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 血(短篇小说) 祁水河到古城祁阳,便算是流到头了。从古城往东南去,绵绵的有些大小丘陵,只沿着祁水河两岸弯弯的缠,弯弯的绕。有山便有沟,沟中又生出些皱褶来。小溪也有,几口好井就遗落在溪边,水儿亮亮爽爽的,暑天给过路行人清凉解渴,冬日里则蒸着乳白热气,供妇人女子洗濯衣服。井边的几株老槐树,便成就了无数阴凉,四时画出些浓淡不一的泼墨山水。乡下人不懂这些,也无此雅兴,但乡下人自有乡下人的规矩同快乐处,生活一天一天地过下来,也并不觉着缺少什么,白天来了,黑夜也来了,生命皆充满活力。有时,三五行人赶路赶得累了,坐在井边老树下,一边纳凉吃烟,一边说起某朝某代的某某古事,都唏嘘不已;又或者说起地方上的一桩稀奇事,都说老天爷偏偏就日弄人哩,活在这世上,该去的没有去,不该去的倒先走了,又都叹这世事无常,可惜了地方上一个好人……讲过,说过,叹过,挑担的依然挑了那担子,背篓的仍旧背了那竹篓,各各从容走去。 山总在前面挡着,小路紧紧咬住青山,弯呀,弯,钻进云雾里,再不见出来。要么,人便从河上攀了那竹缆子渡船,悠悠的来,悠悠的去,直把太阳悠入那暮色里。 村子照例不大,人在那渡船上,见村子被夕阳笼着,衬着,灰灰黄黄的,倒有些趣味。四面青山耸耸,就把一条河水挤得逼窄,泥溪水田,一峒一峒的绕,天高云远,看去也无甚奇处,只是有云有雾掩了山岭峰顶,又洇洇的伸下山脊来,似要作成这青天白云的背景…… 柏子就是在这地方过活度日的。 柏子的家并不算大。上下十来个孩子,还比不上村口头毛子家的兄弟多呢。柏子上有五哥六哥,下有八九十弟,爷娘都还健旺,本性上是想再生些孩子的,无奈老天爷不遂人愿,自打十弟下了地后,阿姆竟像铁了心似的,肚子再不见任何动静。阿爷于是乎很生气,非常非常的生气,天天晚上弄得妇人尖声怪叫,阿爷于是便骂,破口大骂妇人和孩子。骂过之后,也只好自认晦气。乡里有话说:"前头好,后头好,中间生来老虎咬。"柏子并不怕老虎,柏子生来就不怕老虎呢。小时候听别人唬他,只不怕,也唱:"前头槽,后头槽,中间生来爷娘抱。"为此事,妇人便亲柏子,狠狠的亲,亲得八弟九弟掉眼泪。 柏子长到七八岁时,便已熬过了许多难外,先是一个人白天常独自睡在竹蔑摇窝里,也无入看管,饿了便哭,声音嘶嘶的,哭得哑了,又拿眼看屋顶,屋顶黑黑茫茫一片,看不透,如那大人们看不透的天。阿姆忙,累,屋里屋外,只晃得不见人影,到另一个孩子八弟降生的时候,柏子便会爬在地上,捉那温驯善良的蚂蚁虫了。 接着,就有了九弟,十弟跟着也来了。柏子已能替阿爷阿姆牵着牛儿满山冈走。四哥五哥在溪里摸鱼捉虾,柏子就在岸上颠颠的跑,喊:"弟吔——来,来看哥抓鱼啰——"夏日的夜里,柏子和九弟八弟唱着阿姆从前唱过的小曲儿,数天上的星星呢。柏子想这真有趣,星星多远多亮,星星也要娶亲,星星也会生小星星么?到十弟也能在冬日的风里站稳时,柏子就长成十五岁的小男人了。这小男人有一张不像爹不像娘的白脸,手脚出奇长、大,一乡里的妇人都夸柏子长的好。柏子上山砍柴,走在云雾里,"嗬——嗬——"喊一声号子,就听见有女子从山那面放歌跟来—— 高山高岭好瞟天 瞟到云南和四川 有心对歌唱几句 不知小郎恋不恋 柏子愕然停住脚,望一眼山对面云雾深处,那云那雾都在走动哩,歌声也随那云那雾在山顶滚动。四面都有和声。天很高,很小,柏子的人也很小。他继续往前走,歌声随之又起—— 小郎是只笨嘴鸡 不学唱歌不会飞 八弟人小心大,眨巴着眼说:"哥,对面山上骂你哩。" 