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长垄岗


  妈妈对板儿说,不要再到清水塘那里去了。板儿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去那儿,用眼看着妈。妈说,日本人在那儿,日本人孬呢。板儿还是不说话。她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到清水塘那儿去。妈说,以后我在哪儿,你也要在哪儿,不要乱跑。
  板儿说,妈,我要到清水塘那儿去。
  妈说,唉,你这孩子。
  妈知道,板儿跟这清水塘有缘。板儿是在清水塘边生下来的。三七年八月的一天,她在塘边的洗衣池子那儿洗衣,肚子猛然地痛起来,她来不及回家,同时洗衣的女人们把她弄到不远处的一个草棚子里,不一会儿,一个清亮的声音响彻明朗的天空下。这是一个陌生的令人惊奇的声音,因为它是第一次出现在人间。女人们也是用清水塘的水洗了母女俩。
  板儿从能走路的时候起,就开始老是往清水塘跑。
  妈说,我今天到前山的包芦地里去,你也去。妈说着到灶屋里拿了锄头,向门外走去。板儿只好跟在妈的后面。
  已经是初夏,到处是绿。阳光很亮,在人的眼皮上面跳跃着。村子里静得象没有风时的树林。村子从某一天起就突然地静下来了。人们都象是被从身子里抽去了筋,软塔塔的。连狗也缩在墙角里,动也不动了。从前动不动就吠的狗们,似乎再也没有叫过了。
  走出村子,近在眼前的长垄岗上,日本人的碉堡就矗立在天幕上。碉堡上插着一面日本人的旗子。旗子垂挂着,纹丝不动。风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长垄岗是南方山区无数个山岗中的一个,它的向东的一面呈平缓的斜面,这斜面大部分被开发了,成了人们种植的土地。岗下是一条小溪,日夜都在叮叮咚咚地响着,向下流到曲曲河里。长垄岗下有很多的村子,清水村是其中的一个。清水村是长垄岗下的最后一个村子,走过这个村子,前面就是十几里路的空白地带。而这空白地带是到九华山去的人必走的地方,这样,清水村就成了人们歇脚的地方。无形中,清水村成了山里的一个小镇。
  板儿跟着妈妈来到地里。这一片地种着包芦,每一棵都有板儿的膝盖那么高了。前一段时间雨水多,包芦棵里的草长得很密了。妈妈锄草的时候,板儿就一个人在地边上玩,捉草上的的虫子。一只青色的虫子在草上跳着,板儿就跟在后面追,追了一段路,虫子不见了,板儿睁着眼睛转着身子找。她看到二个穿黄衣服的人向她走过来。她知道那是日本人,可她并不怎么害怕,还站在那里观察着他们,看他们到底跟人有什么不同。前面的那个人腰上挂着刀,后面的那个人背着一支枪。他们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她转过身来还看着他们。这时,那个挂刀的人回了一下头,停下来,站了会儿,又向板儿走过来。板儿心里有点怕,想到妈妈在那儿,她就不怕了。挂刀的人在她面前弯下身子,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说,小朋友,你好啊。板儿不说话。挂刀的人又说,你一个人在这里吗?是不是走丢了?你妈妈呢?板儿看着他笑了一下,向前一指,说,我妈在那儿。她看见妈妈在包芦地里站起来了,焦急地向她喊,板儿,快到妈这儿来!挂刀的人用手在板儿的脸上拍了拍,说,妈叫你了呢,快去吧。说着他就和那个背枪的向前走了。
  妈妈跑着迎上来,把板儿紧紧地抱在怀里,身子在发抖。她看着那两个走向远处的人影,眼睛都直了。好久,妈说,他们怎么没有杀你啊?板儿说,他们为什么要杀我?我又没惹他们啊。妈说,幸亏他们没有高兴要杀你,不然,一百个板儿也完了。板儿不理解地看着妈。妈就叹了口气。妈说,你要再离开我,我就打断你的腿。妈站起来,牵起板儿的手说,走,我们回家去。等一会儿他们还要从这里来,要是一高兴要杀人,我们可就遭殃了。
  太阳在碉堡后面徐徐地沉下去。碉堡象是一块巨大的布帘,在逆光里又显得轻飘飘的,好象吹来一阵风,它就会卷起来,飞到哪里去。长垄岗在阴影里,清水村也在阴影里。板儿家门口还有阳光,淡淡的阳光。板儿坐在门口,看着长垄岗,想着长垄岗下的清水塘。一天没到清水塘,她的心里空得很。
  板儿,过来。妈叫她了。妈知道板儿一天没到清水塘去,心里难受。板儿没动。板儿说,妈,我不会乱跑的。妈说,别在那儿想,别想清水塘,过几天就好了。板儿说,妈,日本人对人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大家都怕他们呢?妈说,你不怕?板儿说,我不怕,他们没什么可怕的嘛。妈说,我的小祖宗,你可千万别惹上了他们。
  太阳又大又圆又红又柔和,它的边缘非常清晰。靠近长垄岗的天空是紫色的,它的颜色还在不断地变浓。太阳沉到山后的时候,那里特别的亮,亮得人睁不开眼睛。刚才那一片紫色已化作一条长长的黑云。天渐渐地黑下来,那条黑云里洇出浅浅地红晕,那红晕浓了的时候,满天都被染红了。整个山地也染成了水红色。
  这时,板儿听到了打锣的声音。这喑哑的锣声在宁静的黄昏显得怪刺耳。妈在灶屋里焦急地叫板儿,板儿快进来,快到妈这里来!板儿却想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在打锣,为什么要打锣。妈妈跑过来把她拉到屋里去了。
  哐!哐!哐!
  大日本皇军有令,全村人马上到戏场集合,皇军有重要训话,人人都要去。
  板儿听出这是天水爸爸的声音。
  板儿妈走到门口,等天水爸爸走近了,说,大可,你给他们做事了?
  大可四十多岁,个子矮小,一双小眼睛彻亮的。他说,唉,大皇军一来就到处找我,我没办法啊。也是大皇军看得起我啊。
  日本人知道你?
  大皇军要找村子里传令的,我不就是嘛。
  日本人怎么样?
  大大的好啊!对我亲热得不得了呢。
  可你是中国人啊!
