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 "他" 夜晚,城市不眠。 他。青年男子。中等身材。肌肉强健。相貌英俊。长发遮脸。发间隐藏着灰黯警觉的眼睛。深邃。薄唇紧闭。下颌方挺。毛碎的胡茬倒刺在下颌大片的皮肤上。他穿黑色T恤。军绿色夹克。破旧的黑色粗布裤子。脏的白色球鞋。裤子和鞋上还有点点新鲜的血迹。左肩上斜挎着一个黑色大挎包。被他右手紧抱着。挡在右下腹的某个地方。他神情紧张,不断扫视四周。确定无异常情况后,走进一家霓红闪烁的按摩院。 先生您好。请问您要什么服务? 随便。 他右手握着挎包。依旧四周张望。那双长发遮掩的眼睛充满了恐惧。 随便?那就给您来个泰式全身按摩吧。 可以。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D。 好的。D先生,请问您对服务小姐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 那么请让这位小姐带您去305号房间。服务小姐马上就到。 谢谢。 他知道身后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随时会赶到。他必须抢先来到这里。做他要做的事。 305房间不大。中央一张宽阔的按摩床,白棉毛巾毯遮盖床沿,延伸至地面。填塞饱满的大枕头。房间一角有小型淋浴室。朝南的大半面是大幅落地窗。他走到窗前,拉上窗帘。从窗帘的缝隙查看外面的情况。 之后,迅速从挎包中掏出一把铮亮的手枪,藏在枕头下。刚刚放好。敲门声传来。 进来。 先生,您好。我可以为您服务吗? 一位声音甜美的小姐站在门口问道。 可以。进来吧。 他仔细打量着进来的女孩。 像是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头发盘在后面打了一个结。皮肤很白。眼睛放肆。微笑着看他。白色短袖贴身T恤,碎布超短裙。露出肌肉匀称的大腿和小腿。纤细小腿末端一双白色运动鞋,鞋上缘显出踝骨清晰的轮廓。 先生,您可以先把衣服脱掉,洗个澡。 她的话打断他集中精力的注视。 他走进淋浴室。 这是一个不安的夜晚。 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状态。几乎要崩溃。他眼睁睁地看着阿郎被人砍得面目全非,死无全尸。他却无能为力。这样的视觉冲击令他的大脑瞬间僵硬。无法思维。若不是明晃晃的砍刀在眼前晃动,他几乎失去逃生的能力。 从追杀的人群中逃脱是他未曾想到的幸运。而这幸运却是在他僵硬的大脑恢复后才慢慢意识到的。他还意识到今天将是逃亡生涯的开始。 不仅是保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若不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他就不会还活着,而阿郎却死在刀下。若不是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举目无亲的他也没有必要还活在这个凶残的世界上。 他拿开挡在身体上的挎包,血液已经在他的衣服上留下大块的斑迹。他脱下外套,撩起黑色T恤。一条裹成一团的白色毛巾几乎浸成了血红色。他轻轻将毛巾挪开。咬着牙齿,眉头紧锁,脸部扭曲成异样。却没有发出声音。汗滴顺着脸颊落下来,落在右下腹那道深长的刀伤上。 他简单清洗一下。然后拿了两条新毛巾系在一起,像腰带一样勒紧垫了新毛巾的伤口。拉紧的时候,他再一次做了脸部扭曲的痛苦表情。 他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喂,玫瑰,是我,D…… "追杀" 忽然想起枕头下的枪。他推门急匆匆地走出来。一切并没有变化。 先生,您洗好了吗? 他不说话。走到床边,摸进枕头下。枪还在。他悬着的心稍微放下。 他恨自己当时没有把枪带在身边。如果有枪,也许阿郎就不会死。虽是在黑社会混饭吃,却从没有觉得有用枪的必要。顶多是拿砍刀砍砍人罢了。所以这把枪一直藏在家里。但当他看到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活活把阿郎砍死,他不再惧怕。他发誓,以后决不离开枪半步。也决不再心慈手软。他现在可以对任何一个对他生命有威胁的人开枪。他已经被逼得走投无路。 他警觉的眼神似乎吓到了始终对他微笑的按摩小姐。她小巧的脸部做出惊讶的表情。 他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楼下车子刹车的急促擦地声。他跑到窗口,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到几辆没有牌照的黑车停在按摩院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一帮墨镜纹身男人。