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叶春把菜端进饭厅,放在椭圆形的餐桌上时,吃饭的人自动从楼上下来了。先下来的是老太太,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小儿子林海。林海三十几岁的样子,面貌英俊,身材高大魁梧。他走进饭厅时,手里拿着一双筷子和一只碗。他见到叶春时,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他不说话,也不笑。叶春也回敬了他一个点头。 大家坐下吃饭时,林海问:"珊珊呢?"老太太平淡地说:"她不在。"林海不再问。大家默默地吃着。一会儿,老太太对叶春说:"需要开水,不用在家里烧,院里的锅炉房,早上七点至八点,晚上六点至七点,是打开水的时间。取牛奶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在院门口的军人服务社的门口。"林海接着说:"打了开水,给我楼上送一壶,放在三楼的门口就行了。"叶春答应着说好。林海很快就吃完饭,他拿着碗筷,在厨房洗干净,然后又拿着上楼去了。老太太话不多,个性内敛。她离开餐桌前说道:"晚上六点吃饭。"她说完,迈着轻缓的脚步,上楼去了。饭厅里只剩下叶春一个人在吃饭。他们都走了,她放松下来,不再拘谨,慢慢吃。 几天以后,林珊带着王军回来了。他们俩钻进一层东侧单元的厕所里洗澡。干休所里全天都有热水。林海从三楼的窗口,看到林珊带着王军回家来了。他从楼上下来,在一楼的厕所外站着。他站了很长时间,也不见里面的人出来。他不耐烦了,推了一下厕所的门,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窗户的窗扇全敞开着。大概是林珊听到了她叔叔的脚步声,早跳窗逃跑了。看来,她和王军的关系,没有得到家庭的同意。 林珊这一走,又好几天不见踪影。 林珊不在家,家里就三个人吃饭。早餐各自解决。林海不吃早饭。老太太自己下楼煮牛奶,吃面包。叶春自己把米饭对上水煮成稀饭,热个馒头或花卷。这一家子全是军人出身,自理能力强。林海的房间从不让叶春去打扫,叶春连他的房间的门都没进过。只是每天往三楼送一壶开水。老太太一个人住在二楼。她让叶春一个星期上去给她打扫一次房间。她平时的衣服,换得也不勤。她只让叶春洗外衣,从不让叶春洗内衣。而林海什么衣服也不让叶春洗。隔一日,老太太和叶春一起去一趟菜市场。叶春只管拎菜,至于买什么,挑选什么菜,该付多少钱,那是老太太的事。这样一来,叶春倒省去记账的麻烦。 老太太的生活非常有规律,几点起床,几点出去散步,几点吃饭,几点看报,几点看电视,几点睡觉,甚至几点吃苹果,都有固定的时刻。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虽然有些单调乏味,但对于习惯于清静的老人来讲,这种生活是井然有序的,有条不紊的。老太太与保姆的关系,那是多年用保姆,已养成了习惯定式:保姆在她家工作,就是工作关系。除了工作,没有私人感情的交往。她不会走进保姆,了解保姆,也不希望保姆走进她,了解她的生活。叶春刚来不久的一天,她跟老太太一块到地下室,从里面清理出许多烂苹果。苹果、鸡蛋、干品水产等等,都是国家发的。苹果可以烂掉,但她不会拿给保姆吃的。老太太是个很精明的人,虽然年纪大了,可不说一句废话。她对不关自己的事,从不关心,从不打探。只要叶春把该做的工作做了,她从不过问、从不干涉叶春的生活。叶春感到来到林家,工作既轻松,人也自由。 叶春来到干休所不久,就认识了几个老乡。干休所是保姆集中的地方。每天早上或傍晚,在锅炉房门口排队打开水,有一半人是保姆。排队时,认识或不认识的保姆,互相攀谈。认识几天,彼此就熟悉起来。有的面熟,见面在一起说话,但没有交往。和叶春交往的有两个人,都是住在同一栋楼。一个是住在四单元的张阿姨,近五十岁的样子。她个子不高,微胖,圆扁脸,鼻子塌。她看上去是个不设防没心机的人,很随和的,爱说爱笑。叶春问她为什么不在家照顾丈夫和孩子,她说她的丈夫的脾气太坏,老吵架。 张阿姨不识字,没文化。她认识叶春后,经常来找叶春。找叶春非常方便,楼下一层只有叶春一个人。门洞的单元门是不锁的,推门就可以进来。经常有三三两两的男女,他们来找林海,都是自己进来,直接上楼,不需叶春为他们开门。 张阿姨找叶春,主要是让叶春帮她算帐。她每次买完菜,想从中贪污一点,又怕算错,怕露了馅。虽然叶春不再贪污雇主的钱,但她愿意帮助张阿姨。这种贪污行为,在这个群体里是公开的,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光彩或大逆不道。在张阿姨的眼里,叶春跟她是一样的,没有区别的,出来当保姆,不就是为了钱吗!叶春理解张阿姨,也宽容她的行为。每个人所在的层次,决定了他的行为意识。她所在的精神层次,决定了她的意识,她的意识又决定了她自认为她行为的合理性。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觉悟,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观。 除了张阿姨外,另一个和叶春交往的人是王勤。她在三单元的一家工作。王勤比叶春小一岁,比叶春稍矮,略胖,爱笑。她梳着两条短辫子。她因不满家里给她定的对象,跑出来了。她说那个男的老实巴交的,木讷寡言,和他从早坐到晚,他说不上三句话。王勤说,如果要是和他结婚,自己会被闷死的。王勤爱笑,甚至在说到想自杀时,仍然是笑呵呵的。王勤很烦闷,她既不能回去,又觉得当保姆没意识。她曾多次跟叶春说,她的头脑中总有一个时隐时现的"咔嚓"声。她在说的同时,用手比作刀状,做了一个砍脖子的动作。"咔嚓"是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和失望,是诱惑人逃离生存的烦恼。 每当王勤在叶春面前说"咔嚓"时,叶春也不知如何帮她排解烦恼,她也很茫然。但叶春心里明白,想死和死的行为之间,虽在意念之间,又相距十万八千里。真的死了倒也痛快,就在这想死不死的时候,才是真正折磨人的。叶春虽然没有自杀的念头,可她的头脑里多次冒出杀人的念头。她只要回想起那个遭到强暴的夜晚,她身上的血液就往上涌。她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不去杀了朱兵。叶春一想到他在继续作恶,不知下一个受害者是谁时,她就恨得咬牙切齿!仇恨的火焰在心中冲撞,却找不到出口,使她自身被焚烧着。有一次,她用自虐的方式,发泄仇恨和屈辱。她用自己的脑门使劲磕着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