明媚的小巷。他只记得,自己矮小的身躯,几乎弓着腰地把头垂下,听到胖班主任嘲讽的鸭子嗓音,不能看到一丝的怜悯,那厚厚镜片后面的鄙夷。那鸭嗓音道:"这就是你的检查?后面的著名是什么?玩了?不是结束的‘完’,是‘玩儿的玩了’!"她应该是指着那张皱褶的检查,大声的宣布,他完了。 他们都将先后终结,完毕完了。阿琐不久去摆小书摊,同学的"火圈"制造者彻底玩完。听同学说,"火圈"从此辍学不久,转学到第六中学,复第三中学,终究退学,在公交车上合伙扒窃,并且在一次长途汽车上扒窃时,被众人发现跳车,跳车摔了下来,一命呜呼。那个同学叫杨光;据说死的时候,阳光灿烂。 绿豆 他照例要玩完了,那是他的宿命。那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刚从农村入市,安稳欣喜不久,便开始丛生似乎无法预知的矛盾,或者早已萌芽,或者根深蒂固,早已在阴暗处酝酿已久,很少见到家人和睦融融。每天早早起床,一天在外,在家人不知道的学校,不知道的课堂瞬间,不知道的青枣胡同,不知道的同桌同学。家就在那里,又好像非常遥远的寄居,直到有温暖的或相反的变故。 那天归来,惊讶的发现,母亲在父亲也在,母亲小学教书在橡胶厂子弟学校,常常晚归,父亲在卫生室夜晚值班。那天归来,刚一进门,惊讶的发现,父母与弟弟围桌晚饭,昏暗的屋内,却能看清那简陋圆桌上热气腾腾,父亲突兀般亲热的打招呼:"来来吃饭。"然后夹菜,"这是你最爱吃的绿豆。""绿豆芽!"母亲纠正说。 绿豆?谁啥时间喜欢吃绿豆,那种坚硬的圆圆小小的绿豆,长长根芽的绿豆芽?谁啥时间喜欢吃绿豆芽?但他们没有说明,围桌坐了,默默的晚餐,毕竟已经很是温暖。他喜欢吃豆芽,就像父亲在他更小的时候,午夜曾经唤醒他那一碗一碗的炸酱面,但那是大豆芽,是耐嚼的满腔浓香而不是绿豆清香的大豆黄豆。他是喜欢吃绿豆,但那是发酵后的特制的了绿豆糕,那香甜而嫩的,色彩鲜艳的绿豆糕。 父母还不知道他的学习已经完了。父母在他刚刚入学时,曾经来往接送,但不知有多久,两个星期吧,他开始步行上学,尽管那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历练,尽管在那漆黑的冬晨,他曾经跌入那条仿佛温暖的河流。他几乎没有与父母说话的时间,早出晚归,晚饭睡觉,即使夜晚"红楼"般的渴求,也是躲避在斗室的木床上。那暗淡与沉寂。 他第一次被叫家长的时候,还记得父亲和班主任在教室外的身影,还记得那几天班主任那厚厚镜片里笑眼,那胖胖的不只是灰色还是褐色是白色的笑颜,也记得班主任夸耀父亲。但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没有到过学校,尽管许昌市第一中学是父亲也是母亲的母校,高中毕业的母校;也许母亲为照顾随她上小学的弟弟,无法抽身。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于此校出现过。 第二次被请家长,不知是违纪还是学习成绩,第二次请家长,他央求表哥代替,表哥和班主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忘记了,第三次请家长的时候,是表哥还是谁呢?他也忘记了,请了几次家长呢?他也忘记了。 初二年级开学不久,又被请家长的时候,没有家长可去,家长在哪里,亲属在哪里?如何敢向世界坦白?他忘记了,父母当时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再去;或者再去之时,已经无法挽留,没有办法应对吧。家长不来,不能进班;他和另一个同学,被老师请出了教室。 教室的外面,应该是美好的,下课铃声一响的操场,那些梧桐树开满紫色鲜花的操场,广阔而舒畅,还有那连续两天不必上课的运动会上,那梧桐树一旁,竟然有体操的赛事,不是双杠高低杠,也非跳马跳箱,而是叫做平衡木的惊奇赛事。那平衡木是一袭白衣一双白鞋的娇小姑娘,她在那里轻盈的跳跃,像一只蝴蝶,像"红楼"的银光一样闪亮。那是他的同学,远处的被另外的同学绰号"绿豆芽",正在发芽的绿豆的小姑娘。 而现在教室之外,如此荒凉,静静的四处无人,只有远处秋蝉的残鸣,时断时续,亦如暑期的午后,那样无助而孤独。远远的,远远的看到一个孩子,孤单的站在教室外的后门一侧;那仿佛无人的校园,洒满辉煌灿烂的秋日阳光。 几何 不知道站了多久,像一棵矮小的树木,成倾斜的10度角高在教室的墙壁上。站的累了,笔直的九十度杵在教室的外面;站的累了,就微微的靠一下那面青灰色而非红色的屋墙,成10度角斜靠。 红色的墙壁是一中的教室,青灰色的是这个城市第六中学的教室。第六中学在运粮河西畔,在水泥厂家属院的斜对面,在家属院最西侧单身宿舍三楼顶上可以一览全貌,红瓦蓝墙的一排排教室,教室后面是篮球场和巨大的操场。当第一中学无法就读,当家人及自己的颜面尽失,无以为继,只好托人另找学校,留一级重新学习。 他站在那里,看到教室之间那几棵巨大的梧桐,其外是蓝蓝的天,低头是教室前砖铺的甬道,可以听到教室内传出的读书声,还有教师讲课的声响。他寂寞的等待,等待一个熟人和班主任,班主任会安排他进入班级。但会是哪个班级,这一排排的教室。 哦,就是不远的那个班级,当他随着班主任高大的身材,终于走过去的时候,他并未完全释然,依然有些忐忑,怀着希望,含着几分羞怯,低着头,不敢面对班级内一双双的眼睛。他被暂时安排在教室的后排,几天之后才在第二排落座,紧挨着教室北面笔直的墙壁。 新的学校新的班级,还有新的心意新的学习,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努力努力再努力,应该是这样的,应该也是有起色的。留一级之后的身心都好一些。不久,有了新的朋友,甚至邻班也有了朋友,那是他常常同路回家的邻班同学,大方的和他招呼,了解到他居住在橡胶厂家属院,是母亲工作的地方,倍感亲切。 放学后,他们一起回家,会在后操场上停留。后操场是规则的长方形场地,夯实的地面非常平整,高大的以不同三角形菱形以及平行线和直线,构架而伸展出的篮球板,圆形的篮球框,他一直盘算,一直计算。那时他在等候胖红,对,橡胶厂同学叫做胖红。 身长不高,却非常健硕的胖红,在几个同学之间闪转腾挪,上蹿下跳,他很是羡慕。他不会打篮球,只在课间打乒乓球,每当下课,就会从教室里奔跑出来,去抢球台,没有球拍,用简陋的比如一块儿木板,甚至课本打几下,谁有一只球拍是另人多看一眼的;当然,放学之后,可以推来挡去,不管是弧形,还是直线,打个痛快。 当天色暗淡,便和胖红一同回家,走过后操场,步入一个煤场,走煤场边沿的一个小路,之北端那条铁路,铁路是京广线下滑的支线,输送这个城市所需的一些物质,比如煤炭及制作水泥的矿石,制作橡胶的原料。走上这条笔直的铁路,常常沿着平行的铁轨,看谁的平衡好,走的更远一些;不久再分手。尽管有些时候,他们两个会一同走铁路桥,但更多的时候,他会走家属院出来的那第一座矮小的便桥。 