  是啊,我是个中国人。你还是去听听大皇军的训话吧,那时你就会懂了,就象我也懂了一样。
  天水爸爸说着急急地走了,一边走一边打锣,一边喊着。
  妈,我们去戏场吗?
  去,去,你就知道去,你知道日本人要做什么事出来?
  妈到屋里去收拾了一下,转身锁上门,牵着板儿的手,向戏场走去。人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出来,忧闷地走着,大家见了面,也没话说,互相看一眼,低着头走路。天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路面上朦胧不清。天空是晴朗的,星星缩在天空的深处。
  戏场就是祠堂,祠堂是山里人唱戏的地方,也是山里人公共活动场所。祠堂里已经来了很多的人,屋里站不下去,人们就站在外面。祠堂里点着蜡烛,外面点着马灯。日本人拿着上了刺刀的枪站在周围。板儿看见白天的那个挂着长刀的人站在祠堂里的戏台上。他等了一会儿,向人们压了压手。人们静了下来。挂长刀的人说,我们日本人,来到中国,是为了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也就是说,我们要和中国人一起过上好日子。我看到中国人很穷,我们想让中国人的日子好起来。但是,有人不愿意我们这个愿望实现,反对我们,为了达到我们的美好的愿望,我们也只好跟他们作对。这一点,希望你们能理解我们,还要支持我们。我讲的话,你们明白吗?
  大家都没有作声。日本人又问了一声,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可说。
  明白了好。如果你们里面有谁反对我们,他就是我们的敌人,对敌人,你们是知道我们要怎样对付的。日本人停了停,说,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大日本帝国的人,我叫桥本二郎。我是你们的朋友。我和我的国家,我的手下人,会好好的保护那些与我们合作的人。好,我就说这么多大家回去吧。
  人们轻手轻脚地走回去,正如轻手轻脚地来。妈拉着板儿的手要走,板儿却不想走的样子,她的眼睛还在看着正在向台下走的日本人。日本人走路走得很快,一会儿就来到了板儿的身边。他看到板儿,慢慢地停了下来,在板儿面前弯下腰,把板儿抱了起来。板儿妈在旁边脸都白了,直直地看着日本人。日本人笑着看板儿,说,小朋友,我们见过的了啊。板儿嗯了一声,说,日本在哪儿啊?日本人笑了笑说,远哪,你想去?板儿说,妈妈去我就去。日本人看了妈妈一眼,对她笑了笑。妈妈的脸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她甚至对日本人也笑了一下。日本人说,我家也有一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孩儿,也有点像你,个子像,脸形也像,嘴有点像。日本人看了妈妈一眼,说,你长得很像你妈妈啊,我家女孩儿也像她妈妈。
  妈妈说,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还会是日本人?
  日本人说,我叫桥本,我在中国上过学,我很喜欢中国。
  他们身边围了很多的人,人们都看着桥本。这时一个日本兵来到桥本身边,说了几句人们听不懂的话,桥本就放下板儿,大步走了出去。
  日本人在祠堂外面集合,然后嚓嚓嚓地走了。
  路上,板儿说,妈,你不是说日本人孬吗?
  妈说,我也不清楚。
  板儿说,那你也不能瞎说。
  妈说,你爸爸说的。
  板儿说,爸爸跟日本人不好,老打架。妈,明天我可以到清水塘那儿去了吧。
  妈说,你就记着清水塘清水塘,清水塘是你的命儿哩。
  板儿说,你看日本人不孬嘛。
  妈说,你就认定日本人不孬?
  板儿说,差不多吧。
  清水塘在长垄岗的半中腰,有四五亩的水田那么大。塘里的水是从不远处的石洞里流出来的。塘里的水半清半浊,旁边四围长着茂盛的水草。塘里有很多的鱼,各种各样的淡水鱼,大大小小的鱼在水里幽幽的飘动,它们很文雅,虽然分成一股一股的,但互不侵犯,不时地还有一些很和睦的接触。有时有一两个鱼会闹起来,在水面上溅起水花,但不一会儿,一切就归于平静了。一条小路由村子里延伸出来,弯弯扭扭地爬到清水塘边。这一面的塘边上,有好几个用麻石板搭起来的台子,台子靠近水面,那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地方。
  清水塘的上边,就是日本人的碉堡。这碉堡原先是国民党军队蹲着的,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们就走了,他们走的第二天,日本人就来了,他们直奔碉堡而来,好象早就知道长垄岗有一个碉堡。
  桥本讲话的第二天,有人就开始试探性来到清水塘洗衣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于是大家就到清水塘边来洗衣服了。妈妈也允许板儿到清水塘边来玩了。
  妈妈拧着一篮子衣服和板儿来到清水塘。他们今天有事来的晚了,先来的人已经洗完衣服回去了。他们来到清水塘边,清水塘边静静的。妈妈走到一个台子上,一扭头,看见桥本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台子上蹲着钓鱼,两个日本兵背着枪在旁边站着,不时地向四周观察着。桥本也看到了他们,对着板儿妈笑笑,又专心地钓鱼。板儿妈蹲下来把衣服从篮子里拿出来时,轻轻地叫板儿,板儿本来在看着桥本,听妈妈叫,就在妈妈身边蹲下来。妈妈说,你不要乱跑啊!板儿用手划着水,妈妈说,要是他们问你什么,你可不要乱答,特别是问到你爸爸,你只说他到外面做生意去了,可别说他是新四军啊。板儿嗯了声,表示已经知道了。
  哟!哟!哈,好大的鱼啊!
  桥本那边叫了起来。桥本把鱼杆子拉起来,一条白花花的鱼在钓线上甩动着。两个日本兵也伸出手来去抓那只在不住甩动着的鱼。好一阵忙乱,最后还是桥本把那鱼儿抓住了。他举着鱼向板儿妈喊着,哎,看这只鱼怎么样啊!
  很不错啊。板儿妈大声地说。她的声音很尖,很脆,使得长垄岗显得更空旷了。
  是吧,哈!桥本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嘴笑个不住。哎,我多钓几条,你给我们烧鱼,行不行啊?
  板儿妈没说话。
  哦,对不起,我的要求太无理了。桥本说,向这边哈了一下腰。
  板儿妈抬起头看着桥本,说,没什么啊,男人嘛,本来就不会烧菜。你们没有人会烧菜吗?
