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日,郭洼村屡出鬼事:"粗腿"汪的柴垛被人点着了,丁大个的两条母羊被人牵走了,寡妇孙二娘的门上被人抹了屎,"猫眼"的二手水缸被人砸了…… 一大早,村部的院子里挤满了人。"粗腿"汪拄着拐棍,拖着肿肿的右腿,挤了进来,并用拐棍在水泥地上猛敲出一个不太圆的痕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去。丁大个站立在人群的最后面,凭着自己高人一头的优势,直楞冷地看着前面的人能处理个啥结果。寡妇孙二娘站在丁大个身旁,左手拎着一个满是屎的破围裙。最难为情的是"猫眼",眼睛不好使,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盯着一个人,便往死里瞅,非看准了是村干部不可。 太阳已经高了,村干部没有一个来的,都料准了今天会有这遭子令人头疼揪心大费精力的乱七八糟的琐事似的。没有露影,尽管太阳已高,将人影拉长在交错的纷杂里。 大伙儿等得不耐烦了,这档子鬼事不老早得到解决,那该操祖宗十八代的坏人赖了账怎么办?这好比园子里的韭菜,割一茬再长一茬的,让那坏人尝到了甜头,说不准哪天胆大到把自己抬出来,把自己的房子给卖了。这小日子的,也是过一茬讲一茬的,总不能整天窝着这门子的火气,任人骑在脑壳上拉撒吧。 不是亮子喊他爹吃饭,祁德山定要坐在那块楼板上迷瞪出瞌睡来不可。他站起身来时,对身旁的人说了句:"来了,喊我一声。" 那人抬起了头,受惊似的眨了眨眼,然后颇顿悟地微微点了点头。 祁德山刚转过身,很多人也转过身来,沉寂的院子顿时一阵骚动。 "活人咋能被尿憋死呢?吃完饭,下午来!"不知是谁叨咕了这么一句。 "都怨我!"众人的周围穿来一声深深的自责。大伙儿左看右看也没有弄清这是谁发了哪门子的神经,这都怨政府,咋能怨咱们这些倒霉的老实巴交的百姓呢。 "粗腿"汪已挣扎着坐了起来:"都怨我,昨晚我起来撒尿时,看到河那边的柴垛旁有个黑影,可我没在意,过会儿,柴垛就烧着了。唉,都怨我,怨不得别人!" 接着"猫眼"也开口了:"都怨我,那水缸虽然不是新的,却多少值几个子,孩子他娘硬要我搬屋里,我非不搬,这么一个大家伙,搬进搬出的,不划算,又不是啥宝贝。唉,都怨我不会过日子!" 其他人听后,有的也"喏喏"起来,有的不住地点头,只怪自己没多长个心眼,才让人钻了空子,怨自己,百竿子打着的也是自己。 丁大个歪着头对孙二娘说:"这事也只能怨自己,那天跟猪一块儿卖了多好,我那时真是浑了头,非要等它们下了他娘的崽子不可!" 孙二娘也笑了,说:"要是把门搬进去多好,那贼羔子也没得抹,咱这老马壳了,也犯不上让人也给抢了!" 都走了,多会自责,难免伤心阵阵,叹息阵阵。回到家,非把自己灌醉不可,趁着酒劲,把自家的婆娘往死里骂,非撒撒这口囊气不可。然后叼着烟,哼着《小寡妇上坟》,将就着睡去,明日想个"亡羊补牢"的绝招,让他娘的不得好死的贼人钻窟窿打洞也捞不到丁点儿的好处。 二 "粗腿"汪的半瓶白酒还没有喝完,他的婆娘拎过酒瓶,使劲地摔在了地上:"狗日的,喝你娘的喝,没有柴火烧锅,我烧了你的拐棍!" "粗腿"汪刚想发火,但看见自己的拐棍在她的手里把持着,便作罢了,拾起桌上的一粒花生米,往嘴里一扔,扶着桌子立了起来:"我……我找狗日的算总账去!" 初秋的野地里没有落着树叶,榆树的枯枝尽管在秋风中招摇,可立在高高的枝头。"粗腿"汪看到此景,在心里琢磨着一定得找个可以够得着的法器不可,不然没有树枝,就不成柴火,婆娘那头也没个交代,这日子要想平静地过,肯定没戏。 "粗腿"汪的第一棍还没有砸到点子上,生产队的队长已瞄到他了。