胖红成为朋友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学习如何努力及效果,直到一天胖红郑重的告诉,今天你在我们班受表扬了,是几何老师在我们班表扬你,说你听课如何认真,作业如何勤奋,理解和想象能力多好多好。 这是真的吗?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真的会得到表扬?在几何课堂,头发有些稀疏,身着蓝色中山装的几何老师,从没有在自己班里表扬过自己,只是常常看到他握着教具进来,把三角板或圆规放在讲桌,然后平静的讲课,转身在黑板上勾画一幅幅神奇的图案。 那一场是何等的神秘而充满着无以言表力度的,有着怎样的机遇和命运啊?圆圆的蓝天,平行的铁轨,三角形支撑铁路桥梁,平行四边形结构的篮球架子,还有那梯形的流水的河岸,乃至夜空中菱形般拐尺样的星座与星系。 电影 这是一个称心的暑假,一场大雨如期而至。浇灌在这片中原腹地的城市,雨水冲刷着屋外的梧桐,并不为人注意的,把千百桐叶上的灰尘,那水泥厂特有的飘落的层层灰尘,洗涤而下。那美好的桐叶,发出哗哗的喧闹声,哗哗的欢呼声,那雨水从小屋垂直而下,又以四十五度角顺红瓦屋顶而倾泄;雨打在看不到星空的那方天窗上,从已有的缝隙处渗透,积攒着,极其缓慢的紧张的汗水一样滴下。他仰起头,一滴随着不知多远风云遥遥而来的水,在他的额头上开花,慌忙之中,只好把被单卷起来,把席子卷起来,只剩灰白色的条条拼凑的床板,等一会儿潮湿。母亲说,搬到大屋子里面吧。 不知道何时,父亲已经不在家住了。他便在父母大床下的南头,铺上自己的席子,摆好自己的枕头,叠好被单,依墙壁而放。专一在枕头靠墙的地方,应该有一个桌面台面,小小的,用什么好呢?在门后一角找来两块儿窗户玻璃,清水洗了,干布擦净,并起两个正方形,组成规矩的长方形,拼成一个桌面。其上整齐叠放基本挑选的图书,岳飞杨再兴,陪伴在自己的枕边,勾勒建筑一个小小而穿越宋朝的世界。不知道父母和弟弟,当时不知道弟弟在哪里,他拼凑起自己一个独立的世界。每一方属于自己的时间,便把那世界打开,想自家可以随意播放的电影。 是的,家属院的夏夜,往往会听到人们口传的消息,晚上要放电影,那虽然公众,却可以成为以一人世界的电影。最著名的是那一只蟋蟀,被有钱人征收的一只小小的蟋蟀。被征收人家在那夜里,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扑捉打一只,却不幸被儿子践踏而亡,父亲大惊,不能完成征收任务,将会大祸临门,于是怒斥儿子。儿子羞愧难当,却在父亲已被逼近赋税时限的最后,终于扑捉到一只蟋蟀,那蟋蟀莫名其妙的就在眼前,振翅鸣唱,虽个头小些,终可以交工完征。 当然,那夜色下的银幕前,像蜂巢一样并列而独居的人们的世界都知道,那蟋蟀在有钱人的家中,不仅斗败了所有的对手蟋蟀,引得据其有的主家宠爱敬佩,傲视众多富绅。但终究,那聪慧而逸群的蟋蟀,又神异地拆掉了有钱人的家宅。那可怜的蟋蟀,他的世界终于知道,那蟋蟀是父亲的儿子所变化,那一个可怜的孩子。电影散场之后,他没有回家,在黑暗的角落,那漆黑的墙角,泪洒那神异而可敬的蟋蟀。父亲啊,父亲。 第二天的凉席上,他的世界里,他变成一只虫子,要比蟋蟀巨大一些,不会跳跃,却会飞动,没有触角,却有着透明的眼睛;他也要振翅歌唱,却不是那夜里的草丛的鸣响,而是一歇又一歇的呼喊。在呼喊声中,他又流下热泪,那泪水在枕边,湿润的把他的午梦惊醒,但那高亢的喊声还在,在房屋之外,在高大的梧桐上,那千百的水洗之后,那碧绿的枝叶之间。 弦子 桐影婆娑,斑驳的阴凉处,是他向邻居大叔学习象棋的身影。蹲在那里,矮小的半平米尺寸的平台,印刻着两个势力集团的楚河汉界,战场红蓝的,血流成河,杀伐嘶鸣,旌旗猎猎,唯剩大帐老帅,只兵一卒,铿锵前行,五步一倒匹夫之怒,而那失败者输倒之时,仰天吐气,却在那桐影之间,听到楼上的弦声。 他告辞象棋老师那邻居大叔,离开战场,和另外的孩子,攀登到二楼,寻找那弦声的方位,那优柔而不再象棋之国的嘶鸣与喊杀,那将军与山炮的威逼与倾轧,而是流水叮咚的,神摇情驰的,急缓相随,浪奇波峰,又清风拂面,那秋水依依的,甚而与静夜里的蟋蟀之音相通,也迢迢高于那里的寂寞。那些遥遥通融的神秘,是另一方神奇的地域。 操弦者,是经常见到楼上楼下的青年大哥,不料竟有那些年代少有的弦音和知趣。他呆呆的站在那青年哥哥的门口,宽大的两间房屋,只有一张桌子,两只方凳,一通床铺,蓝白格子相间的床单,一把长长木柄的弦子,蛇皮张蒙的琴面,三根银色的琴弦;一个青年,满屋刚刚洒过清水的地面,幽暗而清洁,纯粹而活力,那桐影之里透过来的青光,映衬着青年大哥面孔的俊朗。 他胆怯的不敢进屋,和孩子们一块儿,在门口可怜的倾听和张望;他只能告诉母亲,他有一个愿望,当时的过结已经忘却,他跟着母亲在那青年的嘱咐下,在许昌市南大街,在哪乐器行里买回一只竹笛。那紧挨着许昌县新华书店的乐器行里,有各种戏剧行当所需的珠冠锦鸡翎,宝刀红缨枪;他跟着母亲,按照那青年老师的嘱咐,买回一只铜管镶嵌装帧精美的竹笛,价格不菲的乐器。 他有老师了,自己喜欢自己要求的老师,那邻居大婶高喊一声:"呀,林林会给老师掂水了。"他有些羞涩的掂着那壶清水,并不迅捷有些跌撞的奔上楼去;那紧握壶柄的小小双手,已经写上了六个音符,那手指上的音节。 老师说,学习竹笛方便一些简单一些,一个孩子现在这样的入门,熟悉之后,再学习其它的乐器。他听话的伸出双手,年轻的老师用圆珠笔,在他鲜嫩的手指上,细细清清的描绘音节,那通往另域世界,那优柔而美好世界的密码。从此他的心灵,有了另外的季节,那柔嫩的手指,在青光与涩涩的年华里上下开合,那稚嫩而尚未成曲的短歌。 那青年的名字,那老师的名字,他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女人坐在老师的床铺上的时候,他有一种奇怪的念想,是讨厌,讨厌那个女人,怎么会有如此普通的女人成为老师的女友?小小的年纪,有嫉妒在渗出,那手指上的音节。直到后来开学,又到后来他随母亲搬离那个院落,却一直无法忘记那把弦子,那蛇皮华丽怪异的纹理,那根根银亮紧绷的三弦,带着母亲买来的竹笛,带着手指上的音节,悄悄地别离。 医院 那个季节,母亲住院,在许昌县人民医院。她被打了,具体的伤情并不知悉,也许是身体和心灵兼遭暴力,在白色的铁床上输液,在铁窗下喘息,还能嗅到医院里那消毒水的味道,从长长的走廊到一排水管的洗手间,从探视所必经的曲尺铁栏,到可以接水的茶室,那消毒水的味道,久久不散,应有整个生命的年月,几十年,一生一世,还有那里的青色的火亮,那里的黎明,那白色被单和铁床,坐在母亲的身旁。 母亲受到的伤害是那个称谓父亲的人。母亲作为一个弱者,是家庭暴力的承受者,不理解不知道那场婚姻悲剧如何上演,能有几段曲折几行血泪,多少地板上的血痕,多少季节那夜色里的恐惧哭喊,那里的追打与斥骂,那昏暗家居里的折磨;母亲被殴打之后住院,被伤害的只能离家,在白色的氛围里,在消毒水弥漫的死亡阴影里,输液喘息。 他无能为力,不知如何安抚自己的母亲,他握着母亲送给的竹笛,在床榻一畔,稚嫩的吹声,《一条大河》有些不畅流动的音律,那缓缓喘喘却纯真的声音,是可以安慰母亲的鲜嫩手指吧,轻轻的浅浅的喘喘的,却是温暖着抚摸母亲的额头,抚摸母亲的双手,抚摸她仍然年轻的双足,那可怜的母亲。