  桥本说,我们都是自己烧,老是把饭煮得半生不熟的,菜炒得焦糊糊的。
  板儿妈轻轻地笑了。她说,你为什么不把老婆带来呢?
  桥本说,我们是军人,出门打仗,是不能带家眷的。
  板儿妈没有再说话,只是洗着衣服。洗完了衣服,她站起来,看了在专心钓鱼的桥本一眼,说,我在哪里给你们烧鱼呢?
  桥本抬起来头来,看着板儿妈,说,你同意了?你认为什么时候方便呢?
  板儿妈想了一下说,我中午来吧。
  桥本说,那太谢谢了。我派人在村子外面接你,可以吗?
  板儿妈说,那不用,我自己来。
  桥本站起来,对着板儿妈不住地哈腰。
  看看将近中午,妈妈就准备动身到碉堡去。板儿看着妈说,真的到碉堡去吗?妈说,是啊。板儿高兴地叫了起来,呵,我要到碉堡去啰,我要到碉堡去啰!妈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板儿说,妈,你到碉堡去过吗?妈说,去过啊,好多年了。板儿说,妈,那碉堡做了有多少年了?妈说,我也不知道,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它就在了。板儿说,我们早就想到碉堡去玩了,今天我能去了,他们可还没去过呢。妈说,你又要到处显能了,不准你跟别人说我们到碉堡去过了。板儿心有不甘地说,为什么呢?妈说,叫你别说就别说,问那么多做什么?要是有人问我们到哪里去,你可别说是到碉堡去啊。
  妈妈并没有走那条通往碉堡的路。她带着板儿来到自己的包芦地,在那里看了看周围没人,才牵着板儿的手走进柴林里的小路,来到碉堡的门口。桥本早已站在那儿张望着。他一直在望着从村子里通向这儿的路,没想到板儿妈却从另一个地方来了。他对板儿妈哈了一下腰,说,你好,你好,请进来吧。
  大门两边站在两个日本兵,带着上了刺刀的枪。板儿妈和板儿跟在桥本后面进了门。一股凉气迎面吹来。碉堡全是用很大的石头垒起来的,石头已经很黑,一看就知道很有些年头了。板儿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到处看,脸上显出失望。头上是楼板,靠边开了个口子,一部梯子架在那里,不时有日本兵从那里下来上去。他们都惊奇地看着板儿妈。靠墙边搭着一个很大的锅台。桥本把板儿妈带到锅台边,指着一只篮子说,你看,我钓了好几条大鱼呢。板儿妈拧起篮子要到清水塘那儿去洗鱼。桥本说,不用到下边去,堡子的后面有一个洗菜用的水池子。桥本就领板儿妈到后面去,两个日本兵跟着。从大门出来沿着碉堡绕半个圈子,就看到一个清亮亮的水池子。
  你丈夫呢?桥本问。
  板儿妈低着头说,他是一个生意人,老是在外面。
  桥本哦了一声。又说,你今年多大了?
  板儿妈说,二十五了。
  桥本说,看不出你有二十五岁呀。年轻得不得了哩。
  板儿妈说,还年轻得不得了哩!你老婆多大?孩子多大?
  桥本说,她比你小一岁,孩子跟板儿差不多大。
  板儿妈说,你不想她们?
  桥本说,想啊,可有什么办法呢。
  板儿妈说,你们在日本哪里?
  桥本说,长崎。你知道长崎吗?那里可是个美丽的地方。
  板儿妈摇摇头。你出来多少年了?
  桥本说,有三年了吧。分别时的情景一直在眼前晃动。在车站,她和孩子把彩带抛给我,我就拉着彩带的一头。车开动了,她一边放着彩带一边哭着。她手中的彩带放尽了,火车也开快了。
  板儿妈说,所有的人都有彩带吗?
  桥本说,是啊,表示亲人永不分离,无论我们隔得多远,心却连在一起。
  板儿妈声音颤抖地哦了一声。
  我看到你就想起了她,桥本说,你跟她长得很相象的,还有你的孩子跟我的孩子也像,你的孩子像你,我的孩子像她。我还带了她们的相片呢。
  快拿来我看。板儿妈说。
  桥本站起来,走到碉堡去。很快他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方红绸。他走到板儿妈身边,轻轻地展开红绸,红绸只有一码宽的样子,却很长。
  哦,我知道了,这就是你说的那彩带吧。板儿妈说。
  是啊,你看,这就是她们。桥本把相片递给板儿妈。板儿妈接过来,看着,她的脸微微地红了。她看了好久,抬起头来,看着桥本。桥本有些腼腆地说,你看像吧?
  板儿妈嗯了一声,点点头,说,要不是看到她抱着孩子,我还以为她还是一个姑娘呢。她长得很嫩,不像我,老了。
  桥本说,不,你一点也不显老,真的,你比她丰富些,我是指你的内心里。
  板儿妈把相片还给桥本,牵起彩带的一端,说,她在那边也不知道多么想你呢!
  桥本的眼睛望向远处,眼里升起一层迷惘,说,每当想起她,我真恨不得长双翅膀飞到她身边去。我真想今天晚上我们就胜利了,回家了。
  板儿妈向一边移动着,直到彩带全部展开来,说,当时,你们就是这样牵着它吗?
  桥本说,是啊,我们就这样牵着,火车开动了,她把手里的彩带一点点地展开。火车开得慢极了,可是它到底是在动啊。彩带放到尽头了,她还不放手,我也不放手,彩带断了,一截在她手里,一截在我手里。
  桥本的眼里含着泪花,沉浸在回忆里。
  他们都有彩带吗?