其中一个正是砍掉阿郎右手臂的家伙。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张邪恶的脸。 你们几个守在楼下。你们几个跟我来。 他知道时机已到。迅速从枕头下拿出手枪,站在窗口,啪的一枪。那个亡命徒应声倒下。血液从他的头部蔓延开来。女人的尖叫声四起。楼下顿时一片混乱。 他停留在窗口,直到确定被那些人看到。 大哥,是那小子。他在三楼。 其中一个人指着站在窗口的他大声叫喊。 那个按摩小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惊叫着往外跑。 站住。 他跑到按摩小姐身边。用手枪抵住她的下颌。 你给我仔细听好。从现在开始,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否则—— 他拿枪用力地戳着她柔嫩的下巴。 女孩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现在你跟我从这扇窗子爬出去。 …… "纹子" 夜已经很深。街上游荡的人却不见减少。他们走了背道,一前一后。幸好没什么人。 他还没有从刚刚经历的追杀中释放绷紧的神经。 右下腹那道刀伤在他脱离危险之后,显得尤其疼痛。他不得不用手按住,以避免失血过多。也尽量避免滴下的血迹留下被追踪的线索。 你受伤了? 走在后面的按摩院女孩见到他佝偻着身体,步履蹒跚。 不关你的事。 被他狠狠地遏止。她看到他狰狞的脸,吓坏了。一脸委屈。像要哭泣。 一路上,这个女孩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麻烦。开始的时候,她抑制不住地轻声哭泣。但在他厉声呵斥之后,就再没了声音。只是一味地跟他走。没有一句废话。发现他的伤口之后,她的眼睛里甚至还闪烁着同情。 对不起! 他隐忍着说。 我不知道你和刚才那伙人有什么瓜葛。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你干吗要把我牵扯进来。本来我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可你就这么突然闯进来,还拿了一把枪指着我的头。然后又被一群拿着砍刀的黑社会流氓追得到处跑。我这是怎么了我?凭什么啊? 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淤积了一肚子的怨恨像从达到最大紧张程度时暴裂的气球里喷射出来。一脸愤怒和委屈的表情。说着说着,眼泪又掉下来。 好啦。别哭了。你有完没完? 他的声音更大。 大声哭泣立即变成轻声的啜泣。 谁让你遇见我?我又没让你进我的房间。 他狮子吼般的恐怖声音震慑着夜的天空。她再次失了音。假装用手背擦眼泪,在手指的缝隙查看他的表情。 他喘着粗气。激烈情绪激动了伤口。身体忽然向前倾下来,双手捂在右下腹。慢慢地蹲下。把头埋进屈曲的双膝中间。长长的头发遮挡了整个面部。 女孩轻声"嗨,嗨"招呼他。他没有回应。 她发觉此时该是逃跑的时机。于是迈开脚步,启动了跑步神经。边跑边回头看蹲在地上的他。 刚刚跑出十几米,她再次回头时看见他正站在原地,右手举枪对准她。 你再跑半步,我就杀了你。 他打开枪保险的清脆声触发了她的恐惧神经。 不要啊!不要啊!你放过我吧。你放过我吧。啊——啊—— 女孩回转身,跪在地上哭喊着,乞求他的原谅与仁慈。 他慢慢走向她,直到跟前。用枪指着她的头。她立即停止了哭泣。 起来。 枪成了最有效的命令。她在他面前站起来。不敢抬头看他。他把枪指在她的太阳穴上。 啊—— 不要哭!!不要叫!! 哭声刹止。 抬起头来。 一张被眼泪和灰尘装扮的脸在他面前仍旧显出精致和稚嫩。 从现在开始,不准逃跑,不准哭泣,不准说废话。否则我一枪打死你。听明白没有? 她不住地用力点头。 他把枪从她的头上放下来。可她依旧被他发间投射出来的发自眼睛的凶狠目光所威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雷电击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缓和了口气。 我叫纹子。 她像一个受了委屈之后又被安慰的孩子。轻轻地说话。 纹子?纹子! 你呢? 她好奇地谨慎地问。怕他再凶起来。 纹子,我不想伤害你。只要你乖一点。一切都好办。 那你什么时候让我走? 适当的时候。 我没办法告诉你确切的时间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切何时结束。 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但没办法。 