柏子心里正无趣,想,我笨,我是只笨嘴鸡。嘴上却说:"我又不笨,哪样是骂我?走,走,看人家吃了你裤档那只鸡。"说完,就"嗤嗤"笑了。八弟知道上了当,在后面追着赶着说:"哥,哥,你是只鸡,你是只骚公鸡哩。" 这样的日子时常令柏子觉着些快意,也慢慢成熟了一个小男人十五岁的心身。柏子渐渐就大了,而他从山上背下来的柴捆却渐渐就小了。他常常独自一个人毫无缘由地笑,抑或蹙着眉头,嘴里不停地嘟囔些什么;有时,还冲着大山,放声高吼几句,那声音,那神情,都像狼嗥一样,八弟九弟都说他疯了,他每天照例朝着歌声升起的地方,走向山那面云雾深处。 忽有一日,柏子就觉着再不能那样快乐了,柏子的娘病了,妇人被病痛击倒在床上,折磨得不成样子,眼见得竟是将要灯灭油尽,到另外那方土地上去云游。一家人都哀哀的,走路说话都少了声息,倒是妇人自己将此事看得淡漠,劝道:"人死比如瓜落,有哪样值得伤心?瓜熟总是要落的哩,命中该定如此,又有哪个留得住呢?……俗话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话虽是这么说,到底并不少了那点悲戚,柏子也再无心思去听那云雾里的歌声,终日守在病床前,为妇人端茶送水。妇人从病痛中醒来,看见柏子的一张白脸,叹了口气,挥退八儿、九儿、十儿,说:"七儿,你过来——" 柏子把脸贴过去,挨在阿姆的嘴边。 妇人又叹了口气,说:"七儿,娘就要走了……娘有件事,对不住你……" 柏子用手按住阿姆的嘴巴。妇人拨开他的手,细声说:"七儿,娘一直没敢告你……你不姓彭……你的亲爷是……" 柏子睁大眼睛,看了看娘,定定地说:"你病昏糊了,娘。" "七儿,娘对不住你……先前娘不敢告你,怕你怪罪娘啊……村里人讲的那……咳咳……" 柏子默默想了一会儿,又定定看了一眼娘蜡黄的脸。他记起先前还在他很小的时候,村里人讲起的那些他懂不得、娘听不得的闲话,又细想起阿爷待他的种种奇异处,心中的一点疑惑顿然冰释,他转身走出门去。 屋外时正春天,到处有雨气,湿湿润润的。柏子心里也有这雨气。一路走去,人与天地这么和着,鸟儿田间、空中乱飞,搅乱了柏子心中的那点宁静。 柏子有泪流下来,流到嘴边,却很快的又擦掉。他抬头看天,看云,看那古井边的树和人。人都正忙碌着,三两个妇人一边搓着衣裳,一边絮絮聒咕着什么,柏子眼泪又流下来了。 他听见十弟在大树下喊他。他擦了擦眼睛。 "哥,娘不行了,叫你……" 柏子狠狠扇了十弟一耳光。小崽子捂住发疼发烧的脸,惊愕万分地瞪着他七哥的背影,愣了,他弄不明白,一向温顺的七哥怎么会打他。 妇人的眼还有些微光,半开半阖间隐隐透出些寒气。屋里只剩下柏子和妇人两个,妇人有气无力说:"七儿,你跪下……" 柏子"咚"的一声跪在地上。 "……答应娘……你去白鹤镇找你亲爷……让他知道……他陈家有后……" 妇人吃力地翻动了一下身体,凝神望着儿子。窗棂上的煤油灯光正在一点一点地摇曳着。 "……七儿,娘求你……答应……" 柏子跪在娘的床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了。 三天后,柏子提着一件血淋淋的衣服,从白鹤镇转来,他把衣服、砍刀放在妇人病床前,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哽哽咽咽说: "娘……我找到他了……娘……我把他杀了……" 其时,妇人却已于三日前死去。 2006.9.9 武汉大学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