  多数人都有,都带着呢,放在身边,好象亲人就在身边。桥本说。桥本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直视着板儿妈。板儿妈说,你怎么了?桥本看着板儿妈好一会儿,说,没,没什么。
  清水塘里的荷花开了几朵。板儿坐在一丛芒草旁边,看塘里的鱼浮起来时的黑幽幽的脊背。鱼们一时浮起来,一时沉下去,悠闲的神态显出世界的安然。她听见了脚步声,扭头一看,是桥本和两个日本兵,带着钓鱼杆向清水塘走来。鱼们一齐沉了下去,板儿一条鱼都看不到了。桥本在草丛里坐下来,把钓杆甩到水里。两个兵站在不远处向四面望着,时不时走动一下。
  一只鸟儿落芒草上,草上的灰尘飘起来,钻进板儿的鼻子里,痒痒的使她打了个响亮的喷气。两个日本兵迅捷地掉转枪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用奇怪的声音吼了一下。桥本也迅速地站起来。两个兵一边把枪口对着板儿所在的方向,一边向桥本靠拢。板儿被这阵势吓住了,哭了起来。
  小孩,出来,不要害怕。桥本喊着。
  板儿胆怯地走出来。桥本看见了她,叫着,你过来,到这里来。板儿抹着眼泪走了过来。桥本说,你一直在那儿?你妈妈呢?板儿说,我妈做事去了。桥本拉着板儿的手说,你在我身边坐着,和我一块钓鱼,好吗?板儿点点头,就在桥本身边坐下来。桥本重新钓鱼。两个日本兵又走到一边去看风。不一会儿,钓杆抖了一下,桥本嘿地一声把杆子提起来,一条银白色的鱼在空中甩动着。板儿站起来,欢呼着去捉那条鱼。她终于把它捉住了,那鱼在她的小手里跳动着,啪出的腥水溅了她一脸的。
  钓到第五条鱼的时候,板儿听到妈妈的叫声,妈妈在叫她。她应了一声。妈妈向她走来,牵起她的手,对桥本笑了笑,说,板儿,我们回家去。
  桥本说,你来了?你看,我钓了好几条鱼,你上次烧的鱼真好吃,请你今天还给我烧吧?
  板儿妈说,碰得这么巧,我来找板儿,你又钓了许多鱼,这个差叫你抓了个正着。
  桥本笑了,你答应了,好极了,多谢,多谢。说着对着板儿妈哈了下腰。那我们走吧。
  板儿妈说,天不是还早吗?你多钓几条吧。我陪着你好吗?
  桥本说,好极了,好极了。
  桥本专心地钓鱼。板儿在妈妈的身边,默默地坐着,看着水面偶尔游上来的鱼,忽然说,妈,妈,鱼会哭吗?它会有眼泪吗?板儿妈笑出了声音,你这个呆子,就晓得问这些怪问题,我可答不上来哟。
  桥本说,我觉得她的问题有些意思哩。
  板儿妈说,是吗?有些什么意思?
  桥本说,鱼要是流泪的话,不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吗?谁也看不见它的泪水,因为它在水里面啊。
  板儿妈说,这倒是的。
  板儿说,水知道的,水知道鱼的泪水。
  桥本顿了一下,说,是啊,只有水知道,鱼在水里面嘛,鱼和水其实是一体的嘛。
  板儿妈也说,鱼水情深哪。
  桥本说,就是。
  不觉地太阳偏西了。桥本收起东西,说,今天我真的很快乐。
  板儿妈说,当然啰,钓了这许多的鱼嘛。
  桥本说,我平时也钓过很多的鱼,也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的快乐过。
  板儿妈说,为什么呢?
  桥本说,我也不知道,有时候,快乐好象是没来由的。
  一行人的影子被太阳拖得很长很长,它们晃动着向碉堡去了。
  还没进堡子,板儿妈就听到里面有人在难过地呻吟着。进了堡子,她看到靠墙根下的铺子上躺着一个兵,呻吟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板儿妈问桥本那个兵怎么了?桥本说他受伤了。板儿妈问怎么受的伤,桥本说是在路上被新四军打伤的。板儿妈说,打仗了?桥本说,是啊,我们死了二个人,可新四军也被我们打死了四五个。板儿妈的脸白了,说,在哪里打的仗?桥本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叫老鸦树什么的。板儿妈的脸更白了。板儿妈转身去洗鱼。在水池子那里,她听到堡子里那个兵痛苦的绝望的呻吟声。她匆匆地洗好了鱼,来到堡子里,把鱼放在灶上,就走到那个兵旁边。铺子上的兵脸色苍白地扭动着,瘦得不成人样子了。桥本走过来,板儿妈说,你们怎么不给他治啊。桥本说,卫生员前天去城里搞药,不知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也许是在路上出了事了。板儿妈说,他伤在哪儿?桥本说,在腿上。板儿妈掀开被单。那个兵只穿了一条短裤,小腿上缠着一圈纱布。一股强烈的难闻的腐肉的臭味直扑鼻孔,搅得板儿妈要呕吐。
  你们给他洗了伤口没有?板儿妈说。
  包扎了以后一直没有动过,一直以为卫生员就会来的,桥本说。
  板儿妈蹲下身子,动手给兵解纱布,一边叫人去打水来,最好是盐水。桥本吩咐人去了。伤口已经腐烂了。板儿妈看了兵一眼,那个兵的脸显得很稚气,简直就象个孩子。板儿妈问桥本他多大了。桥本说他才十九岁。板儿妈说,这么小啊,受这么大的罪,真可怜,他妈妈知道了,不知有多心疼哩。她用布醮了盐水,给这个兵洗伤口。兵睁开眼睛,看着板儿妈。板儿妈说,疼吗?忍会儿就好了。
  洗好了伤口,板儿妈说,没有药怎么办啊?
