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汪老师闹脑血栓出院了。我们几个以前关系不错的老同事组织了一下,买了点滋补品,去她家探望。我们去的时候,汪老师就那么木呆呆地在里屋沙发上坐着。她的丈夫凑到她身边大声告诉她:"老师们都来看你了。"她似乎听懂了,抬了抬眼皮,但是,眼光又瞬间黯淡了下去,再也没有看见回过神来。一看这光景,我们几个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丈夫告诉我们,这场病闹得她整个人跟傻子一个样了,拉尿得要人照顾。不过,知足吧,好歹能动弹,傻吃傻喝。只盼着能恢复到她自己挪蹭到院子里就不错了。岁数大点的张老师代表我们和她丈夫说了几句嘘寒问暖的话,我们就出来了。半个小时的功夫,汪老师一直就那样傻呆呆地坐着,嘴里机械地咀嚼蠕动着,发出一种含混不清低沉的呜呜声。 汪老师退休十年了,今年刚66岁。以前,我们俩同事十年,同办公室4年。她青少年时代高小毕业后就在大队宣传部跑龙套,19岁在小学做了民办教师,上过中等教师师范进修班,干了快三十年才幸运地正式转正入了编制。在我的心目中,汪老师绝对称得上尽职尽责的好老师。无论从教学管理还是教学质量那是没的说。就在退休那一年,她还送了一批六年级毕业班。就算那是因为基层教师紧缺,学校分配任务不得以而为,单说汪老师那种始终如一,呕心沥血,追求完美,卖命不要命,从不投机取巧的工作做派,所表现出的那种高尚的教师人格,也着实足够感染我们这些后辈。用她的话说就是:"咱得对得住村里的老百姓,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哪怕明天退休,今天我也要把学生教好。"真的,汪老师无愧于教师这个职业。 汪老师心地善良,天性开朗活泼。她个子不高,身材稍胖,自然卷发,双眼皮,薄嘴唇,说话却粗声大气,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特有精神头。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汪老师给我们讲笑话,她讲笑话不在于笑话本身,而在于她的"讲"。汪老师天生的演技,绝对不逊色于宋丹丹、蔡明。她那笑话一开场,先得拉开架势,连比带划,夸张的神态动作,惟妙惟肖,但丝毫不显得做作。她讲的故事其实也就是经历过的一些好玩的事。举个例子说吧,她刚教学那会儿,学校实行上夜校。那时候她家女儿还小,有一段时间她女儿生病,她往往是先到学校讲完课,安排好作业,再请假回家照顾一下孩子,再返回学校。请假倒好说,就是出入大门找钥匙还钥匙太麻烦。她仗着自己年轻,有一次一看四下无人,干脆翻栅栏悄悄走吧,离家挺近的,看看就回。校门是两米多高的栅栏,她趁着夜幕轻巧地翻了两天。第三天,她说返回学校时,刚爬到栅栏顶端,就看到从校长室出来个人影,不行,要露馅,她一紧张,一出溜下来,墩了个四仰八叉,好在有惊无险。她说,幸亏天黑,那多尴尬呀,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还是校长把她扶了起来。后来校长给她配了把钥匙,她一直感激不尽。您一定在说,这事也没多可笑呀,那是您没看见汪老师讲这段典故时那一颦一笑,一瞪眼,一跺脚的样子,反正我当时是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更别提她讲得那些文革当中,生产队里,宣传部里那些个好笑的故事了,我是每次都笑到嘴角边的肌肉发僵。反正,我是汪老师这个故事大王最忠实的听众,不,精确地说应该是观众。所以,她也最喜欢我在场时来讲。重复多遍的故事在我这里也是笑出眼泪,笑掉下巴,笑歪了嘴。她故事一讲完,就放松地坐下来微笑着欣赏我笑得那傻样儿,看得出她是受用极了。那时候,课余时间,只要她在场,空气里都会弥漫着轻松欢畅的气息。一想起她现在那样子,我心里能不难过吗?追根溯源,和汪老师在一起那几年的美好时光,是我这辈子笑得最肆意汪洋的时候,以前从来没有,以后也再也没有过。我怕是再也听不到看不到那样好玩的笑话了。 二