外面的光辉仍然照耀着他们母亲蜷曲的身形。或者一个在床榻半坐半躺,一个在床头,握笛吹奏。 大姨是照顾母亲的姐妹,娘家不知如何理论父亲的罪责,好像听到四姨在自己地铺一侧愤怒的驳斥,听到那块作为桌面的玻璃发出的尖利的声响,传播到小屋的天窗之外,楼上楼下,那浓郁的梧桐枝桠之间,那左邻右舍的眸光之中,那水泥厂的所有宿舍,那河岸三层单居工人的楼顶,洒落在长长的运粮河上,随着清清的流水,一浪一波的永无尽止的一波一浪的涌流,仿佛没有尽头。那是洗脸洗面的铁盆砸在地上的声音,那是一只白色的瓷面铁盆,击中玻璃的尖利呼喊。 然后是大姨来照顾母亲。他只能微微的吹奏几声竹笛,在那手指的简单的节奏之间,以期治疗家庭的悲伤,又如何能有更多的帮助呢?又如何能有更多的温暖呢?不了解不知道很无奈那样的命运,在不知几个日子的某一天,大姨拿来了一只本子,上面是军体拳的身姿,一个少年在又一个神秘的地域,发现新的王国,是一个男孩儿最为喜欢的另一域奇异吧,爱不释手,阅读小画书一样,欲要读懂那图示中的没一个动作,一把手势,一脚踢腿,一闪弓腰,一翻臂膀,是忘记家庭悲哀的重要理由,是自我疗伤而成长的一副医药。 很可惜,有一个矫健的青年,走到病室来说,那本军体拳图书是自己遗失的,一个退伍兵遗失的军体拳手册,被追要了回去。他是如何的无奈?在被拿走之后,被索去之后,她伏在母亲的床头不像一个少年,而是一个孩子,流下了眼泪,委屈的孩子的泪水,沾湿白色的床单。而母亲,那时他知道母亲的伤口应该大致已经愈合,因为母亲可以伸手,擦拭他的额头和悲伤;可怜的母亲,那医院里的走廊,那里的青光,那里的水房,那一丝一世不曾消弭的来苏水味道。 口琴 弟弟常常住在父亲那里,同样住在那玻璃天窗之下的小屋内的弟弟,同一张床上的手足,手抵足,足低手,夜夜相息。不知从何时,父亲和弟弟前后走开。弟弟走开之前,曾经和母亲去过父亲分居之地,知道该在哪里找到父亲。 那是一个夜晚,母亲出医院不久,几个月吧,母亲要弟弟和自己一快儿出去。他们在那个夜晚,出家属院,沿东河岸到铁路桥,在铁路一侧东行,好像很远,绕道厂矿的北门,进入厂区。厂区是他曾经熟悉的地方,少年们到处乱跑的地方,及其了解的父亲上班的工作室,直线距离,与家只有一百多米,一道暗红的砖墙,把家属院和厂区隔开,而且父亲办公室的后窗,也是家属区。他太熟悉那个地方,从乡村搬来之前,一个深夜,在父亲值班的床上,温暖舒适的床上,只有三四岁的深夜,父亲把他叫醒,打来了午夜的炸酱面,一生不能忘怀的深夜美餐,在那个值班室的夜晚。 母亲带着他和弟弟,在那个夜晚,有些踉跄有些焦虑不知其行不知其果的走到父亲的办公室。应该是母亲住院期间,父亲搬到了这里,外间是办公的地方,里屋是值夜班的所在。父亲居住在那里。还有那几年之前,不曾移动的地方,还是那张布有蚊帐的床榻,那他临睡之前,父亲曾经为他扑捉蚊子驱赶蚊子的那张床榻。那个夜晚,父亲躺在那张床上。 怎么敲开的房门,如何进入那一盏灯亮着奇怪的光的值班室,父亲分居之后搬来居住。他忘记了,父亲好像并没有脱去鞋子,两只皮鞋上下交叠,躺在他曾经深怀记忆的床榻,陌生的并不理会进屋的母子三人。母亲哀求父亲回家,求父亲搬回到家属院的家里,那碎过一地玻璃的家里。陌生的父亲并不理会进来的三人,不理会他,以及母亲的哀求。那些哀怨请求的语言和气息,夜色一样被奇怪的室光缓缓的驱散,没有任何的回应和声响,当然不如破碎的玻璃,透明的玻璃,发出尖刻的声音,流水流光的尖利的声音;一切悄无声息。 终于,两个声音交错而至,一个道:"你俩给你爸跪下,跪下求你爸回家!"他知道这是邻居婶在白天里的口授和劝导,让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乞求圆满。而此时,那奇怪的灯影里,他和弟弟,他们手足,两双手脚,四只膝盖,跪倒在地。那灰黑色的水泥地上,在那几乎无人却众目睽睽的夜晚,他们双双跪在黑灰色的水泥地上,哀怨的,胆怯的,几乎恐惧到自己幼小心灵的跪到在地,求那个陌生的父亲回家,那虽然狭小玻璃天窗,狭小木床,狭小木箱的那个贫瘠的家庭。 另一个声音最为奇异,那是一支曲子,不是手指上的音节,不是《一条大河》,那波浪宽宽,那稻花香飘两岸,也不是那运粮河畔的温暖,那早晨温暖的河水,而是一曲《打靶归来》。那经典的雄壮的曲子,为何在那样的夜晚,那奇怪的光里吹响,在那胸腔口腔里吹奏。陌生的那个男人,并没有理睬四膝跪地的乞求,而是从抽屉里拿出那只从部队带回来的口琴,得意洋洋的《打靶归来》,得意洋洋的吹响,那雄壮嘹亮夕阳血美的曲子啊,节奏鲜明,红色辉煌,没有黑暗,没有一星点的黑暗,一场光亮。 米缸 弟弟不久搬到了父亲那里,他们手足暂离。也是母亲催促弟弟到父亲那里,不谙世事的孩子,唯尊母命。母亲出自略大人家,只善学习读书,厨间灶事,母亲从未关系,也不用顾及,有她的母亲及大嫂操持所有的家,十几口的三代人家,孩子们上学是主要的任务。母亲如此不善家务,乃至于说出嫁之后,穿衣做饭都是重新做起,印象中的父母争吵与打闹,于此不无相关。 记得从县医院出院,回到水泥厂幽暗的家里,瘦长的也只有一米宽两米长的灶间,一片狼藉,那些冷落的煤炉,灶台上的案板,生满斑斑黄锈迟端的菜刀,一只黄皮铁腕内,已经失色而寄生霉菌的咸菜,大房间内仍然那一地的玻璃,还有那摔落在墙角的白瓷铁盆;家里一片狼藉,他们这样回到家里。 萦绕不去的尖利的口琴声中,母子三人不知如何回到家里又是怎样生活之间,应该是三人的炊事已经无以为继,简单的贫瘠的生存已成问题,她无能也无法养活两个已是少年正在成长身体的孩子,母亲应该是这样催促手足分离,弟弟到父亲那里生活,当然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他只知道,弟弟不久搬到了父亲那里,年幼的弟弟又是如何待遇那陌生的父亲呢? 只有母子两人的家,母亲的孤单和心魂,尤其深夜里必会到来的漫漫恐惧,他仍然在母亲的床头地铺享受,受伤的心,也许有些安慰,而那惊恐梦魇里的呼喊,仿佛他有很大的勇气,那噩梦里对他的呼喊。 即使如此两人的生计,仍是重重困难。这些遭遇,机遇的成长着他幼稚的身心,他要想办法帮助贫弱的母亲,他要尽力给两人以生活更多些的勇气,他寻找着方法与渠道,父亲值班室的后窗是一个机会,那里与弟弟手足之间交流的渠道,家属院与厂区一窗之隔的那扇窗户,铁窗网下那方白色口罩大小的渠口窗口,他和弟弟交流,弟弟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学会了阅读,从那窗口递过去一本小人书,拿回储存好那些少年世界的安抚。 那一天的夜晚,他照例敲开那扇通道,轻声的询问,警惕的倾听,搜索屋内的脚步声与说话声,搜索父亲是否在那里,仿佛一切了然知悉后,他悄悄的说:"家里没有米了,想想办法,家里没有米了!"他听到惊喜却又意料之中的回答,幼小的弟弟好像也在一夜之间长大,那是他们可怜可惜可爱可悯的悲怆机遇,那傍晚的风中,那夜色里,不必记得是什么季节。 