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藺北寨地广人稀,分配下来,连我家也得了个不小的院子。阿娘务实,在院子里种满了果蔬。我的房间在院子的东北角,东北两面靠着林子,西面隔着一个大大的丝瓜藤架子,到现在依旧生气勃勃:硕大的老叶苍劲地招展,几条留种的老丝瓜也不知死活地挂着――硬生生搭就了我和莉娅米娅的距离。只有前边,种了几排蒜,除了气味不好些,总算还有个落脚的地方。 月色溶溶,融化了斑驳的影。 "她是珂卡,怎么可能会跳舞?" "连跳舞都不会,真是招了我们藺北寨的晦气!" "明天你要去寨主家和阿苏卡排练舞蹈……" 明天。 我不由自主地手合兰花,摆出平生所学的第一个动作。 教舞的老嬷嬷言犹在耳:"舞蹈是我们温巴族人的灵魂,是男子的刀剑,女子的头面。练舞之人,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勤奋。既说要勤奋,就该把舞蹈融入骨血,举手投足都要有舞者的气质。如微舒云手,在舞蹈中该表现为云涌般的连绵优雅,不像太极那般老迈苍劲。前人有诗云‘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动’,这是绚烂至极的舞蹈,一般的是些优雅流畅的动作,却要从平淡中见真章,方可知舞者深浅。也有一味苦寒静谧的舞蹈,那便不是常人能跳的了。" …… 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苏轼――这一节诗,我可谓断章取义了) "这段舞蹈,玛娅跳的最好。" 最好吗……我呼吸急促,越旋越快,仿佛凌空而起,手可摘星。 云端扑簌簌地落下寒霜,把偌大的夜幕凝成一方细腻的墨玉冻。 茫茫天地间,不过一人,一月,一舞。 而已。 "啊!"丝瓜藤杂错的暗影间有人低呼,然后藤下响起阿三的吼叫。 我坠落云端。 那个轮廓模糊的人影仓惶逃离,留有衣衫与丝瓜藤摩擦的声音。阿三愤怒地狂吠,想要追赶。我笑笑,对阿三说:"阿三,我在这里!" 阿三的咆哮骤然而止,却又不甘愿的呜呜几声,然后才耷拉着脑袋穿出藤架。藤架上干枯的老叶被痛苦地撕裂,于是龇牙咧嘴地叫喊,发出"兹玆拉拉"的声响,混杂着那人身上清脆的铃铛声。 我蹲下身子,阿三雀跃着往我身上蹿。我笑着提起它的两只前腿,阿三动弹不得,半是兴奋半是愤懑地瞪着我。 我欣赏它复杂的表情,兴味盎然地说:"阿苏卡把你养得这么肥,是打算清炖还是红烧?" 或许我说话的语调很是和善,阿三愉快地叫了两声。 我自觉不该欺负老实的笨狗,是以热情道:"怎样,我们好久不见,要不要跟我进屋喝杯茶?" 阿三这次却听懂了,露出惊恐的表情,拼命挣扎,想把前腿从我的魔爪里夺回来。我自忖不该强迫他人,是故遂了它的心意。然而重归自由的阿三越发胆大妄为,发疯似的在蒜地里冲锋。 儒雅的蒜手无缚鸡之力,未曾经过什么大场面,在阿三排山倒海的攻势下只得战战兢兢地倒下,落寞成一片狼藉。 我慌忙阻止:"死阿三,有话好好说,咱们这些年的交情难道就为了让我阿娘揭我的皮?笨阿三,听到没?" 阿三没有听到。 我黯然神伤。 可天无绝人之路――我终于领悟这个道理。毕竟蒜的味道太大,狗鼻子又灵,着了魔的阿三不一会儿就被熏得晕头转向,而后一头撞在树上,满目苍凉。 阿三精疲力竭,拖长了舌头摔倒在地,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恍然大悟:"你来是告诉我你的腿好了?" "汪!"阿三高兴极了。 我哭笑不得:"现在我知道了,你该回去了?" "汪!"阿三显得理所当然。 看着它这副狗模样,我把手一挥:"罢了,你去吧!" 阿三得了特赦令,欢快地朝我吠了几声,就一溜烟地冲进丝瓜藤,不见了。 我忍不住心里暗骂:"这只死狗!" 看着倍受摧残的丝瓜藤,我喟叹:来来去去,都随你们! 脚边突然出现一团黑影,戚戚哀哀的看着我。 我大惊:"阿三!你回来干嘛?" 阿三委屈着眨着眼,往后挪了挪。它的爪子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指着面前的东西。 我了悟,这只狗,想是玩疯了,忘了正事。 我拿起地面的东西,不禁大慰――是我的那管柳笛。我自知将其落在云都家,虽然不舍,却更不愿亲身去取。柳笛是阿爹帮我新制的――阿爹是被生活历练成的粗人,他制的柳笛也同样的粗犷,我又性急,不待笛子完全制成便拿来摆弄,故而笛身一直有些硌手。可此刻,笛子却光润如新,像上了一层清漆。 我心里生出一些暖意。 随着柳笛一起来的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不知是阿三不小心带过来的,还是别人有意为之。展开纸张,上面密密写满药名:麻黄桂枝、荆芥防风、川芎白芷、苏叶香附、桑叶菊花、丹皮大黄、青蒿黄芩、栀子黄柏…… 我沉吟半晌,问阿三:"这是阿苏卡让你带给我的,还是你自己拿来的?" "汪汪!"阿三开心地冲我叫。 偏偏又听不懂了。 我思索着进屋,提笔回道:感念归笛之情,必不使贵方外泄,无需多虑。 巫术与医术,自古非族长寨主及其袭位者不得研习。若有违者,必受族规处置。 我看着阿三衔着纸张,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倘若确实是药方,就真的不该流传出去。 