毕竟"粗腿"汪干的也不是件实事,心眼多少留着一个,一见队长,便转身蹶着老高的屁股往家里拐。没费多大劲儿,队长在"粗腿"汪面前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咱不说你砍社会主义的树枝,就你这行为,不好说,去村部,见支书才好说!" 一听见支书,"粗腿"汪害怕了,这多少也算个偷,万一定下个罪名,大喇叭一声张的,这以后还咋做人呢。他连忙掏出刚买的烟递给了队长:"我说,这个,唉,都怨我,柴垛被人烧了,没柴火了。都怨我,乡亲乡邻的,这个,也就算了,咱也砸掉,都好好的在枝上,我说,算了吧,我这一大把年纪的,也折腾不了几天了,也不能让人指着骨头说闲话!" 队长接过烟塞进了口袋,颇会意地点了点头。在他的地头上,他是大王,他说的算。 "把你手里的棍子给我,你就走吧。"队长指了指"粗腿"汪手里的棍子。 "这可是我的拐棍,不是从你的树上砸下的!" 队长收回手,点了点头,走了,扮着风一样的角色,顷刻在"粗腿"汪的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都怨这婆娘,回去非好好收拾她不可,"粗腿"汪恨恨地想。 三 陈放一段时间的散酒有一定的后劲,"粗腿"汪走着走着双腿有点打漂了,他琢磨着自己非坐下来迷糊一会儿不可。就选了那块地头,往树上一靠,呼噜声起,比这初秋的干柴火烧起来要尽兴得多。 寡妇孙二娘找到"粗腿"汪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一见到"粗腿"汪正悠闲地冒着酣水,她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老粗腿耶,你咋在这儿?你家婆娘在村部可闯大祸了!" 也不知"粗腿"汪听清了没有,只见他拾起拐棍,猛地立了起来,一边向村部的方向急走,嘴里还一边叨咕:"这个败家的婆娘,咋整出这个祸害……" 村部的院子里聚集了许多人,除了几个爷们在墙角傻笑,唱主角戏的是那群娘们。 村会计一见到"粗腿"汪,便皱着眉头对他说:"老粗腿,你咋看你家婆娘的?这啥又不是一项一项慢慢解决的?能急吗?你家要柴火过冬,人家那水缸还等着腌肉,那羊还等着下崽呢。都得慢慢来嘛,咱们村干部又不是神仙,又不是长了仙眼,鬼知道是谁偷的!?" "都怨我,都怨我……""粗腿"汪一个劲地点头。 "快把你婆娘领走,待会儿又不知要生出啥事端?" "俺的娘啊,俺的日子还咋过呀……"一个婆娘正坐在地上,手捶着地大声地哭唱着。 "狗日的!""粗腿"汪走上前去,"回去!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 那婆娘住了声,用那双蹭红的眼睛死盯着"粗腿"汪。 "回去!""粗腿"汪大呵一声,院子顿时一片寂静,瞪大了两眼的村民将所有可能的注意力都集中到"粗腿"汪身上。 院子里其他人没有说话,眼睛也没有眨,在西天的余辉将尽时,看见"粗腿"汪的婆娘慢腾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慢腾腾地走了,紧接着是"粗腿"汪慢腾腾地拐着右腿也走了,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也不该发生什么似的,走了。 突然,那婆娘转身对"粗腿"汪狠骂了一句:"狗日的,你敢打我?你等着!"然后头也不回地朝余辉将尽的那个地方走去。 那婆娘刚才吃了"粗腿"汪那么狠的一棍子,不知围观的人是否还记得? 