第二天的夜里,在家属区与厂区的那道红墙里外,听到他们彼此的声音。他攀上一个靠墙的一堆砖垛,爬上那道高墙。沿着黑暗中念想及光亮的墙头,晃晃着靠近弟弟可以攀上的最高的地方,俯身下去。弟弟手中举着白色的半缸的米,像一个壮士,站在稍高的地方,踮起脚尖,高高的举起半缸的米粒。母亲知道吗?陌生的父亲知道吗?难道都已经默许?还是永生都是一个秘密? 但是,月亮知道,那夜晚应该有一弯月亮在高天俯视,见两个孩子,两个少年,一双手足,把白色的茶缸里的半缸食量,隆重的惊险的举起,那半缸的救济。 约定 有多少资源盘整多少资源,有多少能力施展多少能力,在命运的魔界,生活的困境,交织着怎样的芜杂的情感,已知会出现变化,成长将出现新鲜的拐点。半缸的米粮会解决什么问题,一缸亦不能,而暑期已经来临,盛夏的浓荫如一张令人愉悦的伞。盛夏的夜晚,是一位良师益友,在星空下把少年指点。他有一个决定,应该是和母亲说过的一个决定,当然决定说明之前,要为决定垫些基础,准备条件。 情感和做事务,怎么会离开朋友呢?尽管那伙伴厂区家属院相识相知的伙伴。从去年的暑假期开始,他们在厂区的办公室和家属院内,常常相约,四处探险,他们向往天空,更高的地方更是最为隐秘的地方,那星空和方宇个人的世界。家属区青年工人单身宿舍,他们穿过筒子楼幽暗的通道,登上三楼,发现背面没有围栏的阳台,有一行镶嵌在楼壁上的爬梯,他最后一个攀登之时,那最后一级的攀手,因为少了一梯,去之上面一方天空的楼梯口,还有大的距离,而他的力气几欲耗尽,他几乎力竭而失手跌落,肢体折断甚至损命早殇,但有惊无险,若有神助,臂力筋长,他拉起了自己,小小的头颅,在方形的天窗,缓缓的升起,精灵一样,难道是水泡一样冒起?在虚空却又是海洋般飘渺无际的无助中,发现了一块平整的陆地,和此片陆地如此神差约定。 那是一块儿黑色的地域,是黑色油胶铺成的平整的陆地,是傍晚的暑期的阳光一览无余的开阔陆地。他们有四个人,在楼顶奔走,在设有矮小护栏的楼顶奔走,俯视所居的家属院区,自家的楼房,还有自家的小屋,几个同伴中也居住着方块儿天窗玻璃的简陋小屋,只是那里一片浓荫,巨大的梧桐,像一丛丛巨大的奇异的草,把他们的生存遮掩;更远处是厂区的方的圆的高大塔形建筑,据说一个伙伴的父亲,那只剩半只耳朵的满脸红斑的父亲,就是从那些建筑里掉进水泥池中,刚刚生产出来的水泥灰池中严重烧伤。 他转移视线,他走到楼顶的东侧,那楼下有些低矮的梧桐树一侧,是那条缓缓流动的运粮河水,只是一段深沉宁静,漂浮着一抹一抹的白云,远一段则光辉灿烂,像长长的不太规则的镜面,铜色的镜面在闪烁,而运粮河畔的那一侧,是一所学校,在碧绿的厚毯一样的操场,有几栋二楼的房屋,更远处是红顶蓝墙的几排瓦屋,也有几株梧桐,还有不知名的绿树相互掩饰,极其宁静又斑斓其间。那是一个命运的节点,岸是许昌市第六中学,他的另一个约定。 他们并非登高望远,纵览胜景,他们发现的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他们之中有些人会看到自己,这一方黑色的夜空,黑色的陆地,他们都会知道,这是一方最为隐蔽秘密的地域,当有的伙伴在某一天提议举行一场仪式一场游戏一场学习的时候,大家同意,一拍即合,相互约定。他知道这场游戏,数字游戏,他见过里屋的父亲聚众如此的游戏。但那不是什么数字游戏。 他们顶着四五点时分的残热,来到自己的世界,不观看什么风景,游览四边,而是短裤背心,不顾屁股下黑色油胶的灼热,打牌博弈,不是一场游戏,一群孩子哪有现钱,当然两手空空,那就记账吧。他们都会计算,而且精明,谁欠谁欠的谁还谁的,极其准确,而且记忆超强,每每睡醒便会记忆。 如此如此,暮色四合,害怕家人寻找到他们,必须下楼回家,临别之时,彼此郑重的重申,他们像自己的父亲一样,彼此重申:你欠我几毛几毛;你,欠我一元几角。尽管如此,欠人账的同龄人,见到有债主张望着从远处过来,抑或看到债主的背影,都会矫捷的逃开。 他和另一个债主,这样便成了朋友,同样玻璃天窗的小屋居住的两个少年债主,便成了朋友。此年的暑假,彼此已经相长,他和这个朋友商量,他们要做一件事情,他邀请帮忙,做一件事情,相约定好。 书摊 同院共生共长的朋友,也许已经忘却,只留下其他美好的记忆,记得共同的成长,友情的愉悦,但这朋友也是可以的助手。他们约定,他们带着自己的手足,一同去积攒一些材料。在他们熟悉的工厂办公区,五脏俱全,厂矿车队,理发澡堂,食堂伙房,不一而足。他们曾经四处探险探访的所知道的地方,较之第一中学附近的街道胡同,要熟悉的更多;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木料加工小厂。 木工厂后墙与厂矿车队相连,车队右面的一排废弃破房子爬上去,沿房脊走五十米,可以摘到木工厂后墙内一丈开外那棵树上的果实,树有两层楼高,垂下的枝头结满橙红色的球形果子,是可以食用的桑葚。记得树下仓库外面堆满十公分宽课桌长短的木板,在白色的刨花和碎碎的木屑当中。现在,那些杂碎的木板角料,是他们要用的材料。但不时有大人在那里走动,看门的还有一个老头。 三个人商量好,无法从矮房和桑树上下去,便趁工人不多不少的时候,嬉闹着偷溜着,从大门进去,然后从那些废料堆中挑出长方形的木板条,充当武器厮杀着敲打着,从大门追逐着奔跑出来,于此连连几个回合,并无大人注意。然后在母亲询问这些东西的时候,也是夜晚来临,他告诉母亲自己的决定。好像母亲没有赞扬,也没有反对。 开始吧,他和弟弟两人,时不时还有那个伙伴参加,看个究竟,或者从家里也拿来几只铁钉之类。他计算着着不同的几何图形,长方形的几块儿木板,按照垂直角度,用钉子上下镶嵌,在制好的正方形木框里面,横格钉入几条平行的木板,拆开的牛皮纸箱,敲打着作为底面。不知用了多少时间,有几抹额头上的汗水,也滴流着遮蔽过眼睛的汗水,制成了两扇一米高一米多宽的木匣,再比划着把剩余的木料,小块儿方形小块儿长条的木料,制作了几只可以坐下来的小凳子。好了,也许他和弟弟这一对手足,摆好他们,站起来巡视,好像检阅自己的队伍和士兵。傍晚的时光,风已经有些凉意,从桐叶间的缝隙处,轻洒而下。 第二天,他和弟弟推着母亲的自行车,载上这些木匣小凳,再装上那个小纸箱,到水泥厂门口之南的小摊市上,开张生意了。是的,他们要摆上一个租赁小人书的小生意,把两扇木匣四十度角靠住糖果店的窗台,把一本本小人书,整整齐齐的摆入木框,小木凳围成一圈;好像有第一个客人,是弟弟坐着,认真的观看手中的故事。如此,租赁画书的生意隆重开张。 开市大吉,不知是否有焦急的等待与翘首以盼,第一个真正的客人是一个女孩儿,第二个也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陆陆续续,虽不繁华热闹,但《杨再兴》、《哪吒闹海》、《小蝌蚪找妈妈》的诸多情节,接连展开,那些少年的目光,在夏季的浓荫道上,不止休的伸展向远方。他打量着自己小小的计划,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场子里,停留在自己的脚下,他的目光在行人中搜索会揣测,是否有新的客人光临,而从没有介意成年人奇怪的打量。 