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没有开灯,门厅的灯光从中间那道敞开的门投进来,照亮了里屋门口和门口的一块墙壁,房间其他地方都处于半明半暗的阴影里。叶春和石涛都站在阴影里,石涛背对着叶春,用平缓的语气说:"我知道,你要留下这个孩子,就是想留下点儿想头!"石涛的话犹如一计重拳,叶春顿感自尊心遭到重击!石涛说得没错,她想留下这个孩子,通过这个孩子,石涛就永远和她连接在一起。她可以得不到他,但有了他的孩子,她也就得到了他的一部分。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真是鬼迷心窍啊!当叶春的心思被石涛说出来,她感到自尊心受不住了。她觉得石涛在嘲笑她对他的感情。霎时间,叶春冲口而出,说道:"明天我去医院。" 屋里的空气突然有了转机,刚才还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老天爷手执闪电,在天地间猛烈抽打,令人恐惧、颤栗和绝望,突然间,老天爷收起闪电,挟着狂风暴雨,隐退了,只剩下淅沥的小雨,在呜呜咽咽地下着…… 石涛感到有些意外,他象个走投无路的困兽,做着无望的挣扎,咆哮了一通,正准备坐以待毙之时,却意外地看见逃脱厄运牢笼的希望! 石涛的情绪平静下来,他不再激动和焦躁,他扶着叶春在钢丝床上坐下,一股怜悯之情,漫上他的心头。他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端给叶春,说:"你先休息一下,我来煮面条。" 叶春没接石涛的杯子,却流着眼泪,跑到阳台上。 黑暗的阳台,在凛冽的寒风中,无遮无掩。夜幕上有几颗孤星,闪烁着凄凉的光。叶春只穿着毛衣,立刻感到透骨的寒冷。她哆嗦着身子,望着遥远的天际上的孤星,又看看阳台下方,地面上,路灯的微弱的光亮,被黑暗包裹着。叶春想:高楼的阳台,这是个好地方,它时时提醒人,这是一个生命终极的地方,只要跨过栏杆,抉择的痛苦就会很快消失!叶春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跳下去?这样低贱的命运,有什么留念的地方!没有盼头,没有指望!这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你生下来就是个农村人,就注定是农村人的命运。你象个风筝,从农村飞到城市,可那风筝线的一端,在老家乡政府的户籍册里。也许你不该出来打工,永远待在闭塞的小村子里,看不到外面的生活,你也可能踏踏实实地过你的农村人的日子。可你偏又出来了,而这里又没有你的生活……为什么不跳下去?死了,重新投胎,没准能投生个城里人……为什么你的脚抬不起来?你没有勇气,你懦弱! 石涛走上阳台,把瑟瑟发抖的叶春拉进屋里去了。 叶春侧卧在钢丝床上,脸向着墙壁,她不住地留着眼泪。石涛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然后,他拿过小凳,在钢丝床旁坐下。他哀叹道:"真想不到会是这样!我怕害了你,可还是害了你!也怪你太死心眼了!你可能怨恨我不负责,恨我太狠心,正因为我小时候经历了家庭的分离,给我的心里留下了阴影,我害怕啊!我觉得孩子在十八岁之前,应该让他幸福地成长,不应该让他背负不该背负的沉重!做父母的,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就该让他们幸福!我们不能感情用事,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个世界来受苦,我们不能这样做!" 叶春心里明白,石涛害怕自己的孩子,将来回忆起童年或少年时,有一个比他的童年更阴暗的、更不幸的童年或少年。而石涛希望让自己的将来的孩子,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和少年生活,来弥补他自己人生中的缺憾! 石涛哀叹着起身,走向厨房。一会儿,他端了一碗鸡蛋面,放在门厅和里屋之间的窗台上。他对叶春说要去一趟他姐姐家,去借点钱。然后他穿上外衣,开门出去了。 石涛走后,叶春停止了哭泣。她哀伤地摸着隆起的肚子,想着这些日日夜夜,他在自己的身体里生长,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叶春曾为他想了许多的名字,最后,叶春决定叫他叶恩,他上帝的恩赐。可是,明天,一切都要结束了!因为他没有资格取得一张北京户口,即使他已上了人生这条大船,可还是要被推下水,淹死!啊,叶恩,残酷的现实,它就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无形的尖刀啊! 叶春感到黑暗和寒冷在挤压她,使她的胸口象压了一块石头,让她感到憋闷得透不过气来!她感到自己的心,已经跌入悬崖,正在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四周是杳无人迹的沉寂和黑暗,她的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人能拉她一把,她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往崖下坠落…… 石涛两个多小时以后回来了。他看着叶春蜷缩在钢丝床上,目光无神而呆滞,哀伤欲绝的样子,他不住地叹息。窗台上的面条原封没动,已经坨成团了。 石涛一会儿在里屋来回走,一会儿又坐在小凳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抱着脑袋。他们不再说话,哀伤的情绪弥漫在整个空气中。他们俩一夜没睡,一直挨到天明……