中药配伍有七情:单行、相须、相使、相畏、相杀、相恶、相反。 麻黄与桂枝相须为用、荆芥与防风相须为用、川芎与白芷相须为用、苏叶与香附相须为用、桑叶与菊花相须为用、丹皮与大黄相须为用、青蒿与黄芩相须为用、栀子与黄柏相须为用…… 徘徊九天上,与尔长相须。(曹植) (二) 阿三不和我喝茶,我就自己喝。 阿苏卡送我的那瓶药还剩下许多,但伤口已经好了,用不上了。我拿着那个瓷瓶,白瓷釉质莹润细腻,质地均匀。然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这上好的瓷器与家中的粗茶碗有何差别。若论品鉴,我着实力不从心。 我端详着瓶底的印章,横撇点竖,清雅自成。印章怎么可以印在瓷器上?也不会是刻的。据说制瓷器需要很多步骤:练泥、印坯、晒坯、刻花、施釉、烧窑……那么在哪个步骤,可以印上这个章? "二姐。"门本来就开着,米娅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叫了我一声,把我从神游中唤醒。 她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说:"二姐,你盯着这个瓷瓶好久了,很喜欢吗?" 我说:"这瓶子比家中茶碗好看,只是太小,否则我就拿它斟茶喝。" 米娅显然没有在听,她的神色间颇些踌躇:"二姐,阿苏卡和我……" 我打断她,道:"你别来兴师问罪,可不是我把你们的事宣扬出去的。" "不是,"米娅涨红了脸,"阿苏卡……他……" "他怎么了?欺负你了?" "他很好,是我自己……" "他很好就行了。族长之子,有理由对所有人好,不过只有你是最特别的。"我如释重负,却又如鲠在喉。 米娅小声说:"二姐,我有些后悔。" "后悔什么?" "我知道我的姐姐也喜欢阿苏卡。"米娅的嗓音细若蚊呐。 我微微怔愣,想起上次与米娅的谈话。那时我以为她喜欢的是云都,所以担心自己跟云都的关系会她不安。原来我是庸人自扰,阿苏卡才是她的心上人,所以莉娅就成了她后悔的理由。 我不愿气氛如此沉闷,半开玩笑地劝慰她:"你姐姐要真喜欢一个人,定然会奋不顾身地追,哪能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 "哦。"米娅低下了头。 我自觉言语无甚不妥,却得到了这样的回应,心里有些担心,索性问她:"怎么了?" 米娅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过想到了一件事:方才撞见大姐急匆匆从藤架那边跑出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原是二姐今日讲话太豪迈,冲撞了大姐也未可知。" (三) 我和莉娅又吵了起来。 送走米娅后,我正打算睡觉,偏偏莉娅来了。我有些不满,莉娅同样不情愿――彼此都不明白,阿娘为何突然心血来潮,打发心高气傲的姐姐来教吊儿郎当的妹妹学舞? 莉娅不胜其烦,奈着性子一一讲解,我却听得心不在焉。 见我不知好歹,莉娅忍无可忍,一甩手道:"我知道你瞧不上老老实实地练习,怕是连我你也不放在眼里。再者,便是最简单的舞蹈也得好几十个动作,天赋再好的人也难能一蹴而就。我看我也不用教了,你不如去拜访一下‘四俗之首’的张先生,跟他讨教讨教,把那点魅惑人的本事发扬光大,多少好处!我是无能为力,反正你福气好的很,自己惜福便是!" 我不生气,笑嘻嘻地说:"莉娅,你莫不是羡慕我成了阿芝?" 莉娅柳眉剔竖,于是一场唇枪舌战就此拉开。 我自知无理在先,且言语过分,所以先时还老老实实地受着,却终于经不住莉娅辛辣的言语,开始反击。 我们勃谿相向,寸步不让。我知道她把最近的怨气都出在了我身上,可世事难料,谁又曾过问我的想法? 言辞越来越偏激,幸亏米娅适时赶到,阻止了战势的进一步恶化。 我用被子兜住脸,平躺在床上。 我和莉娅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我们也是从小吵到大的。小时候吵得粗鲁频繁些,长大后就吵得文雅而刻薄。姐妹不生龃龉,我常常想,这或许就是我和莉娅的相处模式了。无奈里其实还带点窃喜:有这样一个人可以和你斗嘴,用的是最最文雅的典故,撇开世俗所有粗鄙的词汇,比秀才著文章还要精致。吵到最后,每每忘记了初衷,也不至生气,不服输而已,虽然耗费神思,却酣畅淋漓。然最可贵的,不过因为这个人是自己的亲姐姐,即使吵得再不可开交,也不会心怀怨怼。 这次却不是这样。好像有什么东西脆生生地折断了――我看见她眼底的怨恨,只想快点结束争吵。争吵结束了,可有些东西再不似从前。或许,是莉娅身上清脆的铃铛声提醒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和莉娅之间,变得不一样了,连同米娅,一切都显得微妙且危险。 阿爹阿娘所担忧的事,还是要发生了吗? 莉娅的铃铛声一直不肯放过我的双耳,它不停地摇晃,清脆而嚣张。只要一闭上眼,我就能看见一串硕大的铃铛,大如牛铃,它晃啊晃,不知疲倦,早已失了荷花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