第一天的收获,并没有告诉母亲,第一天的收获里,他买来三支雪糕,犒劳弟弟和小伙伴,第二天的地摊上,他仔仔细细又检查一遍,很好,两天的收入,除去零食之外,还剩一元六角,那是他人生的第一笔收入,尽管不是那曾经的《说岳全传》的巨额八元钱,他想着只要积攒够五元钱,就可以郑重的交给母亲。 翌日,弟弟没有过来,他自己跌跌撞撞勉勉强强把生意推过来摆好,还没有客人,但骄阳早已升起,树叶跌落的阳光有些晃眼,忽然,一个大人站在他的面前,他有些吃惊的慌乱起来。那人严肃地站在那里,开始并不言语,有些冷漠的盯着他,他垂下头来,不知所措。那人是他的父亲,父亲要他收摊回家,不准再出来丢人现眼。临了,父亲给他五元钱,五元?忘记了,父亲给他几块钱之后,看着他有些蹒跚的推着自行车,推走一部分,回头再推另一部分,一段一段,摇摇晃晃向远处走去,树叶间跌落的阳光,有些晃眼。 碾上 告别这个不愿再提起名字院落的日子,无意间命中到来,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那里所谓的梧桐,那里的玻璃天窗,那落满厚厚灰尘的区域。告别也提不上,只遵母命,不知从那里借来的架子车,农村常用的那种两轮架子车,装上锅碗凳子,一路沿着铁路线向西,越过五一路,对面 是以橡胶厂厂区。 走厂区后墙碾上后街,至再西些的厂子弟学校,母亲教学的地方。还有一口大的箱子和两张木床,他拉不动,那只架子车装着锅碗瓢勺凳子木箱,在铁路线南面的落满水泥灰尘,落满灰尘的道路上,躬身前行,轭辕维艰,想起第一中学顶起课桌时的那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和悲情,那眼下的不同色彩的土地,褐色的,灰色的,黑色的,白沙的,眼花缭乱的土地和道路,向后陷落,一直向后陷落。 他和母亲没有地方居住,那只摇晃着歪倒的铁锅,锅中的碗筷,生霉的案板和刀具,摆放在一间教室的讲台,虽然不足一尺之高,却可以把这些家当,这样的家摆上去,此处非长久之计,不久就要开学,教室只能暂住。母亲四处打听可以租住的地方,打听到一个原来的同学居住的碾上,碾上后街。 碾上街,二千年前,曹操尊属下建议,在许昌屯田,修通了石梁河下游到许昌之南的河道,既运粮河。许昌十几所营寨所收获的粮食,在运粮河西岸辟地碾压加工,长此以往,这些加工粮食的区域,这些四处流动着暗红色石磙石碾的地方,日夜劳作预备征战粮食的场地,称谓碾上,驻此长久的守土军士及雇农,娶妻育后,蔓延成村成庄,几千年来,延宕至今。 可以看到当年的那些军士和村民,在一个黄昏,在盛夏的黄昏,在没有风的黄昏,拉着也是两轮的架子车,载满一袋一袋加工好的粮食,那夏季的面粉,那些或纯白或金黄的粮食,一辆一辆迤逦而行,汗水滴淌在褐色的土地上,不会是水泥灰的土地上,向东而行,并不多远,排队拉到运粮河畔的不同码头,在手掌挥动的官员的目光中,在执锐挺立的护卫监视下,装船远行,南至征宛中张绣,北达官渡袁绍对垒,在襄城曹营的策谋之地,发散着运粮河水的脉脉温度,那终将温暖着一个孩子和万千生灵的脉脉水温。 那盛夏的黄昏,也是他苦轭着两轮木车的家当,没有护兵的监视,没有官员侧目,同样是吃力的前行前行,只是那些粮食运往东面的河畔,而他的车子,她和母亲和家,则向西而行,在运粮河畔出发,从那间小小玻璃天窗斜顶小屋出发,未及和三弦老师告别,未及和小伙伴们告别,来不及拍一拍那高大的梧桐,只是,好像听到邻家大婶的"你们要走啊!"的呢喃,拉车向西而行,沿着铁路的南线,驾辕向西而行,灰色的道路上没有一滴的水,只有两个车轮在这散乱的家当,向西而行,在迷人的黄昏。 后来才知道碾上如何,一橡胶厂厂区就是当年碾麦碾米的所在,母亲的工作场所,子弟学校就是当年加工粮食的地方,难道是有仓廪的军粮重地?那里飘满成熟粮食的幽香,那些麦子玉米红薯的幽幽香馥,与东方那脉脉流水的声响,交相辉映。如今,他们的家当,他的迷茫,堆放在一个长方形的立体的水泥台上,从运粮河畔,到碾上,仓廪高耸的地方,千担粮食运走的地方。黄昏之后,天一下子黑了,遥望处,几点星辰模糊。 草屋 碾上后街临街的一间草屋,是母亲同学院落的一部分,进大门右手,过一个两平米秫杆棚的过道,朝北的一扇木门,推开之后,不知有多久的岁月,阴暗墓穴的气息一样,向光明处,满身扑来,母子不觉倒退一步。房东,矮小的母亲的同学,打开锁之后,站在棚下,有些疑惑的观看着他们,母亲挥挥手扇开眼前的烟尘,毅然走进屋内,他也随着跳将进去。 草屋有十平米多些,几杆木椽架起的,尚有顶棚。第一天,母子二人,清扫好夯实的地面,土墙上刷一遍白灰,晾干之后,棚子中央那盏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摸摸墙壁,轻声说可以。搬来两张木床,隔着那口木箱,一南一西,一横一竖,靠墙刚好。东墙头有小小壁橱,可放碗筷,厨下案板锅盆,煤炉于屋外棚下,真的好,一切好。 连绵的秋雨不好,特别是在夜里,要撑起那把没有把柄的黑雨伞在床上,他也只能睡在母亲的脚头,蜷曲着听那棚上滴落的雨水,敲打着伞布的闷声和床上接水的锅盆的清音,依然能够睡眠。吃的不好,清贫的母亲顾及颜面,不会央人,幸好还有娘家带回的红薯干,在那口铝制的锅内煮熟,可以充饥,只是没有盐巴,一点儿也没有,他和母亲可以吃上三天。好了,母亲的工资发下了。 那个时候开学,他要走的早些远些,依旧踏过运粮河铁桥,沿河的东岸到校,可惜开学之后,唯一个他欣慰与鼓舞的几何老师,不再教授他们,看着老师一身浅灰色短袖在远处行走的背影,他低下了头。有的同学询问他的时候,他是扭头的,他"嗯"的应付。"听说你爸妈生气?"他"嗯"的对应,还有一个指点过他的,他记得呢。那是绵绵秋雨之后的一个上午,课间操上,他寻衅和那个同学打了一架,哦,原来以为高过自己个头的咋咋呼呼的同学,不堪一击,也会流泪。那同学看到手上的鼻血,一下子哭了,说要告诉老师,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为泄愤打了那个同学之后,胖红听说打架了,也跑过来,隔着教室的窗户问他有没有受欺负;听说他在教室东山墙打架了,是不是受欺负,他说没事。他高兴胖红过来问他,搬到橡胶厂家属院,他们一路上学,成为真的伙伴,真的够劲,有另外的一种可靠。 每天的早晨,要上早自习的他,不让母亲做饭,自己烧开水,或者用暖瓶里的,泡上一点儿的干馍,就点儿咸菜,匆匆吃过之后,刚好听到胖红在外面喊他的声音。有些时候,胖红会在门口或者棚下等他,等胖红的时候,他会想到市一中的同桌,他们家的米饭,那些无法抹去的羞赧记忆;回想起琐,琐还好吗,琐的画书摊而还在吗?哎,自己几乎一全套的《三国演义》还在那里吗?又仿佛看到那冬晨的黑暗里,等待自己的身影,就这样,他站在草屋的外面,一直等着胖红的身影的到来。 那光从草屋的木门外透进来的时候,他也能等来母亲回来的声息。他等待母亲,是因为母亲将要借回新一期的杂志《武林》,那是他和胖红一块儿在光明影剧院看过《少林寺》之后,他兴奋的和母亲说话,母亲便借来那种"武侠"。