她没说话。手臂交叉,抱着肩膀。默然看他。 他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其实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你的命运就是注定遇到我。 他说完,转身继续前行。 这一切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座城市的一个黄昏。 "事故" 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你家取东西。 取什么东西? 你留在这里很危险。你得跟我走。 很危险?你是在关心我吗?你要是不把我带出来,我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先在你已经和我在一条船上了。你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这次他没有吼叫。一路失血很多。他觉得疲惫。没有力气。一张苍白的脸。没有血色。 你放心。我会尽可能保护你。 她倔强地,独自走开。 我们得快些。恐怕那伙人会抄你的家。你家还有其他人吗? 啊?我老爸还在家里。 快给他打电话,让他离开。 她没有动作。 快点哪。愣在那里干什么? 他瘫痪在床上。 纹子此刻的表情犹如木鱼。澄清的眼睛毫无生气。 快走。 他拉着她跑向马路拦车。 半小时后,他们到达她的家。一切安静。像平常一样。楼道里没有可疑迹象。他们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前。他掏出手枪,掩身在门旁。她掏出钥匙,插进门锁眼,拧开。门从里面被豁地拉开。一持刀彪形大汉现在门前。 哈哈。宝贝,没想到我在这吧。 纹子一步一步倒退。大汉一步一步走出门。脸上狰狞的表情让她作呕。 当大汉的头露出门面,砰地一声。子弹射穿大脑。大汉摇晃着倒下。 纹子捂住嘴巴。尽力不让自己发出尖叫声。眼球差点瞪出来。 D连忙把尸体拉进屋内。又把惊呆的纹子拉进去。将门关上。 受了惊吓的纹子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看见自己的父亲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有数处刀伤。血流遍了整张床。 D捂在纹子的嘴巴上,不让她叫喊。但她还是挣脱了他的手,趴在床前哭喊起来。 爸——爸—— 纹子,纹子。 他跪在她身旁,试图安慰她。 纹子,纹子,我们没有时间了。快收拾你的东西吧。 啪—— 愤怒的纹子转身,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那响声似乎凝固了空气。 没有了声音。哭泣,争吵,巴掌声。全都静止。 两人对视。 她,喘着粗气,怒不可揭。 他,两眼满是亏欠,无可奈何。 纹子。对不起。这一切都怪我。 纹子的眼中没有原谅。只有愤怒和伤悲。 这时,已死大汉的手机响起来。 纹子,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没人回电话,他们知道出事,会马上到这里来的。 纹子仍旧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纹子,如果你不跟我走,你会很危险。 我要报警。 报警有用吗?你有证据证明是谁杀了你父亲吗? 纹子趁他不备,将枪从他手里抢过来。指着他的头。 我可以把你带到警察局。 纹子,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不? 就算我进了警察局,你自由了。那些黑社会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他们知道你和我有牵连,就一定会杀你灭口。而警察,决不会二十四小时派人保护你。因为他们也不想招惹那些黑社会。但我可以保护你。我会二十四小时保护你。 纹子如雕像般僵硬着。 一双眼睛由悲伤转为失望,既而透出绝望。 举枪的手缓缓地放下来。终于,她哭了。没有声音地哭了。在他面前。 他看着伤心至极的纹子,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将纹子拉进怀里。 "缓冲" 他们逃到了一个地下旅店。 旅店的房间很简陋。并不是没有钱。而是这里隐蔽而安全。 纹子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眼神呆滞。似乎还没有从失去父亲的悲伤中走出来。 你先洗个澡吧。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坐飞机离开这里。 