  桥本无奈地摇摇头。
  板儿妈说,你们把鱼用盐腌起来,放在那儿,我去给他弄药去。桥本问,你能搞到药?板儿妈说,药山里到处都是,我去给他挖治伤口的药去。桥本说,那真的太好了,真不知道怎么谢你了。板儿妈说,不用这样的。
  板儿妈轻声地对受伤的兵说,我去给你挖草药去。
  兵点着头。
  桥本说,天晚了,明天吧。
  板儿妈望了望门外,哦了一声。板儿妈对伤兵说,我去给你做鱼汤,明天给你去挖药。
  兵又点点头。
  板儿妈站起来,对桥本说,他要营养,这鱼就都给他吃了,好不好?她说着期望地看着桥本。
  桥本说,行啊,怎么不行。
  板儿妈把刚腌上的鱼拿了两条,放在切菜板上,拿起刀,对桥本说,拿个罐来。桥本不知道罐是什么,板儿妈就对板儿说,板儿,你去家里把锅台上的那个小罐拿来。板儿去了。
  切好了两条鱼,板儿也来了。板儿妈将罐里装上清水,将鱼放在罐里,对桥本说,你们去搭个小灶吧。一会儿,小灶搭好了,点上火,将罐放到小灶上去。板儿妈说,等汤香了,就放上盐,不要多,一点就行,记着要把鱼刺挑出来啊。我回去了。
  板儿妈心里老惦记着那个伤兵。回到家里,饭做到一半,叫板儿在家里看着火,她自己出去了。村巷里人们在纳凉,她急匆匆地走过,来到镇上的一个医生家里。医生看到她,神色有点变了,低声地说,你来做什么呢?板儿妈说,我来搞药。医生说,哪个病了?什么病?板儿妈说,不是病,是伤。医生说,什么伤?板儿妈说,枪伤。医生的脸变白了,颤抖着问,是新四军?板儿妈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医生说,我不敢,日本人知道了不是好玩的,弄不好要丢性命的。板儿妈迟疑了一下,说,是日本人的。医生惊奇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日本人?板儿妈点点头,眼看着别处。医生说,我也不敢,让新四军知道了,也不是好玩的,那会死得更惨。你走吧,你快走吧。板儿妈说,新四军也好,日本人也好,都是人。医生说,你怎么跟日本人搭上了?让新四军知道了可不得了啊!板儿妈说,我又不做坏事,只是救人。医生说,救人?救你自己吧。咦,你家里的不是游击队里的吗?你倒跟日本人搭上了!板儿妈说,你是医生,只是救人嘛,管那么多做什么。医生说,你走吧。板儿妈只好走了。在门外她听到医生在叫她,她赶紧进去。医生说,你不会对日本人说我不给药吧?再说,我这里也没有治枪伤的药。板儿妈失望地出了门,没有回答医生的话。
  还没进屋,板儿妈就闻到了一股米饭的焦糊味。进屋一看,哪里有板儿的影子。她气恼地把火从锅笼里退出来,站在门外高声叫板儿,好半天板儿才来。板儿妈一把抓住板儿,一巴掌打在板儿的屁股上,骂了声,你这个短命死的,叫你看着火,你跑哪去了!晚上吃什么!把你饿一晚上再说。板儿一声不做。这时,大可走了过来,说,打孩子做什么?板儿妈说,叫她看着火,她耍去了,饭全烧焦了,晚饭没得吃了。大可说,孩子能做什么事?你有什么要紧事儿,把饭烧到半烂废地走?板儿妈看了大可一眼,没说什么。大可说,都说你跟日本人好哩,小心大林知道了,你的小命就完了。板儿妈说,我跟日本人有什么呢?你才跟日本人好呢。大可眼望向天,悠悠地说,我家里可没有人当新四军啊。板儿妈看了大可一眼,说,那又怎么样哩!大可说,日本人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的。板儿妈说,你想去告?大可眼向天一扬说,那可不一定啊。板儿妈说,好啊,你试试看,到底……你怎么了,我可没惹你啊。大可说,还说没惹我,本来日本人对我最好的了,只因你跟日本人搭上了,他们就疏远我了。板儿妈说,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个人呀,我也不好说的!
  大可说,我看得出来,那个叫桥本的日本人对你真的好。大可说着看着板儿妈,板儿妈瞟了他一眼,把头勾下了,说,是吗?我怎么没看出来呀。大可说,他可能是喜欢你了。板儿妈说,你可别胡说八道的,这话可不要乱说。大可说,你在日本人面前给我说几句好话,就好了。板儿妈说,说你什么好话呢?大可说,你那么聪明的人,还要我给你说吗?板儿说,妈,我饿了。板儿妈一巴掌打在板儿的脑瓜上,骂道,现在晓得要吃了,饭在锅里呢,你不吃去!板儿说,那饭怎么吃嘛。板儿妈说,你也晓得那饭吃不下啊!
  大可叽叽咕咕地走了。
  在枫叶坳出来,经过春明田的时候,板儿妈看见那个卖俏货的人挑着担子走着。她紧走几步赶上了他,大叔,买针线啊。卖俏货的人停下来,板儿妈从他那里买了东西,说,大叔,你慢走啊,我有急事先走了。卖俏货的说,是你老头子在家等你吧。在小路转弯的时候,板儿妈听见后面有动静,回了一下头,她看到两个人用一个黑袋子套住卖俏货的头,一人一边拉着袋子上的绳子,那绳子正好在颈上。卖俏货的挣扎着,踢翻了自己的担子。猛然,他像一棵树被砍倒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板儿妈吓得脸都白了,不敢多看一会儿,转身就跑。
  气喘喘地回到家里,打开门,板儿躺在竹榻上,脸上还挂着眼水。她心疼地叫醒了板儿,问她是不是饿了,接着从装草药的篮子里拿出野果给板儿吃。她顾不得吃饭,将草药拿到河里去洗了,再在石板上用石头砸碎成泥。她把草药装进一个大瓶子里,对板儿说,到碉堡去,你去不?板儿说,我不想去,没味儿。她说,那你在家里玩,可不要乱跑啊,要是我回来看到你不在家,我要用毛梢子抽你的。板儿嗯了声,自顾吃果子。
  草药在瓶子里像绿玉,草药的汁浓浓的,香气从瓶子里逸出来,叫人头脑清醒得很。
  在村里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人们这里一群,那里一股,在惶恐地说着什么,她走到一堆人旁边去听,一个人低声说,是吴开南的人做的,肯定以为那卖俏货是汉奸,是日本人的特务。另一个人说,是吗?那个卖俏货的……这人没有说下去。他旁边的人说,你嘴巴严着点,要是吴开南的人知道了……那人忽然闭了嘴,还打了自己一巴掌。人们笑了起来。紧张而神秘的气氛笼罩着全村。
  板儿妈从村后的那条路走到碉堡那儿,桥本从堡子里走出来,对她哈了一下腰。板儿妈走进堡子,急匆匆地走到伤兵那里。伤兵的腿上的伤口有蛆了。她用清水将伤口洗了洗,然后把草药按到伤口上,用布包起来。
  兵们都站在她的周围,静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堡子里很静,很静。
  板儿妈看了伤兵一眼,伤兵的脸红乎乎的,她觉得不对,用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额头上的热度使她一惊。她说,不好,他发烧了,烧得这么厉害,你们不能找医生来吗?桥本说,我们的医生肯定是出事了,我们又不知道村子里哪里有医生。板儿妈说,村子里有一个医生,只是……桥本说,他不肯来,是吗?板儿妈点点头。
  桥本说,你给我们说一下他在什么地方,我叫人去带他来。板儿妈说了大致的方向。桥本分了几个人去了。