而等来的新一期的《武林》正连载几乎超过《说岳全传》的的另一种兴致;连载的兴致是《射雕英雄装》。草屋那幽暗的光阴里,拳脚在飞动,尽管他一直纳闷,"射雕,射雕,怎么没有射的雕呢?" 胖红过来了,他和胖红匆忙的赶往学校,沿着运粮河的东岸,向学校疾行,不再像那些岸边的旁晚,那么悠闲,悠闲而散漫。 拳谱 他的学习不好,唯有一次他还能听懂较为熟悉的语文,在念到考试成绩的时候,老师说,他们班这次的段考,成绩很好,只有三个不及格的学生。他暗暗庆幸,终于有个好的成绩了。但是,所有及格的同学念完,他始终警惕着盼望着自己的名字,警惕着旁望着自己在讲台上落在踏实的地面,起始之终,却依然没有他的消息。是老师漏掉了吗?他仰着迷糊的眼睛,所收听到的是语文五十六分的沮丧。学习已经无望,除了体育历史,其它课程不是在纸上乱划,就是睡觉。 也还有关注他的老师,猛然在他的身后出现,砰地一声,书本摔打在课桌上歪斜的迷梦。惊醒之后,在某一天,当那老师领读着单词语句经过他的座位,在课桌间的巷道上晃悠之际,他恶毒的甩下钢笔,在老师的衬衣泼上墨蓝色的笔痕,那无知的愤恨,却也惹来一些同学敬佩的目光,课间时的赞赏。但他知道自己的罪恶,也仅此一次而已。 还有关注他的老师,讲课间,他举手汇报另一个同学在后面用脚踢他,老师曰:"你好鞋不踩他的臭狗屎!"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有些恶作剧的举手报告,得到老师这样含有肯定意味的一句话,却感到一些温温的慰藉。从此,在她的课上,从不睡觉,更不捣乱,即使听不懂,却也郑重其事的抄写东西。当数学老师巡视同学们习题,走到他的旁边,轻柔的问:"不做题,你抄些什么?"那一刻,熟悉的羞涩从神秘的地域涌起,他甩手遮掩着,喃喃之语:"题,题不会,我,我随便抄点儿东西。""我能看看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拿开。老师拿起来仔细观看,轻轻的放下,又轻轻的拍一拍他的肩头,离开而向讲台走去。 他抄写的是拳谱,《少林寺拳法三十六式》的拳谱,那是他以为可存意义的事情,是因为向往而投入去做的事情,当母亲洞知他这一爱好,有一天就告诉他,明天,你早上到光明剧院去,给你介绍一个老师,看你的条件怎样?在母亲的办公室见过那个人,那几期《武林》就是那个老师的。高大的身材,洪亮的声音。 一场晚夏的阵雨过后,光明剧院东侧的冰糕作坊房外,红墙新鲜,土地湿润,看来相约的不止他一个人,有四五个少年,高大的老师问你们平常都玩点儿什么,会"贴墙吗"。大多不会,但是一个个夺步而上,双手撑地,全身倒立,稳稳的贴在红色的墙壁上,一家冰糕房的墙壁上。他什么也不会,轮到最矮小的自己,他并不犹豫,果断的冲上去,想对付那些侮辱过的同学那样,他果断的冲过去,模仿着早已见过的那些动作,向着垂直的红色的墙壁,挺身而去。当然,他摔了下来;他并不想也不看老师和同伴,他折回来,又冲过去,摔下来,又冲过去。老师制止他,说今天就这样,你们回家去吧。他不知所措,回头瞩目那面失败的墙壁,湿润的地面上,没有存留下赤足的脚印,却有七八个窝头大小的土凹,那是他的肘部砸下的遗痕。东面的太阳已经升起,有些刺目,暑气已经开始弥漫,燥热在他的脊背上升起。 那天的傍晚,在草屋木棚的矮桌上,他翻看着按时要归还的《武林》,在那些武林高手如电如光的眼神中,那照片里的那些武术师傅威武的架势,那些特写拳掌上的老茧。夕阳残照,红红的洒在秫杆棚的下面,一地惆怅。他翻开母亲送的笔记本,歪歪斜斜的抄写,那些蕴含着不知多少惊慌,多少迷茫,多少神奇的文字,一招一式,像手指上的音节,在一个少年无依无靠的心里喘息,起伏激荡。 小院 忐忑的孩子的夏夜,他的忐忑夏夜,没有星空,他凉席躺在秫杆棚的下面,旁边是草屋檐下的那浅浅窄窄的水道。曾经的暴雨过后,那水的一部分滴入他们的伞上,碗盆和木床大部分顺着夯实的麦秆屋顶而下,在门前流淌,以水道为主流,未知流向何方。天晴之际,门前有棵瘦瘦高高的椿树,几乎高过草房,叶子也同样,在屋檐之上,之上是高高的蓝天,即使没有白云飘过,那上面是高高的篮天。椿树之左,那个狭小的墙角,堆埋着一束青葱。 夏夜里的青葱,似乎依然闪亮着翠绿的色泽,新发的嫩芽,一根根的,在棚前一瞥,见他葱茏的一闪,惊喜的样子,安慰的样子,那种生长的力量,他总是观看宠物一样,每每在回来的时候,把他打量。而且,母亲最爱做好的那一种面条,就是葱花儿面条。 先拔一棵青葱,剥去那一层带泥土的白皮,小心的掐掉根须,在房东人家的汲水台前洗净,切成细丁,放上盐巴,加上酱醋,倒花生米体积的豆油,设则有姜更好,没有也无妨。如此腌上之后,煤火上的水已经烧开,先下面条,滚过两滚的瞬间,把葱儿料放入,起锅,乘碗,不怕热的一口一口的就食。那种清澈的香味,麦子的香味,葱花儿的香味,还有泥土的老本,掺杂着,柔和着,悠长悠长,一生一世。是啊,是葱花儿,原来的每每的一瞥和瞩目,是那破败墙角,瘦高椿树之下,有一小丛青青嫩嫩的的鲜花,在那里盛开,而且日渐清新,永远不败,在水中散发着香味,悠长悠长。 椿树之右,这小小的也称院子的椿树之左,还有一个奇怪的木桩,碗口大小,一尺多高,一半入土。那是他埋下的,他在那些杂志里面看到的一种硬功练习,据说是铁拐李传下的硬功,即用内脚踝长期击打树桩,日积月累,上身不动,下面暗出小腿,至敌方防不胜防,尤其矮小个子,下面攻击,天下无双。 如是,他找来那根木桩,埋在院子里,屋檐之下,从轻轻的五十腿,左右两脚,到有些疼痛的五十下,再到一百,复则二百,早晚两次,天天不断,无论雨雾,计为三年时期,即可神功在身。那神,在椿树之上,圆圆的看着这个少年,在小院里,一脚一脚的把迷梦击打,一声一声的夯实着沉睡的灵魂。 只是常常,那木桩被踢歪下去,成七十度角,向一尺外的破墙倾斜,他要耐心的把它扶正,用那根木棒,夯实木桩的土基。之后再把它踢歪下去,再重新复原,如此反复反复。就是他的院子,两平米天光,两平米地域,却是一条通往天庭的迢迢征途,一丛生机盎然的翠绿鲜花,一桩坚实艰苦的壮丽梦想,在那些忐忑的夏夜。 马步 一周之后,光明剧院的那个早晨考试一周之后,传来了一个惊喜,刘老师,那个高大威武的教练,传话让他明天早晨到光明剧院跟他学拳。原来,刘老师出差一周,已有空闲,便通知这个喜讯,他被刘老师收为学徒。 武术的手,是一棵树木上无法表述的枝杈,其掌其拳,仿佛在杂乱的形式间鲜明着直径与弧线,在那个绿叶开始浓稠的初秋,武中的掌,砍向颈部的动脉,一霎之间,阻断头脑与心脏的血管,那人像妖一般顿时昏厥;武中的拳,四指向掌心回拢,拇指叠压而上,拳面直线出击,是腥腥的鼻血,弧线太阳穴位巨大撞击之后,依然是无地无天昏天黑地的昏厥。 自然当然,这一切的技巧,还在于基本的土壤,在于整个身体的展开与拉伸,在于筋骨的基础夯实与强筋,腿之筋如何以伸展而遒劲?则压腿,一腿支撑身体,一腿从体侧放置在冰糕房,后来是在子弟学校的窗台上,勾起脚尖,一臂上举,一掌立于胸前以虔诚的摸样,两腿伸直,腰部挺立,指示身体向冰糕房和子弟学校的窗台振压,振压幅度逐渐加大,从夏末到初秋,从旭日到圆月,在自己的身体内如此艰辛而幸福的长征。 