她仍旧没有表情,死了一般。 他没再说什么,走进浴室。隐约听到纹子轻声的哭泣。 他坐在马桶盖上,将头仰起来。紧闭的双眼,怒皱的眉梢,像要把身体的疼痛和内心的仇恨一并逼出来。可是,没用。 他打开一直随身的挎包,打开,看到里面白花花的现金如同白蚁一样泛滥着。那是他和阿郎下手时顺便劫获的。为这,那些黑龙帮的人就更不会放过他。他们会全力以赴将他和所有与他相关的人赶尽杀绝。那些人心狠手辣。当初他抽到这个签就知道这是个死命签。阿郎是他多年的兄弟,不忍看他一个人去送死,就将那个死命签拿在手里,啪地折成两段,一人一段。他一辈子都会记得阿郎那干脆的动作。毫无犹豫。似乎为了兄弟,死是一份礼物。 纹子的哭声渐弱。最后没了声音。一想到这个叫纹子的女孩,他心里一阵愧疚。本可以不是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可是,似乎一切都是注定。谁都无能为力。 伤口的疼痛使他精神恍惚,意识渐渐模糊。 "缓和" 醒来时,房间里没有人。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被子里的身体已经不那么疼痛,腹部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 纹子不在。 他警觉地四处寻找挎包。 在床边的挎包里他找到了钱和枪。不像少了什么东西。 这时,外面有人开门。他本能地拿起枪,对准门。 进来的纹子看着面前的枪,停住脚步。手上拎着的食品袋子滑落到地板上。 是我。纹子。 他举着的枪仍不肯放下。 你去了哪里? 声音阴冷无情。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在纹子身后就是那些要他命的人。 我去给你买吃的了。 她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袋子。 把门关上。把门关上。快点—— 他提高了声音。 她动作迅速而颤抖。 他这才把枪放下。 是你给我包扎的伤口? 恩。 纹子拾起食品袋,有明显的失望表情。 谢谢你。 我只是不想你死得这么快。你死了谁保护我。 纹子说话的时候并不看他。 他警觉的神经充满了不信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黑龙帮派势力太强大。他们有可能收买任何相关的人,出卖有关他的信息。现在阿郎死了。他就成了最大的目标。 不过只要可以安全度过这一晚,明天坐上飞机,一切似乎都还可以好起来。 我昨天给你包扎的时候看到你右手臂上的纹身图案。好象是一条蛇样动物。 你想知道什么? 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过是黑社会之间的仇杀。我不幸,抽到生死签。 你怕死吗? 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就不怕。 那你该做什么呢? 他没有回答。他想起了阿郎。 阿郎知道像他们那样混迹江湖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遭毒手。他不想连累玫瑰。一个男人该是怎样爱这个女孩,才会这样为她着想。可不幸终究还是来了。 他仍清晰记得,在行动之前的那晚,阿郎对他说的话。 D,如果我出事,帮我照顾玫瑰。 不会的。要死我们一起死。 她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恩。 要不是你抽到生死签,我已经决定洗手,和玫瑰一起移民加拿大。 阿郎—— 不必说什么。你是我好兄弟。我一定帮你。 想起这些,他的眼泪肆无忌惮。既然阿郎是为他而死,就是拼了命,他也要保护玫瑰的生命安全。这是他心存的信念。这个信念支持着他一定要活下去。至少要活着看到玫瑰安全。 可是,纹子——他如何向纹子交代?!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是一阵疼痛。 你包扎得很好。 我以前做过护士。 那为什么改行? 护士赚钱少。我要养老爸。 她的声音像被凉水过滤过。 对不起。 她摇头。 我说真的。 抱歉没有用。你说的对。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我信命。 你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说来话长。其实很多人的生活都是迫不得已。或是身不由己。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我不会选择加入黑社会。