  板儿妈看着伤兵。伤兵的气喘得很粗,很艰难。她问桥本,这个兵是你一个地方的吗?桥本说,他跟我不在一个地方,隔着几百里呢。板儿妈说,那你对他是不很清楚了?桥本说,大致情况是知道的。板儿妈说,他多大了?桥本说,他才十九岁。板儿妈说,我有个弟弟,也象他这么大,当兵去了,到现在也没有一点音讯。桥本哦了一声,将眼睛看着别处。板儿妈说,我到底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跑这么远的路来打别人,我真的不懂,大家安安静静的生活不好吗?桥本笑笑说,不说这个事吧。
  伤兵哼了一声,板儿妈赶紧去照顾他,给他倒了一杯水,用匙子一点点地送到他的嘴里。伤兵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了。慢慢地喝完了一杯水,出去带医生的那几个兵回来了,却不见医生。板儿妈问,医生呢?你们请的医生呢?桥本用日本话问了他们,然后对板儿妈说,那个医生不肯来,还辱骂我们皇军,辱骂我们大日本国,已经把他杀了。板儿妈唿地站起来,嘴唇苍白地抖动着,用手指着日本人,你们,你们,竟然杀人,竟然把医生也杀了,你们!她回头看了伤兵一眼,急速地走了出去。
  板儿妈一回到家,气呼呼地对板儿说,以后不准再到清水塘去,去就打断你的腿!板儿疑惑地看了妈一会儿,说,怎么好好的又不准去了?板儿妈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板儿低下头。板儿妈坐了会儿,猛地往起一站,冲了出去。走过几条村巷,远远地看见医生家门口围了乱哄哄的几层人。她停下脚步,站着,想着,又急急地向前走去。她听到了医生一家人的哭声。她拔开人们走到医生的家里。堂屋里尽是血,医生的头离开身体有几步远,身子横在饭桌边。嗡嗡作响的人们都静下来了。板儿妈踉跄了一下,有些站立不稳。她茫然地转过身向外面走,一出现在门口,人们就闪开一条路,她迷乎乎地从人们中间走了出去。
  在家里,她默默无语地坐在竹榻上,一直坐到天黑。她对身边的一切似乎失去了反应,板儿推她,叫她,哭着,她就那么坐着。大可走进来,她也一点也没感觉到。直到大可叫她,她才抬起空洞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就这么看着,看得大可疑惑了,害怕了,往后退着,你,你,你怎么了?这时又走进来一个人,是穿着便衣的桥本。桥本对着板儿妈哈了一下腰,嘴里嘿了一声,板儿妈一看他,尖叫了一声,倏地跳起来,躲到大可的身后,恐惧地连声说,叫他走,叫他走,叫他走啊!桥本只是哈着腰,嘿嘿着。桥本说,人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我也没有叫他们杀人,我不知道他们要杀人。
  你走,你走,走啊!
  桥本的嘴颤抖着,好半天才说,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
  你走啊!
  板儿妈在大可的后面转动着,紧张地看着桥本的动作,他一动,她就过敏地一抖,神经质地往旁边闪一下。
  桥本看了板儿妈一眼,缓缓地走了出去。
  大可也跟着走了。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板儿妈蹲下身子哭着。板儿推推妈说,妈,我肚子饿了。板儿妈停了哭声,站起来到灶屋烧火。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四周很静,比往日要静得多,静得让她害怕。她坐在锅门口,时时侧耳听听外面,希望能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饭飘香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大门轻轻地响了一下,凝住了。接着,几个人出现在她和板儿面前。昏黄的油灯光里,那几个人的脸阴沉得怕人。她看到其中有个人手里拿着黑袋子,愣住了,眼里散出恐怖的光。那几个人扑上来,迅速地扭住了她,她要喊叫,袋子已经套在头上了,同时喉咙也被紧紧地锁住了。她一下子昏倒在地。
  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灯亮着。灯前坐着一个人,是桥本。她惊叫一声,爬起来就往外跑。这时,她才发现不是在家里,再一看,是在碉堡里。碉堡的门紧紧地关闭着。她转过身疑惑地看桥本,看见大可的时候,就把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大可说,吴开南的人要杀你,还有你的孩儿。她忙找她的女儿,板儿在地铺上睡着了。她奔过去,抱起板儿,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别人给抢去了。过一会儿,又扳起板儿的脸细细地看,看着就流出了泪水。
  你不能再蹲在家里了,桥本说。
  吴开南的人是不会放过你和板儿的,大可说。
  板儿妈茫然地看着桥本,又看看大可。她说,大林在不在里面?
  大可说,大林不在。他大概不会亲自来杀你的吧。
  板儿妈静默了一下,说,我还是要走,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在这里我算什么啊。说着她抱着板儿站了起来。桥本慌忙拦住她,说,孩子呢,孩子是无辜的啊,她还这么小啊。板儿妈看着板儿,眼泪流了出来,说,那我们在这里要蹲到什么时候啊。桥本说,等我们胜利了,你就自由了。板儿妈慢慢地抬头看着桥本,疑惑地说,你们胜利?什么叫你们胜利?你们什么时候胜利?她说了这些话,眼里显出更加疑惑。桥本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话。过一会儿,桥本说,反正,你现在不能回去,等过了风头,再说。
  地铺上的伤兵呻吟了一声。板儿妈的脸色动了一下,扭头去看。她把板儿轻轻地放在地铺上,向伤兵走过去。板儿妈问,你们给他换药了吗?桥本说,换过了。板儿妈说,他不光有伤,还生了什么病,好象很严重啊,我们这方圆几十里内,就这一个医生,你们却把他给杀了,现在好了,你们看吧!什么时候给他换的药?桥本说,下午。板儿妈说,他瘦得不像个人了,可怜离家这么远,要是父母看见了,也不知要心疼到怎样呢!要是他真的死了,他的父母该怎样痛苦啊!板儿妈沉默了好长时间,眼睛一直盯着伤兵的脸。板儿妈缓缓地有些吃力地说,我家大林是个医生。桥本说,啊,他在哪儿?他在外做生意还没回来吧?板儿妈说,他不是生意人,他是新四军。桥本眼睛直了,盯着板儿妈。板儿妈说,大可刚才已经提到了,只是你没有注意。大可没跟你说过?桥本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是新四军的妻子。不过,你不是我们的敌人。板儿妈说,只有他能给他治病了。桥本说,他会来吗?一边说,一边摇着头,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板儿妈说,问题是,他来了,你们能象接待医生那样地接待他吗?桥本迟疑着没有说话。板儿妈说,你们忍心看着他活活地死在你们面前吗?桥本低下头。
  板儿妈说,你做不到吗?