四 "粗腿"汪是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这么一个老实得跟块石头的人怎么会倒了这门子,让他丢了做饭的家伙不说,让他还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脸面不说,让他在村干部面前没有得到好处倒气跑了他的婆娘不说,却窝了这么一肚子没法发泄又着实需要发泄,但喝酒解愁却能喝醉不能发泄火气的霉了!如果要掏自己的腰包去买上一堆跟自己以前一样高的柴火,他又于心不忍,这纯是让自己倒了第二次霉;如果买来的一堆又被哪个坏得屁眼生蛆的贼人点着烤火了,自己又倒了第三次霉;如果自己再去偷郭洼村社会主义的干枯枝,又被队长抓住,这不是倒了第四次的霉……也不知想到倒了第几次霉了,"粗腿"汪熟睡了,在梦里,他梦见了那柴火的灰烬被撒在了地里,稻子的秸杆蓦地窜了一人多高…… 第二天一早,"粗腿"汪红光满面地去了丈母娘家一趟,半晌,他回来了,脸上青肿一片,手里拄着的一根细细的小木棍,在他旁大的躯体旁正"瑟瑟"地打着颤儿。 路上的人都知道"粗腿"汪单棍匹腿去丈母娘家械斗了一场,并都为他的不明智之举时而摇头叹息。 回到屋里,"粗腿"汪一口气灌了半瓶小酒,然后醉醺醺地来到村部,指名道姓让狗日的村会计滚出来下跪。村部大院顿时又围了许多人,丁大个,寡妇孙二娘,"猫眼"都在场,他们可能以为"粗腿"汪挑头让村干部给发生在自家的鬼事一个圆满的说法。 村会计出来后,还没在"粗腿"汪面前立稳脚跟,"粗腿"汪一棍抽了过去,然后整个人也扑了过去。 好不容易,"粗腿"汪抬起了头,眨了眨生痛的眼睛瞟了一下身旁,身旁的人也拿那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瞅了瞅他。没人说话,只隐约听见鼻血涌出滴在地上的"吧嗒"声。都怎么了,发生了啥事,都看着自己干嘛?"粗腿"汪摇了摇头,怎么了?自己不就是在丈母娘那挨了打,这又算啥呢?怎么都拿那种眼光瞟着自己?又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往左右瞅了瞅,丁大个和寡妇孙二娘怎么拽着自己的胳膊?低下头来,"猫眼"怎么趴在地上搂着自己的左腿?腰怎么也被人死死抱住了?这一切都是怎么了?该不会出现啥乱子了吧? 正琢磨不出啥所以然来的时候,"粗腿"汪浑身一阵发抖,拽着的搂着的抱着的手突然松开了,他的身子顿时向右边倒去。 "狗日的!谁把我的拐棍拿跑了?""粗腿"汪挣扎着站了起来。 旁边有人拣起了那个小木棍递给了"粗腿"汪,他接过棍子,狠瞟了那人一眼,然后一瘸一瘸地走了。 院子的人很快散开了,不知他们是否知道刚才发生了啥事。 五 "粗腿"汪在床上一睡就是三天,身子疼痛得厉害,就是放屁也来不得掀一下被子。在这不吃不喝的三天里,他想得很多,也想明白了那天在村部他根本没有占着便宜,一定挨了会计的狠打。琢磨来琢磨去,他总觉得丁大个、寡妇孙二娘和"猫眼"在当时也一定给了自己一绊子,要不然他们怎么会死死地拽住自己的。再说他们是帮自己的吧,毕竟他们倒的是跟自己一样纯属有证可取的霉,要是这样,他们也应该搂住会计,好让他左右开弓的呀。这其中一定有问题,"粗腿"汪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那三个人有问题。噢,他狠拍了一下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原来丁大个是会计的三叔,寡妇孙二娘是他的妗子,"猫眼"是他的表弟,他们是亲戚。"粗腿"汪一想明白,身子便也发抖了:"狗日的,合伙欺侮老子,老子非让你们都跪在地上,唱他娘的《小寡妇上坟》不可!" 第四天晚上,郭洼村无星。 "粗腿"汪抽着闷烟,一个人坐在方凳上搁持到深夜。