我也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有相爱的妻子,可爱的小孩子。可那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一种奢望。 为什么不可以重新来过? 因为过去就像这道伤疤一样,会永远跟着我。随时可能泛滥开来,甚至夺去我的生命。这就是命运。 但至少你应该努力一下。我从不相信命运。就算命运之神命定我的苦,我也要与他斗一翻。每个人都有选择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我没有。 这一切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某座城市的一个地下旅馆。深夜。 "圈套" 当新一天的阳光从窗帘缝里透进房间,他感谢上帝又让他多活了一天。 房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脱下来的衣服也已经洗好,晾在阳台的衣架上。 他没有看到纹子。忽然下意识地在枕头下搜寻那把手枪。 触到那把硬硬的黑色钢铁,他深舒了一口气。可额头上还是在瞬间渗出了汗滴。 当看到纹子从外面带回热气腾腾的早餐,他责怪自己学不会信任。 你醒啦。我去买了早餐。 谢谢你。不过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要去哪里? 机场。 D的电话忽然响起。 喂?杜伟。 是。 还没有。 是的,今天。 好的。 谢谢。保重。 D挂上电话。 我们该走了。 这么急? 在这里多待一分钟,就多一分死亡的可能性。 机场人群涌动。 他和她带着墨镜在人群中穿梭。 他的伤口经过纹子的包扎,不再流血。他心存感激。 他怕她走失,把她小小的手握在手里。 为了跟上他的脚步,她不得不小跑步。 他和她的长发随着走路的节奏荡漾在空气中。 他先为纹子买了同一班飞机的机票。然后找了人多的地方坐下。 过一会我们就可以过安检。过了安检,就安全了。 恩。 他松开牵她的手。躲闪她放肆的眼神。 纹子。 恩? 等到了那边,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开始新生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那你呢? 我?我没有未来。也从不想未来。我现在只想着一件事。 什么事? 他转头看她。 纹子,把你牵扯进这黑穴当中,让你无端承受这么多痛苦,我很愧疚。你可以有一万个理由埋怨我。甚至恨我。但我保证,等这一切结束,我一定尽最大可能补偿你。 怎么补偿? 他被问得突然。没有准备。 我,我,我给你钱。 钱?哼。你以为钱可以换回我老爸吗? 我—— 他还要说什么。却在人群中忽然发现几个人走向这边。有人手揣在外衣里面,有人手别在身后。还有人手上持着用黑色绸布包裹的片状物体。 纹子。我们走。 去哪里? 他不由分说,左手拉起她,右手摸着手枪。跑起来。 还没到起飞时间呢。 快跑。 那些隐藏的砍刀已经肆无忌惮地展现在他们手里。 在那里。别让他跑了。 他往那边跑了。快追。 追杀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机场展开。 看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杀手在身后追赶。她竭尽全力奔跑着,手臂几乎被他拉断掉。 他们看到路边的出租车,慌忙窜进去。 快开车。快开车。 你们是什么人?啊?黑社会。快下车。快下车。 司机从倒车镜里看到追赶来的砍刀。自己推门跳下车,跑进路边商店里。这个狡猾的司机应该是经历过这种事。只要他不开车,车里的人肯定会马上离开。谁会等着被砍。 他和她不得不跳下车。跑进人群密集的市场。希望可以借人群转移视线。 他们忽然放慢了速度。装作若无其事。像所有在市场购买的人一样悠闲。 那些砍刀们一个一个陆续进入市场。将刀再次藏起。以免惊扰人群,影响注意力。他们共有七八个人,分头搜寻。一双双狡邪的眼睛扫视四周。 D握紧纹子的手。 他匆忙看了她一眼。她乖乖的眼神很安静。没有任何慌乱。 他拉着她。试图绕过那些匪徒,走出市场。 他低着头走,让长发尽量遮掩住脸部。 他在那——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豁地抬头。那个人正指着自己。 接着,那些砍刀们都撒腿丧心病狂地跑向这里。 不好。快跑。 可是已经来不及。那些人已经从两头包抄过来。 他拿出手枪,朝迎面而来的家伙开了一枪。那家伙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枪声激起四处尖叫。 剩下的六七个人把他和她围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他用枪轮流指着他们。