  桥本说,他,你的新四军丈夫,做得到吗?
  板儿妈说,要是他能做到呢?
  桥本说,不可能!
  板儿妈说,要是可能呢?
  桥本想了想说,那我也可能。
  板儿妈说,好,我去找他。他可是个不错的医生,一定能救活这个伤兵。
  桥本说,不,你不能去!他们会把你杀掉的,毫不动摇地杀掉你的。不,我不愿意。
  板儿妈叹了口气。板儿妈看了看对面的窗口,说,我现在就去找他。
  桥本说,现在?
  板儿妈说,他早来一步,这个小兄弟就多一分希望。
  桥本说,那我叫人陪着你去。
  板儿妈说,不用,他们的地方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桥本说,夜深了,你一个人不怕吗?
  为了救活这个小兄弟,我不怕,板儿妈说着站了起来,叫人把门打开。门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开了,月光涌进堡子,如水似地涌进来,那些静谧的山岭好象也要一齐进来,却又迟疑地站在了门外。
  板儿妈对桥本说,我把我的孩子放在你这儿,你给我带好啊。板儿妈说着说走了出去。
  月光清凉,板儿妈的脸色让月光浸润得生动起来。她满脸的喜悦。月光下的长垄岗显得格外的平整,整个长垄岗象是用绿绒做成的。这样的夜对她来说是很新奇的。她像是见到一个新生的婴儿,心里有一种生命里的莫名的希望。村庄啊,山岭啊,溪流啊,都让她觉得无比的亲切。她很想到家里去一趟,就踏上了那条通往村庄的小路,快进村的时候,她一扭身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了。她走进了重重山岭之中。山里的路像蛛网,她就是一只被网住的虫子,在上面挣扎着。在每一条岔路口,她都要停下来,迷惘地思想着,选择着,然后毅然决然地踏上其中的一条路向前走去。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面她稍稍地站了会儿,就向中间的那条路走去。向前走不远,就是一片茂密的栎树,过了一个山垄,地势平坦起来。路边有溪水潺潺,还有依着山脚的水田。水田都荒芜了。转了个弯,她向记忆里的几间小屋走去。
  月光下,她远远地就看到,那几间小屋变化了,走近一看,它们被火烧掉了,只剩了几个焦黑的架子在那儿。这时,她有些怕了,忙喊了声,有人吗?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人吗?她又叫了一声。她的声音被什么东西吸收了去,一点也没有扩散开来。她向前走着,突然看到地上有一个奇怪的白牙牙的东西,到了旁边她倒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跑。她看到的是一具骷髅。跑着跑着,她慢慢地停下来。她此刻正站在一个水塘边,塘里开满了荷花。荷花生得茂盛极了,挨得紧紧的,叶儿又大又厚,肥得叫人生厌。青蛙猛然地一齐叫了起来,又猛然地停顿了。她看到塘那边站着一个人,那人的面目是那样地清晰,清晰得让她心悸。那是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衣白裙,长发披肩,静静地立在那儿,像是一株荷花。她向她走去。她走到那个地方时,她却不知怎么地到另一边去了,就是她刚才站的那个地方。她再要走过去时,那女孩却下到塘里,消失在茂盛的荷花中。她的心这时反而格外的平静下来,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她记得几年前她偶然到这里来过,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现在她应该是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少女了。她一定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她向塘里看去,那里却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枪响。她激凌了一下,马上向枪响的方向跑去。哪里有枪声,哪里就可能有新四军,哪里就可能有大林她的丈夫。她突然地想他了,对他的思念是非常地强烈,从来就没有象这样地想过他。她心头一阵哽咽。眼泪流了下来,她下意识地擦了一把,眼泪却更多了。
  枪声大作。她分辨出来,枪声是在山岗那边。她向前面的山岗跑去。山岗不高,密密的全是松树,山径从松林里向山顶上爬去。板儿妈爬上山顶,枪声遂然停住了,好象一个大喊大叫的人突然被人掐住了喉咙。突然来临的宁静让板儿妈眼前一阵发黑,好久她才看见了树隙间的月亮。月亮像是燃烧了,刺得她的眼睁不开。她向山岗下走去。快到山下时,她看到小路上横着一个人,是一个女人,她胸前的血还在流,在月光下是那么的清晰。她后退了一步,又试探着走近她,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但已经没有生气了。她是一个新四军。板儿妈的眼泪流了下来,折着路边的树枝盖在她的身上。板儿妈从她身边绕过去,来到山谷里。山谷里流着小溪,小溪闪亮着欢快地向山谷外流去。风里带着浓重的血腥。她迎着风走了一段,在一块石滩前停下来,石滩上到处是血,躺着好几具尸体,全是年轻的女人。在她的脚边,有一个人头,再往前,她看到两具全裸的女尸,她们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拖得满地都是。其中有具尸体动了一下,并且慢慢地慢慢地撑起了手臂,她的头猛然向板儿妈这边一扭,大喊了一声,杀!然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月亮静静地凝在天上,清冷的光洒在她们身上。板儿妈想哭,哭不出来。她看着她们,忘记了害怕。她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呆呆地看着她们。好久,好久,她轻轻地悠长地叹了口气。
  一只老鸦在她头顶上叫了声,接头是另一只,又是一只,顷刻间,她的头顶上飞着不知多少只老鸦,它们怨恨地叫着,有一只老鸦倏地落下来,停在一具尸体上。她喝了一声,往起一站,那只老鸦斜飞起来,粘在旁边的一棵树上。她捡起一根枯枝向天空挥动着。又一只老鸦落下来,她挥着枯枝把它赶走了。
  尸体发出了很浓重的气味,不知从哪里飞来了无数的苍蝇,黑乎乎地遮盖了她们。她哭了起来。