腰也是不可少的,并步站立,两手十指交叉,直臂上举,手心向上,向蓝天的方向,之后上体前俯,挺胸塌腰,两手向大地的接触;那少年的双手,经过腿腰的万重阻碍,一振振,一点点向大地接触,触摸大地的温度。寂寞了,把两手松开,用双手滕饶双腿,抱紧双腿,像紧紧的抱住一根梁柱,抱紧自己的命运,尽量使自己的脸庞,向柱石贴近,那些正在成长的柱石。 肩功是两脚开立,他与胖红扶着对方的双肩,先是抬头挺胸,然后塌腰相振,向下向有些眩晕的大地与两个少年心灵的广阔空域振压。他个子矮小,在有些高的胖红的双肩沉着,他几次失手,一次碰上对方的头,一次双手那么似乎是缓慢的落在汗水滴满的土地。胖红,他,还有另两个少年,一同被刘老师收为学徒。 比较韧性,不仅在腿肩,还有的是那种马步站桩。两腿迈开,与肩同宽,在晚夏的早晨,初秋的傍晚,双手握拳,置于腰间,屈膝下蹲,若骑马状,并不在草原,而是河南许昌的运粮河畔,河西之畔的碾上村落。做骑马状,在那里踏实的奔波,原地不动的奔波,虽不腚下有高香袅袅,头顶无碗水莹莹,但他们四人一排蹲好,刘老师在周围散步,或者走将过来,在谁的腿弯处踢上一脚,而他背对少年们的时候,被踢的人会站起来,那酸胀的双腿趁机喘息,老师回头的瞬间,那双腿已经马步,屏住了呼吸。 远处的朝阳,已经越过了子弟学校的灰瓦灰墙那排教师的房脊,高大的杨树,俯视着几个蹲桩马步的少年,路过的几个少妇,不时把他们指点。他要坚持,他个子虽小,却要战胜所有的师兄,且要战胜的是自己,自己营养不良的身体,赢弱的身体,汗泪不辨,屹然不动,仿佛傲气,他站在地上。复站云端,他看到草屋,看到不远处的棚房,他和母亲的新的棚房。他站在地上,立于云端,终于他倒了下去。 刘老师对他的母亲说,营养不良,晕过去了,这孩子太拼命,买点儿鸡蛋吧,补补身体。不知道母亲是否应允,只知道当时的马步,马步对面那棵高大的杨树,一振一振的哈腰点头,像腰肩的功,那些碧绿树叶的枝头。 棚屋 马步桩站晕过去的时候,是在子弟学校家属院内,她和母亲已经搬往子弟学校及家属院一体的一橡胶厂家属院。母亲那是决绝的,在一个放学的傍晚,在地窝一样的草房内,母亲拉他过来,两人并肩坐在床头,母亲流泪说,房东的男主人下午过来了,说要是不嫌弃,请母亲去他的北屋。他已经十三岁了,他知道什么意思,他猛然而起,从木门后面抄起那根木棒,拼将出去,母亲拦腰抱住她,母亲只是说自己的屈辱,他只要儿子一个依靠,只有儿子眼前这个亲人,她无言以对那周遭冷酷庸俗的世界,但,她不让年少的儿子拼命,她决绝要离开这间草屋。 他无从泄愤,听从母亲,只是在一个不知什么季节的夜晚,他从碾后的街,向草屋的院落里,一脸扔进三个砖头,那毕身的力量,把砖头扔向那家房东的院落,像他几乎是在同时,把石头射向,那父亲所谓那有了的女人的窗户玻璃,那个女人在父母离异之前,已经和父亲来往,那个可恶的可杀的,那也算个人么?多好的妖啊。 母亲决定搬迁,是在学校背后,在家属院北墙盖一所简易房子,简易棚子。那个年代,她申请不到家属院的楼房,三栋楼,一新两旧,三层四层,六十户左右,她申请不到一间,那就仿照别家,在校园北面四楼后的北墙上,盖上简房一间,可以驻足落户。 依北墙而下,垒上二四的墙,一砖竖一砖横加上灰泥的二十四公分的墙,加上三根檩条,交叉十几根纤细的椽子,上铺一层高粱秫杆,一卷油毡从墙头滚展而下,然后五竖行红砖压伏,尚有南东两面小窗,地铺红砖,那是他自己夯实地面,一块儿一块儿铺就的红砖。得,九平米的棚房房子可以搬住。当然,垒墙建房的是表哥他们,窗户及檩条椽子也是娘家帮助,红砖应该是自己购置,他记得,母亲从姨家借来了二百块钱。如此,一个新家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一张木床在墙西,供来一张课桌在南窗下,没有花,但春节的时候,买来一张画,十二金钗图的画,红楼里的那些画;窗有翠帘,青竹图案的布帘,东窗有方桌。母子二人用剩余的红砖和油毡,依东门顺墙势而上,塔起一个两平米的棚子,可以放煤,可以置台,可做厨房,厨房灶屋,还听到一侧幼小的梧桐上,麻雀在上面跳跃着鸣叫。 喜悦之余,冷秋的寒中,风雨骤至,幸好他在不远,而且一家邻人已经过来帮忙。那狂风已经掀开半个屋顶,裸漏屋的消瘦肋骨,黑褐色的肋骨,见那内里的床铺,那口黑红色的木箱,那方黑红色的矮小木桌。 走上去,在邻居大叔的帮助下,他攀上北墙,走上去,把油毡一手一手的铺原,沿着单薄的泥土垒成的二十四公分的砖墙,在凛凛寒风却已稀微的雨中,把折叠的房顶一尺尺的展平,再接过邻家好人及母亲递上的砖头,一寸寸的压平,仿佛看到母亲在厨房,那两平米的灶火上烙馍的身影。 他呢,在学校的水房寄住,那棵高大的杨树下学校的水房,五平米多些的水房,是学校打铃人的办公室,晚上可以在那里寄住,深夜他可以杨树桩而腿功。傍晚他和师兄弟在学生说散去的教室门门前踢腿,最矮小的他,排头领着师兄弟转圈踢腿,在水房的西面空地上马步站桩,直到把自己站晕过去,地上没有泪水。 母亲站在楼北的地方喊呢:"回来吧,吃饭了!"寒风从北中国的辽阔地域,横黄河而来,嗖嗖落入运粮河畔,还有运粮河畔的棚屋人家。 面粉 春节时要包饺子的,他的商品粮关系在父亲的努力下,在上初中不久,从乡下办到城镇。还记得父亲在农村那座瓦屋里趾高气扬的从东屋杨帘而出:"来,来,来,看看这是什么?"父亲拿出的是他母子三人的粮本,已经离开农村可在许昌城市内购粮的那种证件。父亲从东屋趾高气扬的杨帘而出。那是那个父亲吗? 离异之后的母亲要养活他,并不费多大周折,法院判决综合考虑,手足弟弟跟随父亲,他跟母亲,判决还是在那间草屋内,母亲半躺在床上,在幽暗的光阴中,母亲好像半躺在床上,对他郑重其事的说:"我要告他私藏军火弹药,预谋叛国!你看咋样?"非问之问,非答之答,你能如何?他当然顺从母亲的心意。当然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叛国弹药私藏,每月母父亲只是应付工资中的十元钱作为抚养费,其它皆是闲扯。 每月的十元钱,他第一次在五一路水泥厂办公区的会计处领取,他坐在一排椅子上等候,不知羞耻。他从五一路水泥厂的大门进去,在漫漫灰尘中,找到会计室。他们接过了法院的判决书,他坐在长凳上,等候领取抚养金的时候。虽然只有那么的一次,父亲像去年暑假给他费用,威逼他离开书摊生意一样,他自领取了第一次费用之后,父亲传话他直接到父亲手中领钱。他还是拿到了十元钱之后,在水泥厂大门口的北面,那运粮河的岸边,五百米之去的岸边,大口的喘气,在那一桩桩法式梧桐的一侧,在那缓缓之流向南方的运粮河水一侧,大口的喘气。 面粉的价格没有追究,十元钱应该有相当的粮食,不是第一次的十元钱,只记得在五一路粮店,从文化路迁移到五一路粮食户口五一路店,称粮食的是一个青年人,如若后来可以想相约饮酒,或者邂逅对杯,该是何样的奇迹,是无处不在的痕迹?那青年也许看错,甚至故意,不知道什么关系,他要买的面粉是十斤,那青年却称上四十斤的面粉,那他的手是一银亮的铲子,在雪白的粉堆上,一铲一铲的给不同的人家,那严肃着应该是俊朗的脸庞。不知为何,却给他四十斤的面粉。 买十斤却又多出三十斤的邂逅,他有些紧张,却容忍着不能多言,他提起那些重量,是春季将要到来的那种喜悦。