威吓他们。使他们不敢上前。 他的手紧紧地拉着她。她双臂抱紧他的胳膊。不敢离开半步。 可恶的是那些人拿着砍刀站成了一个圈。并不惧怕他手中的枪。这些亡命徒。 他不得不慢慢地旋转,以防止任何一个角度的突然袭击。可他们人太多了。他牵着她的手突然感到拉力。背后的纹子被人拉了过去。等他转过身来,明晃晃的砍刀砍过来,砍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枪被甩出两米多远。他一个鱼越前滚翻,再次把手枪拣起,却不料,背后又挨了一刀。他回枪打死砍他的人。接着又是两枪,打倒挟持纹子的家伙。其他的人见状,迅速逃窜。 纹子跑到他身边。哭叫着。 你怎么样啊? 没事。我们快走。 她扶起他,离开那里。 走到拐角处。又是一个大砍刀向就近的纹子砍来。 小心—— D搂着纹子的肩膀,用力一拉,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扭转。砍刀在他肩膀上擦过。他回手一枪。砍刀随即掉在地上。人退后两步,靠在墙上,缓缓下坠。 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又回到那家地下旅馆。 checkin的时候,他尽力遮掩伤口。不让老板发觉他的异常。 一进房间。他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D,D。你怎么啦?你醒醒啊?D,D,你别吓我。 他恍惚地听着纹子的叫声。失去了神志。 "乱世爱情" 醒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 纹子正趴在床边打瞌睡。他的手背上扎着针。输着液体。两瓶带有标签的玻璃水瓶倒挂在床边的衣架上。 他勉强将头稍微翘起,发现他肩上、腹部和背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 哦。D,你醒啦。 纹子忽地抬起头。 我从医院买的葡萄糖。你失血太多,昏迷了。 纹子,谢谢你。 他的声音粗糙而沙哑。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你先别说话。也不要动。你太虚弱了。你身上有四处刀伤。幸好都还不深。你腹部的伤口我看了,已经开始愈合。没想到你皮肤的愈合能力还挺强。 他再次试图说话。却又是一阵咳嗽。 哎呀。叫你别说话。 他终于安静下来。只用眼睛看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感谢我对不对。其实我应该感谢你。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些砍刀下了。不过,如果不是你啊,我也不会被他们追杀。所以呢,我们互不相欠。 他无法说话。他无法说出把纹子牵扯进来,只为转移黑龙帮的注意力。她一定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可这终究是事实。 他还要说什么。纹子将食指压在他的嘴唇上。 不管你想说什么,等你的伤好一些再说。好吗?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现在我是你的私人护士。如果你需要什么,就告诉我。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他眼中的她开始模糊。不知是湿润的眼泪,还是朦胧的睡意。他闭上眼睛。带着缠乱不清的感情。他是惯于不想未来的人。他始终坚信自己没有未来。 又是不知时长的昏睡。 因为受伤,他们不得不推迟离开的时间。他一直担心那些黑龙帮的人会找上来。他的伤势还没恢复。恐怕只能束手就擒。那样的话,他会愧疚一辈子。不只是对纹子,还有对他有重要嘱托的阿郎。阿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玫瑰嘱托给他。如果保护不了玫瑰,他死也不会原谅自己。他无颜去见死去的阿郎。 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只要能走,他就带纹子离开这里。 你醒啦。今天好些吗?我给你煮了点汤,补一补,让你快快好起来。 我会很快好的。你放心。 对了。你尽量少出去。怕有人会认出你。 我知道。每次出去我都戴墨镜。把头发散开遮脸。你放心吧。 你把头发散开的时候很漂亮。 她一楞。不太确定所听到的话。 你说什么? 没什么。 他微微一笑。 电话忽然响起。 喂?杜伟。 是。我还好。没什么大碍。 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的登机时间? 哦。那怎么办? 