其实,汪老师一辈子活的也够窝囊的。 汪老师的丈夫这个人,我就没见壮实过,总是那么黄黄的,瘦瘦的,病歪歪的样子。平时也干不了太费力气的活计,做个小本买卖。因为性格内向,生意也做不好,今天干这个,明天干那个的。家里家外出头露面总是汪老师的事。这样一来,汪老师在家族邻里眼中就显得有些霸道有些刁蛮。所以,口碑也不算很好。乃至于公婆不喜欢,丈夫不理解。矛盾在时间中化解,日子一天天得过。这些年有汪老师那点工资,细水长流。还有三四亩地卖点粮食供个生活杂项开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日子也就那么平平稳稳地过着。 汪老师有一个女儿小娟,性格柔顺温和,见人不笑不说话,模样俊俏可爱。小娟比弟弟圣宝大十四岁,很知道心疼爸妈,容让小弟。小娟上满初中便退学了,在家专门帮着爸妈做家务。小娟心灵手巧,勤俭朴素,把一家人的吃穿杂活儿料理得井井有条,真是汪老师的得力助手。人们都夸汪老师有福气。小娟出嫁后,对娘家那是情深意重,加上女婿深明大义,出钱出力,也没说过委屈,深得大家交口称赞。 听说汪老师以前夭折过一个5个月大的男孩。加上又显那么点重男轻女的老封建思想。汪老师对小儿子圣宝那是百依百顺,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溺爱。以至于圣宝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勉强读完了小学,十三四岁便辍学回家。头几年年纪小,就那么在家闲晃荡,不到十八岁便学会了吸烟喝酒打麻将,花钱大大咧咧,人们都说那真是"穷家养出个富孩子"。虽然有这些小毛病,但是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所以,汪老师对此很不以为然。她的意思是,长大点自然就懂事了。圣宝长到20多岁,说话做事还是那么幼稚,不靠谱。可以说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人送外号"阿生",意思就是说他像一个长不熟的瓜类,不开窍。 那一年,听说圣宝在他大姨家加工厂打零工时搞了个对象,本村姑娘小凤。汪老师告诉我们说,等明年五一节就让孩子们结婚。她想把新翻盖的房子规整好,排排场场地为儿子操办这场婚事。后来,听说那女孩怀孕了,婚期改在年前。这事在如今这世道也不算丢人。可刚刚铺好的地板砖,那女孩不知嫌花色不合意还是咋的,要求一律重换。否则,没有否则,必须重换。那可不是小工程,额外浪费多少财力物力呀!那"阿生"可不管老子娘怎么心疼,那劲头比媳妇还要冲。只好把刚刚贴好的地板砖费力地砸掉,重新铺砖。好歹吧,婚事就这样草草办了。但是,新媳妇三天回娘家,"阿生"再去接,不回来了。说是时间关系房间没装修好也就罢了,连厕所都没弄到位,没法过日子。也是,那年冬天,雪来得特别早,冰天雪地的,实在没法动工。好歹凑合用着那个旧厕所,等开春土松了再垒不迟。谁知道还有这么不尽情理的亲家。汪老师找婶子大娘的帮着圣宝去接新媳妇,都没成功。事情闹成这样子,难道就为这么个厕所,还让儿子把婚离了不成?就在那年天寒地冻的腊月,汪老师家召集几个壮劳力,破土动工。点火化土,化一层挖一层,挖一层化一层,玩出坑。就在当间客厅和沙灰泥,没办法,在外面一会儿就冻。厕所盖好了,新媳妇总算接回了家。 婚后,圣宝就跟着他大舅哥跑运输,也算是浪子回头,入了正道。春暖花开,汪老师主持把房间地地道道地装修一新,也算尽心尽力,不留遗憾了。汪老师生来健谈,可是儿媳妇小凤不那么近人情,常常是断章取意,揪住话头话尾不合意的细枝末梢,和汪老师闹矛盾。把个汪老师刁难的,在小凤面前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汪老师怕儿子夹在当间受罪,总是尽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自责检讨,极力维护着小凤的情面。尽管这样,小凤对这个婆婆那是事事不顺心句句不入耳,性情实在是合不来。后来小凤终于提出分家,另起炉灶,倒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半年后,小凤给汪老师生了个大胖孙子。高兴那是当然的。可是,小凤提出要让娘家妈来照顾,得让汪老师出保姆费。由不得你不同意,谁让你是上班族呢?汪老师这人实诚,即便是出钱,也总觉得亏待了小辈,对亲家那是诚惶诚恐,感恩戴德。逢年过节换季衣物,副食品,大包小包的没少额外买给亲家。每逢周末假日,汪老师也总是把小孙孙接在自己身边,百般呵护。我究竟也不知道有些人的心是怎么长的?也许只有上帝知道。那小凤跟她娘家较齐了劲似的,竟没有说过一句有良心的话。人前人后空口白牙:小孩儿是他外婆照顾大的,她那个奶奶怎么怎么不够格。小凤对待汪老师那态度冰冷得叫人看着寒心,渐渐地儿子圣宝也开始对汪老师整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起来。汪老师生气归生气,好歹是自己的孩子不跟他们计较。只要他们和和美美,好好过光景,自己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也就认了。 三