等到老挂钟的时针准时走到一点时,他带上准备好的东西,悄悄出了门,一个人跟幽魂一样在郭洼村的夜幕中游走。 他先在寡妇孙二娘家的门上抹了屎,然后随手拈走了屋檐下放的小方凳。接着溜到了"猫眼"的厨房,下了灶膛上的铁锅,在屋外用方凳敲了一个大窟窿后,有放到原处。最后从丁大个的鸡圈里拽出一只鸡,连忙把它的脖子拧断了。 一切办完之后,"粗腿"汪左手拎着方凳,右手攥着鸡,心满意足地凯旋。 喝着用方凳熬制出来的鸡汤,"粗腿"汪一边啜着小酒,一边哼着小曲儿。他从来没有享受过不花自己一分钱却能让他心满意足的生活。他不认为他做的这是啥大不了的坏事,他是在惩罚,像上帝一样,惩罚那些对他不忠不义的恶人。 郭洼村的夜就这样被他喝得一片狼藉。 六 "粗腿"汪刚迷糊着起床,就听见了村部的大喇叭正大声地不停地传唤着他去村部。他当时也搞不明白,自己离村部也就二、三十来步,喊自己也用不着浪费电费。是会计又找自己的茬?他可是早吃亏的。想来思去,那一定是点火的坏人被抓住了。 "粗腿"汪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败在那根细细的拐棍手里。 丁大个是在鸡圈门的地方捡到了那根细棍,几天前大伙都见过的,抽会计的那根,"粗腿"汪的拐棍。丁大个一清早将那根棍子上交到村部,愣是说自己的鸡少了三只,接着是寡妇孙二娘的门和窗也被抹了屎,方凳少了两只;再接着是"猫眼"的铁锅被砸破了两口;最后是一些人说少了这,少了那…… 面对如此确凿的证据,"粗腿"汪不得不低下罪恶的头颅。本想给村干部一人买一盒好烟,求他们枉开一面,放他一马,自己也是一大把年纪了,可村干部怕他溜,不让走。 "粗腿"汪是老老实实交代了,可村干部说不够,那就不够了。再交代,还是那几条,村干部火了,说他想抗拒从严。又接着交代,仍是那几条。 "狗日的,以前的也往老子的头上套,你以为老子是个龟呀!""粗腿"汪终于沉不住那门子的火气了。 没得审了,也没得救了。最终,"粗腿"汪被塞进车里,带走了,连同那根拐棍,还有围观的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七 "粗腿"汪被放出的那天,正是郭洼村飘雪的日子。 "粗腿"汪的婆娘当时就没敢认他,消瘦得像片树叶,随时都有被风刮走的危险。 那婆娘特意为"粗腿"汪煮了一大锅排骨汤,他没有喝,只是盯着苍白的天空,哭了。 八 很多人都得到了"粗腿"汪的恩惠,冬天过得很是惬意舒畅,火盆里的火旺着。 "粗腿"汪从乡派出所出来后,一直沉默不语,几天来,也只吃了几口米饭。他有时会傻笑几声,对着火盆,对着天空,火盆里没有柴火,外面的雪下得正紧。 九 那是冬季里最晴好的日子,村支书的小儿子结婚了。 去喝喜酒的人很多,但大多喝的是闷酒。 丁大个在村支书小儿子的院子里看见了他的两只母羊,刘麻子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木头…… 十 丁大个回来时,把一切都讲给了"粗腿"汪听了,说"粗腿"汪没有坏到村支书儿子的地步。 "派出所咋不抓他呢?""粗腿"汪的婆娘问。 "谁敢告呢?"丁大个说。 "就我可怜,你们敢告,还敢多赖!""粗腿"汪说完便笑了,似乎很放纵。 丁大个走后不久,"粗腿"汪就躺下了,手里紧握的小木棍没多久就掉在了地上,他死了。 "粗腿"汪死得很也很丢人,也很可怜,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一阵风又从郭洼村的上空掠过,大雪又沸沸扬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