明天,晚九点。三号码头。好的。 谢谢你。杜伟。 谁的电话? 是杜伟。 杜伟是谁? 同帮兄弟。 他有什么事? 他给我们安排了一条偷渡船。明天晚九点在三号码头。 这个人可靠吗? 当然可靠。干完那一票之后,帮里派他与我们单线联系。我和阿郎的一切行动都是他帮我们安排的。他还—— 他说着,突然停下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神情突然紧张起来。 怎么了你? 好象有些不对头。刚杜伟给我打电话时他开口就问我的伤怎么样了?而且,他是唯一知道我行踪的人。难道—— 他知道你又一次被他们追杀。 难道他出卖我? "不详的预感" 一夜过后,他的伤势已有所好转。可以比较轻松地走路。为此,他对纹子感激不尽。他在想,若不是这个女孩,也许他早已丧命街头。 尽管他有不详的预感,一翻思想的挣扎过后,他还是决定要去三号码头看一下。 走之前,他坐在床上,检查那把黑色铮亮的手枪。这把枪已经沾上几个人的血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两种人。一种是该活的人。一种是该死的人。那些死在他枪下的都是该死的人。所以对他们,他毫无愧疚。他只是不知道用这把枪,他怎么救活那些该活的人。就像纹子,像玫瑰。 他带好剩下的仅有的一膛子弹。 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 知道危险,你为什么还要去? 我要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的是杜伟出卖我。我一定要亲手干掉他。为阿郎报仇。 那我怎么办? 你在这等我。 纹子不情愿。却不知该用什么语言反驳他。 纹子,听话。在这里乖乖地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纹子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和恐惧。 他看着纹子。心中满是怜惜和愧疚。他俯过身去,亲吻她小巧柔软的嘴唇。 他硬硬的胡茬扎在她细嫩的皮肤上。 等你回来。我给你理胡须。 纹子的眼睛再一次充满天真。自从她父亲去世。她第一次有这样的笑意。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们来勾手指头。 纹子伸出幼稚的小指头。 D用小指勾过去。 这一切发生在充满血腥味道的城市夜晚。 "代价" 三号码头并不大。一眼可以看尽所有的船只。 他打电话给杜伟。 杜伟,我到了。你在哪? 好。我看到了。我就来。 D挂上电话。走向那条闪烁着信号灯的小渔船。这样的渔船是无法偷渡的。他心生戒备。 D,在这。 杜伟站在穿头招呼D。 一见面,杜伟就扑到D的怀里。 D,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们进去谈。 我知道黑龙帮一直在追杀你。你还好吧。 还好。 D冷静地回答。 大哥让我问候你。他一直很惦记你。 你帮我谢谢大哥。 大哥说你和阿郎为帮里做了一件大事。该为你们庆功的。 对了,我和阿郎还劫获了一些钱。 大哥说了,这些钱你自己留着吧。以后好好生活。 那,谢谢大哥了。 D,你放心,我会把你安全送出这里的。你等我一下。我出去和他们交代一下。 等等。 D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了?D。 没什么? 放心。 说完,杜伟走出船舱。 D不安地坐在船舱里,被这夜的暧昧搅心神不宁。 他小心地从船舱的缝隙里查看外面的情况。他正看见一帮持刀歹徒从岸边冲过来。 他在那边。别让他跑了。 愤怒的D举起手枪接连开枪,六七个人应声倒下。子弹打光了,他拾起一把砍刀,冲向那些人。拼尽全身力气疯狂砍杀。砍了一个又一个。热乎乎的血液从那些人身上喷射出来,溅到他的脸上,身上。他似杀红眼的野兽。手臂猛力挥动。停不下来。 去死吧——啊—— 他像魔鬼一样吼叫着。 血色染红了半边天。 在他停下来之前,那群人都已躺在地上。 D? 身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他回手举起砍刀,刚要下手,透过血色的眼睛,看到一个弱小的身影。抹掉眼睛上的血液再看时,应着一声恐怖的枪响,纹子倾身倒在他的面前。 是可恶的杜伟。D用尽全身力气飞刀过去,正中颈部。该死的人终于死掉。 D扶起纹子的头在他的膝上。他慌张起来。 纹子——纹子——你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不听话? D脸上的血滴在纹子微笑的脸上。 我怕我等不到你。 纹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欠我什么,我心甘情愿。 