可是,生活总是造化弄人。汪老师就这点缩小又缩小的愿望也差点被葬送掉。 那天周一,学校开例会,就差汪老师没到,也没请假。会开了一半,汪老师带着不到两周的小孙子小心翼翼进了会场。可孩子太小,不时说话。校长本来是个特别严肃的人。皱着眉,沉着脸,训斥了一句什么。汪老师带着孩子离开了会场。等我们开完会,回到办公室,看见小孩子在一边玩,汪老师满脸泪痕地坐在座位上抽泣。我们说:"校长就那脾气,别理他就是了。"谁知,不说还好,这一说,汪老师再也控制不住,伏在办公桌上嚎啕大哭。谁都看得出,另有缘故。目睹个性好强的汪老师五十多岁人了哭得肝肠寸断,真陪她心碎。后来,听说那天晚上,他儿子和媳妇大打出手,玻璃,茶几,电视,手机,能砸的砸,能摔的摔,谁都不肯示弱。结果,小凤一气回了娘家。眼瞅着马上就过年了,这事隔谁家不急白了头?这一闹就是四五个月。可把汪老师折腾得一下子老去了十岁。 要说那小凤也真是不够意思。不光对公公婆婆心存不敬,对大姑子小娟也是心怀叵测,从没正眼瞧过,总好像欠她200钱似的。小娟性情好,也不太在意,来来去去,照样有活就帮着干干,没事来看看爸妈。那次,要过年了,床罩,被罩,沙发巾一类的需要清洗,小娟心疼妈妈风湿关节疼,就收拾了一包袱,准备回自己家洗好再给妈送来。小凤看见了,硬说是汪老师顾带闺女,偷偷大包小包送东西。对汪老师是指着鼻子数落。无论怎么解释都无效。偏巧,时间不长,汪老师托人捎治风湿的药,人家给了小娟,小娟来给妈送药。汪老师说还没给人家钱,顺便让小娟还给人家得了。小娟说不用,自己已经垫上了。汪老师执意要给……两人正在拉扯的功夫,猛然间,一盆凉水兜头盖脸浇了下来。小娟正闹重感冒,冷不防冰水一激,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硬挺挺倒在了地上,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手脚抽搐。汪老师急忙把女儿搂在怀里,大声哭叫。左邻右舍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掐人中,按胸口,小娟才算清醒了过来。汪老师回头一看,那小凤还端着脸盆站在一边,气的汪老师浑身打颤,忍不住骂了声娘。这就算惹下了阎王爷。小凤可是一直骂到了大街上。谁哄谁劝也不听,固执己见,根本不听解释,不认为自己误会,咬定是汪老师顾带闺女。 眼看就要过年了,汪老师,小娟都是能忍能容的人,不理她也就是了,本来就把这事压下去了。谁知,那天晚上,圣宝喝醉了酒,小凤又在骂爹骂娘的咒念。圣宝一股火没压住,打了小凤一巴掌,接着就发生了那惨烈的一幕。 后来,汪老师托人一趟又一趟说和,不知度过了多少个痛心疾首的不眠之夜。最后处理结果是,重新给小凤置办一套新家具,外带一万块钱现金,美其名曰:精神补偿费。再由汪老师老夫妻亲自前去赔礼道歉,这才算破镜重圆,"和好如初"了。 虽然汪家这段风波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过去多时,但是,每每想起在那个事态发展中,我耳闻目睹一些心术不正的小人看客对汪老师的可悲遭遇,发出的那种可耻嘲弄,我都脊背发凉。真是"亲者痛,仇者快"!那种人连最起码的"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底线都没有,真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大的福气,能保证自己一辈子平安无事。奉劝一句:还是"口下留德"吧! 回过头来,我想再就事论事说说我对亲情的看法。谁人不是人生父母养?哪个身后无儿孙?"鸦有反哺之意,羊有跪乳之恩"。孝敬不是标榜,更不是践踏。它是亲情,是爱,是一个人之所以为人最起码的根本;骨肉相连的手足,人道是"血浓于水"。从小到大一个锅里吃了那么多年饭,成年后怎么会在划定自己的人际圈时,轻易就把能划拨出去呢?能吗?你如果能对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露个笑脸,那么,你反目成仇的是谁?你挥拳相向的又是谁?窝里横,败家之兆啊!好好想想吧! 短的是人生,长的是日子。想想那些天灾人祸,病魔缠身的境遇,人活着都不容易!正因为如此,亲情才显得更加难能可贵。亲情,是人生命中最朴素的心灵需要,绝不该是可有可无的随便什么东西。如果一个人视亲情如粪土草芥,那他和他所谓朋友的交情,又能有几分真情呢?我不再多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今,汪老师就像飘摇在深秋枝头的一枚枯叶,随时都有可能随风而去。我也不知道,我写下这篇文字到底为了什么,我没有目的,我只想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