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的景色是暮落的,每次在这条过于脏乱的街上,总是能看见一些不可思议的奇景:美容瘦身店的女老板胖硕无比,狗肉店与宠物医院紧紧毗邻……原来生活本就如此,随意的,荒诞的,尽管这样无所谓的随便过着,天还是亮过又暗,暮过又明,不会有什么改变、变化,不过是时时沉积下的一层霾,连颜色也是模糊的,看不透心事。 X坐在副驾驶上,手里捏着的麦记吸管已经蜷缩成了一团,团囿在狭小冷涩的玻璃瓶里,瓶子里装的是柠檬茶,透明的冰块殆尽,黏在瓶壁推挤着柠片,融出说不出颜色的浅色果汁,你可以说他是柠檬黄的,是鹅黄,亦或是青空黄昏的晚霞……就如同X的脸,一张不咸不淡朦朦胧胧难以形容的面孔,五官是秀丽典雅的,但脸型似瓜子又像鹅蛋,仿佛怕得罪了谁似的,将一切都模糊化处理,因此虽算是个美人,确极易被人遗忘,像草丛里星星点点虽俏丽却平凡的花。 冷饮开始在他炙热的体温下温热了,他又啜了一口,没滋没味带点果醋的香气,就如同他这个人,平淡无奇到毫无新意。 "考试成绩发下来了?"他循着低沉的男声向主驾处抬起头,父亲的目光是直向前方的,可他还是感到一股视线向他投来,分明是审视的,喉咙一阵发紧,他更用力地攥住了硬质的容器,反作用带来的些许疼痛让他找到一点凭借和依靠,"嗯。"细如蚊蚋一声低应,从语气中便揣摸出一二的男人叹了口气,反手摁压着自己的眉心,X在低气压的氛围下微偏过头瞥向他,保养的很好的皮肤也开始有了一丝细细眼纹,对于一个父亲来说,他还是年轻英俊的,但对于一个单身离异的男人来说,他已经过了黄金时期了,X有些心虚不安,他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咎于他的过失,可他自己装作不知道,以至于长久之后,连自己也辨不清真相了,而现在,一把名为分数的铁锤,狠狠锤碎了脆弱的假象,剖出鲜血淋漓的伤口,逼迫他看。 一言不发。 车窗如释重负的扒掉了肮脏败落的巷井浊气,倏尔披上了明亮干净的都市外衣,原本暗暗晦涩的光景突然被城市强劲的光影驱赶的无影无踪,X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米白色的毛衣高领中,试图为自己营造出一小片臆想的黑暗,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将他强行唤起,他抬头,迎面而来的是侧速灯的刺眼白光,他知道那明亮到无情的光明下,自己的神情是何等不堪。 "你已经努力了,我不怪你。"父亲凉凉的声线淡然,复述出这段话语,却令他的心直坠入结冰汪洋。 他不怪他? 哪怕是大怒打骂也好,哪怕是冷漠疏离也好,他都能够承受,可当一个人的错误已激不起对方的波澜时,那就说明,他不重要了。 换言之,他已经被认为"无药可救"了 "每个人的能力都不一样,所以你既然努力了,我就不会指责你"。 潜台词是我是天生的白痴么?这样绝望的想着的X,望着因过于用力而攥得指节发白的手指,自嘲的笑笑。 父亲没有再说话,车子驶入高档住宅小区,托精英老爸的福,X即使生在单亲家庭,生活的也算富裕,但X知道,这种"依附式"的富足的基础,是建立在他的父亲之上,如果凭他现在的状况,可能只会沦落到躺大街的田地。 他默默的和父亲乘电梯默默的进屋,默默的吃饭,默默的回房间睡觉。 坐在书桌前,他摊开枯燥的试题,心却早已飞到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有参天大树,有辽阔天空,有无尽可以品味的瑰丽和传奇,终是按捺不住,X起身,从储物柜里取出颜料和画纸,把暗藏在书桌夹缝里的笔具袋摸了出来,兴致勃勃的开始了他最爱的活动。 X有个秘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酷爱绘画 无论是水粉、油画、素描、铜板,国画……或许他不会数学题的解法,但他能掌握大部分绘画的技巧,或许他可能背不熟难缠的史料,但他能一口气说出各种美术理论和与之对应的派别;或许他可能不擅长绘制数学模型,但他能流利的用画笔描绘出栩栩如生的肖像……,可这只能是深藏在他心底的秘密。 毕竟他不知道平素严厉的父亲,在得知 他的"玩物丧志"后,会不会用更淡定平静的脸色和更令人寒心的言语来折磨他。 