其实我—— 纹子将小指头压在他的唇上。像他受伤时她不让他说话时的样子。 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这已经足够了。 纹子的声音轻轻地。他几乎听不见。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会乖乖的,在这里等你。我好象,我好象不能和你一起走了。等你,等你办完事,你会回来找我吗? 会,会。一定会。 纹子再次触摸他厚密的胡须。 等你,等你回来,我给你理胡,胡,胡须。 好好。 纹子的臂弯陡然垂下。微笑着的眼睛缓缓闭上。 一滴眼泪落上她美丽的容颜。 "意外" 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在云层上端张扬着速度。 太阳可以直接将阳光透射在舱窗上。这是直接的感受。 一位乘客在专心致志地看在登机之前买到的最新报纸。头版赫然写着:黑帮杀手陈D死于煤气爆炸。标题下还有一幅黑白照片。尸体的头面部模糊。据警方称:此人极有可能是先前刺杀黑龙帮老大的红蛇帮杀手陈D。 报纸的旁边坐着一位青年男子。相貌英俊。长发遮脸。发间隐藏着灰黯警觉的眼睛。深邃。薄唇紧闭。下颌方挺。刮得干净的脸。没有一丝胡茬。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西装内里的口袋装着两张银行卡和一个假身份证。他暗自庆幸放在杜伟身上的身份证起了作用。 飞机开始下滑。下面的地界是位于西欧的一个美丽国度。 明媚的阳光在他走出舱门的一刻温暖地照耀在他久已干枯的脸上。清爽的微风扑面而来。 也许在这里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他开始对这个地方寄予希望。他甚至忘却了自己是个没有未来的人。毕竟生活是给人希望的。即使是那些绝望的人。 不管如何,我要先找到玫瑰再说。 他掏出手机,拨了号码。 喂?玫瑰。我是D。 你已经到阿姆斯特丹了?太好了。我刚刚到。这里我不熟,我们就在机场旁边那家咖啡店见面好不好? 好的。 什么?你要给我一个惊喜? 那好啊。好。等你来了再告诉我。 好。一会儿见。 他坐在咖啡店一个靠窗的位子。等待玫瑰。 玫瑰说待会要给他一个惊喜。这让他激动不已。可是一想到阿郎,他的心沉起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玫瑰提起阿郎的事。玫瑰还欢欢喜喜地以为她来这里是和阿郎结婚。D对她说了谎。可是不说谎,玫瑰如何肯一个人到这样一个陌生的国家来。玫瑰——又是一个他无法交代的女人。 可是这里是美丽的。美丽的国家,美丽的城市。这里应该还有美丽幸福的生活。既然阿郎把玫瑰托付给他,他相信自己有能力让玫瑰在这里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 我一定会照顾好玫瑰的。我们可以开一家店铺。卖什么都好。我只想过过平常人的生活。有美丽的妻子,可爱的小孩子。 这让他想起了纹子。他曾对纹子说起这些话。他的心开始狠狠地抽搐。 他哆了一口咖啡。苦苦的味道。 忽然他在窗外看到了玫瑰的身影。他不太确定。太久没有看见她了。而且这个背向他的女人显得有些臃肿。可当那个女人转过身来,他几乎百分百地肯定,那是玫瑰。那是怀了孕的玫瑰。原来玫瑰要给他的惊喜就是她怀孕了。那一定是阿郎的孩子。 他太兴奋了。豁地站起来,跑向门外,去迎接玫瑰。 这真是让人兴奋的消息。一个新的小生命在玫瑰的肚子里孕育着。似乎一切都还可以重新开始。但孩子决不要重倒我和阿郎的覆辙。 他兴奋的神情已经被远处的玫瑰接受到。他三步并两步地跑,想快点摸一摸玫瑰肚子里的小生命。 可是,就在他伸出的手将要触碰到玫瑰时,不知哪里传来了振耳的连续两声枪响。 他慌忙蹲下。 玫瑰,你没事吧? 我没事。 玫瑰的脸不知因为什么,扭曲得异常难看。瞪大的眼睛盯在D的胸腹部。 D觉得奇怪,低头看自己的胸前。他终于明白玫瑰恐怖表情的意义。 可是,当他再次回头看时,玫瑰却依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脸上露出诡邪的笑容。而那个男人,正是红蛇帮的老大。 大哥—— D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男人俯身亲吻玫瑰隆起的腹部。然后向他投来魔鬼般邪恶的一瞥。 他翻了个身,躺下来。两眼直直地,望着天空。湛蓝的底色衬托出云朵的洁白。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可他,是没有未来的人。 2006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