  月亮越来越明,地面上月光却暗了下来,好象被什么透明的东西挡住了。山尖上笼着一层粉灰似的雾,却被月光照得很亮,隐隐约约地发出光来。渐渐地月亮的光在减弱,浑朦了,月亮变得苍白失色。山谷里顿时也一片浑朦。东边的天空成了深蓝色。白昼悄悄地张开了轻盈的翅膀,在天空里飞翔。然后,它轻盈地落在山岗上,树杪上,溪流上。
  板儿妈听到一阵杂乱的焦虑的脚步声,一群人在向这边奔跑过来。他们在尸体边立住了。他们低着头,沉默了很久很久。他们轻轻地走到尸体旁,轻轻地把她们抱起来放在石滩边的草地上。他们给两个全裸的女尸的肠子塞到身体里去,几个人脱下衣服将她们包起来。接着就用石头给她们垒成了一个大墓,放好最后一个石头的时候,他们全都哭了,低声地压抑地哭着。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把背着的枪拿了下来,一齐对着早晨的天空,轰然鸣放。
  他们都走到她的身边,有一个对她说,是你在看守着她们吗?她点点头。他又问她,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她说她找大林,孩子病了,镇上的医生被日本人杀死了,他叫大林回去给孩子治病。他们都很惊奇地说,你是大林的女人啊。你其实很善良啊。她说,你们知道大林在哪里吗?带我去好吗?那个先对她说话的人说,谢谢你守着她们,不过,我们不能带你去见他,你的话我可以转给他,他能不能回家也要等组织做决定。板儿妈着急地说,孩子病得很重啊。那人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回去吧,他该回去的时候,还是会回去的。他看着她,脸上冷漠起来。她害怕了,怕得发抖。那人横了她一眼,你认为日本人怎么样?板儿妈说,我不知道,不知道。那人说,你不知道,你应该要知道,他们在中国杀了多少中国人!单在南京,他们就杀了二三十万人,他们把怀孕的女人的肚子剖开,把婴儿抛到空中,再用刺刀接着,把婴儿穿在刺刀上举着玩,你现在知道了吧!那人最后大吼了一声。板儿妈说,是,真的吗?那人低沉地说,你刚才都看见了,他们把我们的两个女战士……我真不知道你对日本人做了些什么,他们对你那么好,还派人保护你,上次在你家里,我们的两个战士差点被日本人杀害了。那人停了停,说,我们现在才知道,你是无知,无知得可以。我警告你,要是你再跟日本人不明不白的,那是谁也救不了你的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他们走得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另一条山谷里。
  她想起来,还有一具尸体没有处理,可也没有办法了。她做醒了梦似地,抬头望天,望见一天云霞,云霞斑斓,把整个山谷映得红通通的。
  板儿妈回到了碉堡。板儿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妈妈,问她到哪儿去了。她说,我去找你爸爸去了。板儿说,找到了吗?她说,没有。
  桥本说,你回来了。板儿妈微微地点点头。桥本说,他死了。板儿妈猛一抬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桥本说,山知子死了。板儿妈看了看伤兵躺着的地方。那里静静的,没有一点气息。板儿妈看了好一会儿,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哭了起来。桥本说,他一直在念着你,希望能再见到你,你给他的安慰太大了。他问我,用中国的方式,应该叫你什么,我说,你叫她嫂子最好,他就叫了一声嫂子,就死了。
  板儿妈走到山知子遗体旁,哭着。
  板儿妈说,有香油吗?桥本说有。板儿妈说,倒一点在碗里,再拿几根线来,我给他做个灵灯,我给他守灵。
  灵灯做好了,她拿出身上带着的洋火,把灵灯点着。用线捻成的灯心就那么随便地放在装了香油的碗里,火苗开始只有一粒油菜籽大,慢慢地有蚕豆大了,再过会儿,火苗如柳叶儿,轻轻地在线端摇动着。
  板儿妈坐在灵灯旁,默默地看着对面的墙壁。桥本对周围的人挥了一下手,他们就都从梯子爬到楼上去了。桥本走到墙壁的射击孔边向外看。好久,说,你好像有心思?板儿妈没有说话。桥本又说,你遇到什么事了?板儿妈没有说话。桥本说,你一夜没睡吧,是不是睡一下?板儿妈没有说话。
  阳光从东边的射击孔斜着照进来。板儿妈站起来,牵着板儿走到门边,停住,沉默着。桥本说,你要走?板儿妈回过身子,默默地看着桥本。桥本叫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两个兵打开了门。桥本叹了口气。板儿妈和板儿走了出去。
  碉堡的门轻轻地关上了。
  板儿说,妈,我们回家去吗?板儿妈轻轻地哼了声。板儿说,妈,爸爸不杀我们了吗?板儿妈猛然停住,厉声说,谁说你爸爸要杀我们!板儿不敢说话。
  开门进屋,大林正坐在饭桌边吸烟。板儿妈楞住了,呆呆地看着他。大林甩掉烟头,逼视着妻子,说,你不会去告发我吧!他急速地站起来走到板儿身边,拉住她的手,说,板儿,你病了吗?板儿从爸爸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摇摇头。大林看着妻子,说,你不是说她病得很重吗?板儿妈说,不是她病了,是一个受了伤的日本人。大林睁大了眼看着妻子,好半天才说,你就是为了一个日本人,半夜跑到山里去找我?板儿妈说,那个日本人才十九岁,怪可怜的。大林说,你是要我给他治病?板儿妈说,不用了,他死了。板儿妈停了下说,他也是人,日本人也是人。大林唰地从腰里掏出枪,顶上了子弹。板儿叫了一声,躲到妈妈身后。大林慢慢地把枪收了起来,插到腰上。他打开后门,大步地走了。
  板儿哭了,一边哭一边说,妈妈,我要爸爸。板儿妈拉起板儿的手跑出了屋子,向村外跑去。满天是大片大片的灰黑的云,云隙间的天空非常的蓝。在长垄岗山新爷的玉米地那儿,终于看到了大林。大林正在玉米地边撒尿,尿水打得叶子哗哗地响。大林撒好了尿,看到妻子和女儿向这边跑来,慢慢地把手伸到腰上,又慢慢地拿出来。他对着妻子开了一枪。板儿妈轻轻地哎哟了一声,扑倒在八月的热哄哄的地上。一声炸雷从云里响应着枪声的余音。接着碉堡那儿也响起了一片枪声,日本人对着大林消失的方向乱射一气。
  05/05/20黄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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