明明对他寄予了极高的期望的,他很清楚地明白,他的父亲对他的愿望,与这条路背道而驰。 于是他选择了压抑。 可无论怎样,在这个时刻,但他是由衷的感到快乐的,他紧紧抓住这短暂到须臾的美好时光,掀亮一盏台灯,便翻开厚重的画本,纸张起落间跃出一张画像,他指尖微顿,抬手抽出那张肖像。 是一张素描,精细的笔触勾勒出一个人的容颜,和他截然相反的轮廓,鲜明的五官,以及锐利的严苛目光,如果不是从生物角度确凿了他们是亲人,X真的会怀疑自己是否是与这个男人有血缘关系,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这是父亲生日时他为他准备的礼物,不过现在的情境下,他大抵是送不出去了。 当下的他,是丧家之犬啊。忆起车上的对话,他眼色一暗,作势要把纸张撕碎,但还是作罢,最后小心翼翼的,把画像藏进书架的最深处。 他还是有留着,一丝希冀和确辛。 展平纸张,他握炭条,略略勾勒出他自己的世界,整个天地里,只有他自己平稳的心跳和炭条滑动的沙沙声,没有喧杂,没有争执,没有人烟,寂静无声,草木无声,像还未诞生前,沉睡于昏暗混沌中时一般祥和温暖,安然从容。 蓦地,一枝勾线笔不慎被他扫落桌面,顾不得满手炭墨,他起身急忙搜寻,光线太暗,他伏在地上搜寻,怎么也找不到。 "在这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X愕然地睁大了眼,浑身顿时颤栗到发冷,心脏梗在喉咙里似的,忐忑不下,他的父亲站在暗影处,瘦削的身架很好辨识,而他的指间,擎着那只勾线笔。 X看不清楚他的表情,未知的恐惧,他不敢上前,也不愿后退。 父亲径直走了过来,把笔举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在找这个么?"声线平缓没有一分起仄,让人察不出喜怒哀乐。 X下意识低下了头,完蛋了,他在心里说,依父亲的性格,定会严厉的责罚他的,或许还会更严重。 这般预想,他的头愈发的埋低了。 "抬起头,一个男人,怎么能这般畏畏缩缩?"X不得不仰起脖颈勉强对视着高出他一头的父亲,还是一张平板的面孔,眉间轻蹙,难以捉摸的视线,跳跃地闪现在他指间转动的笔,这一次,他慢慢开口。 "我今天的话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我说的能力不一样,不是指高低,而是指方向,之前你的考试成绩不理想,可能是你的强项不是在这一方面,我前几天把你屋里的几张画送给Y大的教授看过了,他说你天分很高,很愿意让你去他那里学习,表现优异,说不定会被破格准录,我记得你曾说,那是你理想中的大学。 X纯乎是?然了,许久,脑内还是空白,直到有意识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前,他完全停止了思考,等再回过神来,才发觉,泪已沾满了衣襟,一点点晕开柔柔的水晕。" 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关注的,原来在他眼里,他一直是重要的,原来没有放弃与被放弃,只有误解与被误解。 他笑了,抽抽搭搭像一个三岁的孩子,哭的酣畅淋漓,哭得撕心裂肺,男人霎时便染上了几分慌乱,连忙掏出纸巾塞给他,末了,有些生涩笨拙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他透过朦胧的泪光凝视着他的父亲,不知光的打磨,还是其他,他的脸上有着少见的柔和:"别哭了,乖",男人如是说道,那一瞬间,X想起了小时候的他,被这个人托举起来,他总是用坚实的手臂支撑他观望高高的天空,自己却在低低的尘埃里,默默无言的注视着他。 那时候的他,和现在一样,被托举得接近希望,拥抱阳光,很高,很高。 后记: 方程式里,X是未知数。 明明是有无限可能的变量,有些人却把它活成了定量。 还有些人呀,挣扎着想从不可能,一点点靠近太遥远的理想。 这时候不要忘了,有些人总会伸出并不强壮却坚定地双手,推翻一个个阻碍变化的,挡在你眼前的路障。 X的方程式人生,因为有他们,所以,无边绚烂,无限可能,无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