他掂起似乎四十斤的果实,那些白白的面粉,那些运粮河畔碾压过的,运往黄河之北颍水之南的面粉,在后车的座上,在那辆残破的自行车上,惊讶而兴奋的逃离,赶快离开粮店背后的面粉厂,刚刚回家,几乎已经忘记那是临近的春节,整个冬天没有飘雪。 母亲并搭理归罪他。也学母亲不知道这个细节,母亲只是高兴的问,怎么这么多。他应该没有和母亲说什么,几天之后,那除夕的街头,已经来往的没有人迹的街头,天上飘下雪来,预备饺子和年夜的小城人家,在热气腾腾的厨房忙碌。母亲贴上春联与门神,在那棚房棚屋,他知道饺子盘肉太少,他说要出去一趟。除夕降临的五一路中段,飘雪纷纷而下,少无人痕,水泥厂之北面,运粮河之西的五一路口,五一路中段,竟还有两人,支撑着木架,悬挂着卖肉,仿佛专映着雪花飘飞中来临的人家。五花肉,肥肥的;五花肉,一个少年,用囊中剩余的所有钱,让那些生意也是自家买卖人的兄弟随意切割。应该是那样的,雪花飘落在买卖人兄弟的发上肩头,飘落在他手捧年货的脚步上。白面及饺子,腾腾的热气,在棚屋的小桌上,那伴嫁母亲的小小方桌上,冉冉升起。 煤球 乱搭棚屋就要改造了,无处安生的母子两人,有人出主意,不是不分你们房子吗,厂里副厂长调往市内任职,现房空着,你们把房撬开只管搬进去,你孤儿寡母,谁有如何?母亲按照善意,领着儿子硬搬进去。两间的房屋,进门即使厨房,母子一人一间,有些奢侈。当然后来,不久之后,一橡胶厂有关部门,只好分给了新楼上的一个小套,三十多平米的房屋。他将在那里,在厨房改成的书屋内,阅读大学的课程。 寄居在棚屋与两楼两居室的岁月,最难忘的是拉煤了。严冬到来,母亲借来木架子车,他一个人,越过温暖的运粮河水,向东直行,在铁路线的南侧,在解放路东面,整个土地都是黑色的,煤屑从京广线的铁道上乘车而下,制成蜂窝煤,又被搬来搬去的途中,洒了数年累月,整个地面是黑色的。那个严冬,他一个人拉着架子车,不是走铁路的南侧、水泥厂北墙的路线,不是两千年前碾上粮食运行的路线,而是走铁路以北,越过运粮河水,经解放路向南过铁路线,向东一侧,到达那全市唯一的蜂窝煤厂。 那个严冬,买好的煤块儿,师傅点过数目,他五个一摞四个一摞地搬到一棵落叶的梧桐树下。冰冷坚硬的煤块儿,仿佛有着一颗不会燃烧的心。他只能拉动一半的煤块儿,到家之后,仍是一摞一摞的搬到棚屋里面,跪放在母亲的床下;一趟一趟码好摆齐,然后匆忙转头,重度河水,走进煤场。 那条河流没有结冰,他好像认真的打量一样,那曾经滑入温暖河水的堤岸,那暖暖的流水,似乎有微渺的热气向上蒸腾,如幻微烟,渺渺的热量,温暖的缓缓而不绝的向南流淌。往往在夏季的一场暴雨过后,有一种大人口言"翻坑"的现象,大概是河水缺失氧气的缘故,会有千百的鱼冒将出来,原先他们都隐没在深渊河底,暴雨过后,千百一掌两掌长的鱼儿,几乎一下子浮于河面,引来不知平日里匿于何处的渔夫,搬来一种一丈平米的网,四角兜着,一个竹竿撑起,放置河水之中,不时拉起,网中便有跳跃翻腾的鲫鱼鲤鱼,一桶又一通的收获,也有传统的那种撒网,甩撒而去,一网拉起,也会有多条的鱼儿,在地上网内,含蓄在水草之间,喘息着翻跳。而此冬天的一瞥,运粮河水,无波无澜,如梦如幻如烟,向南涌流缓缓。 剩下的一半煤块儿,整齐的放置在树下,那梧桐的枝头树丫,只剩几片枯萎的残叶,在寒冷的气息里,不时痉挛着摇晃一下,虽早已死亡,却不坠下,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麻雀,坐落在一根树杈之上,又突兀的飞走,干瘦的树枝,在它赤裸的足下,与其飞离之间,不为人知的优雅颤动,终于有一只如手指紧缩成虚团的桐叶,在那枝头摇摇晃晃的飘下,萎靡不振的落在那一堆摆放整齐的煤块儿上。在没有太阳光辉的天下,煤块儿却不时闪耀着微小的银光,是煤屑中特有的那种亮光,而更多是冷气中降下的寒霜,一抹一抹的银亮, 第二车的煤块儿拉回,他已经满头大汗,脱下的棉袄搭在车帮,只剩母亲剩下的那件红蓝相间的纤维薄毛衣,依然蒸腾着微微的热气。母亲也许在上课吧,给他的学生补课?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拉着半车的煤块儿,低头躬身来去。幸好后来有胖红看到,从远处跑来帮助,否则不知要有多长的喘息。 周日的寒冬,煤块儿在炉火中渐渐燃烧,红焰复辉煌的燃烧。春天,正从远处姗姗而来,一场大雪将在深夜,静静的把中原大地轻柔而严实的覆盖;春节,将如一轮旭日,从东方盈盈艳艳,喷薄而出,平凡的世界,竟如此晶莹而鲜艳,妩媚而壮丽。 结义 跑步是基本的训练,他定下目标,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即使是大雪大雨的早晨,他依然坚持跑步,一日练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元旦节的早晨是雨,冷冷的雨晨,他穿雨衣,那种军人的雨衣,胖红送给的雨衣,着雨衣从碾上后街出发,一路向东,在黑暗里,向也许不久便会雨过天晴的东方迅跑,穿过五一路,逾越运粮河,到解放路,新兴路,文峰路,延安路,回归到碾上后街之西。那次近三十里的跨越,到终点他几乎无法停止自己的脚步,意图和意识之间已经错位,无法控制自己的脚步,在冷冷的雨中。春节的大年初一,他依然是没有停下自己的锻炼,不是抹去发梢上的霜白,仿佛看到晶莹的微微燃烧的雪花,从不知何处的天野,永不休止的飘舞。 春天来了,运粮河畔有迎春的花,黄艳艳的冉冉开放,胖红在四层新楼的后面,母亲原来棚屋的西面,已经吊起了沙袋,木屑与沙子相搀,年少的拳击不久,血从小指到无名指间逐渐渗出,再到无名指与中指之间,如月季的鲜花一样灿烂。他们无比欣慰,自豪着自己的意志和磨坚。他的脚功也没有中断,水房前的那棵巨大的杨树,是真正的树桩,而且刘老师教会了靶掌,一左一右,双掌向白杨,如脚功的轮回,一次左右一百,如晨步相续,直到可以右掌推击灰色的墙垛,可以推下墙砖的一角。那时的八卦掌太极桩,已经从他的脚下缓慢升起,在掌中款款柔转。胖红不知从何处打来碗口大的六根木桩,栽在新楼之后,在其上行走八卦,在梅花上徐徐的旋转,那梅花之桩。 春天来了,运粮河畔的光辉洒在他们逃学的堤岸,正在萌动的青草,还隐蔽在往岁野野的枯黄草丛之间,他们两个还有另外的伙伴,在灿烂的阳光下,那个辉煌的下午,第二节课就是放学了,在河堤岸上,点上三根枯藤的枝为香:"生不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些可怜可爱可惜可敬的少年。他们三个结拜结义。其身之侧,运粮河水,潺潺的涌流,千年以来,源源不断。水泥厂的那些梧桐,那里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河水之上的铁桥铁线,那里散落的足迹,河畔之西橡胶厂子弟学校的那颗高扬,那些寒星和春夜里的身影,千年以来,仿佛不断,如流水流音,脉脉无声,绵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